《谈话·本森》

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英国人有更多的关于谈话的理论。真正精彩的谈话是一种最大的乐趣,可是多么难以碰到呀!我的朋友当中不少人有时是挺能聊的,他们缺少的好像是主动性和一个明确的目标。人们只要用一种比较严肃的眼光来看待谈话,就一定会有很多的收获。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在谈话时应该极其严肃——但愿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因为你会感到十分沉闷,就像史蒂文森所说的那样: 那种人的脑子像羊脑,眼睛像煮熟的鳕鱼眼睛。我的意思是,人们在娱乐时,愈认真就会感到愈有趣。我希望他们把打高尔夫球和打桥牌时的严肃劲儿用在谈话上,力求谈话有所改进,仔细想一想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希望下一次能够做得好一些。为什么许多人都认为设法提高谈话的水平是一种骄傲自大和扭扭捏捏的表现,而提高射击水平则是男子气概和合情合理的呢?当然,谈话时一定要很自然,很愉快,否则就谈不好。老式的、善于辞令和妙语横生的人事先想好一些话题,然后从一本庸俗的书里寻找合适的奇闻轶事和俏皮话,把选好的材料记下日期,避免在短期内重复使用,然后再学会一些警句,在镜子面前穿上晚餐礼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前去高谈阔论,这有多可怕呀!事先知道自己想谈哪一方面的问题固然很好,但自发性是谈话所必需的,一定要把某些内容塞进去,只能失掉谈话可能会偶然发生的魅力。两位上面所描述的那种健谈的名人见面之后,他们的谈话只不过是交换奇闻轶事而已。有这样一个故事: 麦考莱和一些健谈的人在吃早点时和兰斯道恩爵士一起聊天,他们把椅子搬到火炉旁边,把这两个人围在当中,温顺地听他俩谈话,一直谈到午餐的时候,这有多可怕呀!有一次,卡莱尔被邀请去和一位非常健谈的人共进晚餐,晚餐已经进行多时,这位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地大谈其俏皮话和奇闻轶事。在他停顿了一下的时候,卡莱尔放下刀叉,向四面看了看,脸上带着他那闻名天下的“受罪”的表情,用十分痛苦的声音恳求说:“看在上帝分上,把我带走吧,给我一袋烟丝,让我一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他的遭遇是很值得同情的。他觉得(我在这种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他迫切地需要安静、镇定和休息。真的,情况就像有一次他谈到柯罗里榉高谈阔论时所说的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让别人把话灌进你的耳朵,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过,那样谈话的人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虽然我确实也遇到过这样的人: 他们认为谈话就是一连串奇闻轶事,他们要做的就是处理好很难对付的冷场场面,努力促使客人们参加谈话,再有,就是安排下一个轶事的主要内容了。

照我看来,那样谈话的人之所以显得如此古怪,是因为他在谈话时缺乏公平的概念。他大概是喜欢谈话的,奇怪的是他会没有想到别人也可能喜欢谈话。即使是为了公平,也应该让别人有机会发言。这就像一个讲究饮食的人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不准别人去碰摆在他们面前的那一份,能够做到这样,才能使他心满意足似的。

社交场合真正最需要的是一位主持谈话的人,一位非正式的主席。上面我说过,如果有人提个头,不少人是能够谈得很生动有趣的。一个熟练的主持人应当掌握许多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他应该,可以这样说吧,开个头。接着,他应该或者对别人的观点感兴趣,或者至少巧妙地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应该提问、答辩、鼓动,并引出种种不同的意见。他不该一个人决定谈话的方向,而是听任谈话自然发展。如果他想获得健谈的名声,那么,这种方法将会给他赢得高得多的声誉;因为在有趣的谈话之后,人们更容易记住自己对这次谈话的贡献而忘掉别人说了些什么。要是你能够使客人在聚会之后感到他们谈得很成功,他们就会心情舒畅地把成绩让给别人。有一次,我的一个天真纯朴的朋友使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意想不到的认识,他在我家参加了一个令人十分愉快的座谈会,第二天他对我说:“昨天我们和你在一起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我谈得痛快极了!”

只有两种人是我所讨厌的,他们是: 发表谬论和自我中心的人。少量的谬论倒没有什么,它们会引起小小的争论,起了刺激的作用。但一大堆谬论就会令人讨厌了。它们变成一种包围心灵的篱笆,人们会感到十分失望,因为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谈话的魅力一半来自隐隐约约地窥探对方的思想,如果谈话的人老是信口胡言,不断地说一些出乎意料的令人吃惊的话,这就让人讨厌了。在精彩的谈话当中,会突然出现一条林间小道,就像人们把木材从阿尔卑斯山的森林区运送到山谷去的林间小道;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一片狭长的绿色森林,上面洒满了闪烁的阳光,还有一个乌黑的山头。在最精彩的谈话里,人们可以突然发现一些高贵、可爱、庄严、朴素的东西。

