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与选美·亨利希·曼》

卢娜公园,七月里一个周日的傍晚。公园里游客并不算多,柏林人大都去了施托尔普欣湖畔。每逢周末,谁人不去欣赏马克地区的景致,而会来到这卢娜公园?只有少许智者和尚没有汽车的人。在这里,他们可以享受到无限的空间。人们坐在大旅馆的阳台上,可以观看地面与天空连成一片,倘若天边没有那几座烟囱,景色会更美。夜幕刚刚降临,使所有一切变得更加神奇。

阳台上聚集着不同层次的游人,其中不乏青年男子。与汽车相比,他们情愿要一名女友陪伴左右。汽车可以为他们服务,载着他们到田间和树林去兜风,但却是孑然一身。而车上要带上一名女友,却超出了自己的经济理智。有女友而没有汽车则是允许的。你瞧,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价值观之中。因为她十分清楚,她不仅在同类中属百里挑一,而且还使男友远离尘世中的其他诱惑而倾心于自己。当她转了一圈重又回到桌旁时,那种自豪感更为惹人注目。她大胆地扫视着周围的其他男士,他们还能够给予她什么呢!她的全部价值已被自己钟情的人所承认。今后,他还会为她弄到汽车。在这里,对自己男人的自豪感清晰地表现在了女人的姿态和眼神里。在美国,国民财产的一半早已属于妇女,她们的表情或许与此不同。

忽然间,对面腾起了焰火,五光十色,义无反顾,因为它们在高空就已化为灰烬。飘落下来的仅是火星,尔后化为乌有。黑暗的夜空中,忽地出现了几株由无数火花组成的棕榈树,随后枝干弯曲下来,招着手消失在黑暗中。由火花组成的树叶消失的瞬间,在它们背后现出了一股像它们一样形状的黑烟,活像它们的影子。接着,一只巨大的火团噼噼啪啪地掠过公园上空,一座塔楼出现在人们头顶,其正面爆出一组单独的火柱。或许由于本身的激烈,它又被撕得粉碎。随着最后一颗火星的陨落,焰火宣告终结,然后是夜空依旧。为了观赏这一盛况,夜空下面人头攒动,与几百年前的情景毫无区别。焰火原本是一种古老的遗趣。

统治者过节时,宫廷和市民都可以观赏到相同的焰火与火轮,过去大都在花园里。欧洲的所有王室都有观赏焰火的习惯,而在木栅栏的另一边,平民们却也伸长着脖子。那曾是一种惊人的欢乐。如今,即使再也没有人为之惊讶,却也感到趣味盎然。当火轮在转动,银屑燃烧着纷纷落下,在池塘中熄灭,任何人都不会无动于衷。诚然,利用现代手段,所有事物都可以模拟。可是,电流所制造出来的光色效果,却难以与焰火给人留下的印象相比拟。焰火乃是火焰本身的变幻。当焰火披着童话般的盛装,闪烁着期盼的光芒,飞舞着飘落下来的时候,阳台边上的少男少女们,情不自禁地摸索着对方的肩膀。深沉的性感魔术大师令他们渐渐坠入了火样的情感。

模仿魔术师轻而易举。人们也可以预言美,实则却是恶作剧。公园里,为舞蹈搭起了一座木棚。据称这里要举行选美比赛,还有人在为活生生的裸体洋片鼓噪。棚内人满为患,幸亏至少新鲜空气还可以穿堂而入。并非所有男士都把自己的女友带来,有的恰要在这里挑选,一名戴眼镜的会计师大腹便便,他的舞伴总是同一个女人。她打扮得虽然花枝招展,但脚拐却显得过宽。每场舞毕,他总要乖乖地将她引回原位,而自己却走向酒吧。最后人们发现,这两人原来相约要一起离去。选美开始之前,他们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并非所有男士都认为他们的女人参赛对自己有利。他为何要特地将她置于众人贪婪的目光之下呢?倘若他认为她漂亮,那么他就不会怀疑,她也会讨别人的欢心。或者他对她了如指掌,而担心她在选美比赛中名落孙山。与别人羡慕相比,名落孙山要糟糕十倍。而作为女士,她们却毫不怀疑自己的实力。不管那位谨慎的经纪人转向何方,她们随时准备应战。只见一位女士跟随经纪人走向一个椅子,椅子对面就是裁判。裁判员为清一色的男士,代表着不同层次的力量与容貌。他们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其他同类分坐两旁,高声嚷着轻浮而不负责任的评价。

参赛美女的坐椅逐渐占满。经纪人面面俱到,所有受欢迎的类型都不能缺少。金发村姑和城市犹太女郎都在其中。年轻泼辣的柏林姑娘,过去曾经容光焕发,经过商店的修饰却显得苍白,似乎应该再加涂点什么。眸子显得更加明亮,闪着安详的光,它懂得对生活的期盼: 不能苛求,但应满足。从内心到外表,所有在座女士均属中等标准。从根本上说,谁更漂亮一些确实无所谓。

所有参赛女士几乎穿戴得同样漂亮。价廉物美,每人都懂得什么最适合自己,或许同一件衣服却也适合所有人。她们置身于此种氛围,任凭别人评头论足,因为这样是通往浪漫的第一步。每人可曾知道,她身边的女士同样如此想象?尽管平日里她与别人毫无差别,然而今天就可能成为公主。但她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尽管她们信心十足,但男士们喊倒好的声音却使她们心惊肉跳。然而,所有被经纪人叫到名字的女士依旧神情端庄。她们的内心感觉: 尽管如此,尽管木棚简陋,尽管泼皮起哄,而我却可能成为公主!

7名参赛选手,受到的待遇均为“啊”的赞叹。然而,当坐在后排的一位女士上台亮相时,却博得了唯一完全令人信服的满堂彩。经纪人尽量予以平息,但却徒劳。原因显然并非在于她。她向每位崇拜者都送去一个飞眼,接着向所有人先后展示了自己的前部与侧面。观众纷纷讨厌她的先生——一名褐色皮肤的纨袴子弟挡住了视线。即使他不担心她冷酷地卖弄风情,却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糟糕地面对观众。他曾警惕地监视着她。可惜稍不留神,她便衣着华丽地站了起来。片刻沉默之后,她已经坐到了第八张选美椅子上了。于是,她成了她们当中的头号种