另外一种十分令人讨厌的谈话是自我中心的人发表的谈话,他从不考虑他的听众,只是把心里想的全盘托出。这样的谈话,有时也可以从中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但像我所说的那样,精彩的谈话应该引起别人窥探对方心灵的兴趣,而不是被迫呆呆地看着它。我有一位朋友,更确切地说,一位老朋友,他说话时就像在心上打开一扇活动的天窗,你朝里边一看,只见黑黝黝地有些什么东西在流动着,也许是小河或下水道吧,它有时干净流畅,有时又像是堆满了垃圾和瓦砾,然而你却无从逃避,你得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它,呼吸它发出的臭气,一直到他愿意把天窗关上。

许多诚挚、固执的人在谈话时都犯了错误,他们以为只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便能引人入胜。谈话也和许多别的东西一样,半成品比成品好。喜欢谈话的人应该注意避免冗长。我们知道,和一个决心要把一切都说得有头有尾、一清二楚、点滴不漏的人谈话,会让你多么失望!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候,你的心里会涌现出许多问题、许多不同的意见和观点,它们统统被一连串的谈话的激流冲掉了。这样谈话的人都有自满情绪,认为他们的消息准确完整,他们的结论完全正确。不过一个人在形成和坚持一种强有力的看法时,也可能会认识到它毕竟只是看法之一,对方大概也会有不少的话要说的。

约翰逊博士常说他喜欢在散步的时候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事实是: 最成功的是事先没有安排好的谈话,即使人们往往对这种谈话不存多大希望。我至今依然感到十分有趣的谈话是那些从容不迫的促膝谈心。这种谈心也许在散步时最容易出现。这时,身体的活动加强血液在脑子里的循环,可爱的乡村景色使得心境和谐宁静;而你的心受到身边那位安静、正直、聪明的朋友的鼓舞,变得十分愉快,它走进它那布满尘土的仓库,翻查了里面的奇妙的贮藏。现在是进入某一个话题的迷宫深处的时候了,人们在幻想的指引下沉迷在散漫的、令人十分愉快的闲谈中,不过还是带着新的兴趣,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主题上来。

这样的谈话,心上没有一丝忧虑的阴影,在清风拂面的沿河高地或令人愉快的乡村小路上娓娓而谈: 这时,人们确实会想起流逝的岁月,不禁悲从中来,感到不堪回首,这种凄凉的感情正是但丁所说的不知珍惜万贯家财,把它挥霍光以后的感情。这样的时刻多么清楚地浮现在我的心头呀!甚至在此刻,在我执笔的时候,我还想起了这样的一幕情景: 我和一个朋友(他已去世多年了)在西海岸宽阔的黄沙滩上散步,我还记得吹向岸边的嘶嘶的风声,有益健康的海水的咸味,轻轻拍打着海滩的微波,排列在沙滩后边、蔟草丛生的沙丘,沿着天边慢慢移动的点点孤帆,永远可望不可及的朦胧的海岬。这时,我们真是无话不谈,我们谈到将来要做什么样的人,干一番什么样的事业。那一天是上帝赐给我的莫大的恩惠;然而在我接受它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颗多么美丽的、记忆的宝石。但愿我们心灵的小匣子镶上许多这样的记忆的小宝石,但愿我遇到的男男女女都这样,即使他们的记忆在我看来十分平凡,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十分有趣的!

当我回忆和各种不同的人做过的难忘的谈话时,很奇怪,记得最清楚的是和男人而不是和女人的谈话。和男人谈话,我感到一种朴素、坦率、平等的同志关系,和女人谈话就很难做到这样。我想这是由于一种意想不到的、性的神秘感悄悄地渗透进来的缘故。另外,女人有一整套经验和感情,那是男人所没有的,因此,在两颗心之间竖立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我还感到,和女人谈话时,她们给予你过多的同情和关照,使你陷入了自我中心的意境。我还发现和女人谈话很难像和男人谈话那样坦率,因为我觉得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对别人的性格和爱好持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而和一个对自己已有固定看法的人谈话,是很难做到又坦率又自然的,特别是如果你认为他的看法并不正确的话。但男人不大容易对别人形成固定的看法,因此谈话更多的是实验性的。另外,和男人谈话,会碰到比较多的反对意见,而反对意见却能使人振作起来。

因此,和一个兴趣相近的人,一个公正而又富于同情心、尖锐而又有欣赏能力的人,一个观点稍稍不同、适足以对问题提出一些启发、把我自己没有发觉和忽略了的地方照亮的人促膝谈心,乃是智力上极高的享受,是一杯可以悠闲地细细品尝的醇酒。

不过,到底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交谈者,这是很难说清楚的。有些人似乎具备一切条件,可就是缺乏交谈的能力。有两个条件是绝对必要的: 首先是一个人的心灵,甚至他的举止都要具备一定的魅力,这纯然是一种天赋;其次是要同情和关心那些当配角的人。

直到今天,谈话依然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它和所有的艺术一样,需要合适的条件和环境。这一点人们是很容易相信的,因为他们脑子里装了很多有趣的东西,而且能够把它们说出来,他们有能力和别人作美妙有趣的谈话。不过他们需要具备一种罕见的、多方面的才能,需要产生一种微妙的谈话效果,要有一种忽然爆发的、能使谈话发出光彩与魅力的想象力,一种使用精彩的隐喻的能力,对一个熟悉的话题,能够和别人交换富于想象力的、有趣的意见——这一切都具有自然艺术的特性。我听见过消息灵通和通情达理的人们讨论问题,听完之后,我希望以后再也不会听见他们谈话了。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听见过有些人谈论早已谈过多次的问题,却仍然能够赋予它丰富的色彩和美好的感情,它使我感到我对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我想,我们对这种人的才能表示欣赏和钦佩时,应当十分慎重,因为这种艺术极其罕见,我们一旦发现,就应该表示欢迎;它和所有的艺术一样,在很大的程度上依靠那些欣赏它的人们的支持,需要他们坦率地表示感谢。我们生活中愉快的印象大多来自这些微妙朦胧的个性的闪光和不同的个性;没有人会故意忽视那些产生无害的欢乐的根源,也没有人会由于愚蠢或鲁莽,轻视那些微不足道的根源,因而失掉欢乐的机会,因为欢乐是从那些微不足道的根源中产生的。

(刘寿康 译)

【赏析】

谈话是双方的事情,谈话双方应当是平等的互动,不能完全由某个人主导。丝毫不顾忌别人感受而大肆夸夸其谈的人无论在何处,都是招人讨厌的。中外智者都对主持谈话或聊天的人寄予了很高的期待。社交场合,沙龙聚会,有创造力的主持人可以激发人们谈话的灵感,交流思想,而不是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谈话的环境和主题是自发的、轻松的、参与的,但是又有章可循。本森的这篇《谈话》,结合自己身边常见的“可怕的”谈话方式,提出什么是真正的谈话,怎样才能开展真正的谈话,平等和谐的谈话可以产生什么样的效果等几个方面的问题。

但是真正重要的不是如何开展谈话,毕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刻意安排。谈话之妙在于聊天者话语“投机”,相互创造产生美妙思路,激发对方的无限潜能。在谈话的过程中,可能有人发表不合时宜的或是刻意为之的谬论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对此,本森也有高论。他以非常新鲜的比喻,把本来可能十分枯燥的话题变得生动有趣。他说,发表少量谬论“倒没什么,它们会引起小小的争论,起了刺激的作用”,但是依靠“一大堆谬论”来令听者目瞪口呆就完全是“令人讨厌”的行为了。“在精彩的谈话当中,会突然出现一条林间小道”,一直通向“洒满了闪烁的阳光”的“绿色森林”和高高的山头,高贵、可爱、庄严而又朴素。自我为中心的人将听者当作被动的木偶,忽视或无视听众的主动性,无知地将自己的观点强加其上,所以本森说,那就“像在心上打开一扇活动的天窗”,里面有时流淌“干净流畅”的小溪,有时“堆满了垃圾和瓦砾”,时时泛着恶臭,但是听者“无从逃避”,只能等待说话者“愿意把天窗关上”。所以本森的谈话不是消遣,不是如何用各种无聊的奇闻轶事打发时间或者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学识渊博。真正的谈话是一种互动,既使自己愉快,又让对方感觉舒适,激发两个人或多个人的灵感与潜力,从而共享多个自我构成的丰富多彩的世界。面对同一个问题,不同的心灵会有不同的回应,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真正的谈话就是包容性的,让各种意见均有自由发挥的空间。正如本森所说,“我们生活中愉快的印象大多来自这些微妙朦胧的个性的闪光和不同的个性”。

但是本森强调,他的这种体验完全来自和同性之间的对话,只有男性才能激发对方的潜能,男性与女性之间几乎不可能产生共同的体验。本森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女性,固然是错误的,却也可以理解。一方面,生活在维多利亚女王和爱德华国王时代的本森无法超越时代的偏见,在当时,甚至连女王都认为女子应该是丈夫的附庸,本森自然不能免俗;另一方面,他长期生活在男性世界之中,与真正有思想的女性交流极少。本森终生未婚,公开的同性恋者的身份更使他不可能深入一个女性的内心世界。其实,男女之间性别差异的谈话更能造就话题和思想的不可知和挑战性,最大限度地激发谈话双方的潜能。既然谈话是双方的互动,那么,只要另一方不是单纯附和、随意迁就,在坦诚交流过程中必然会产生心灵的火花,在那一刻,他们会发现对方从未有过的思想光辉。

(石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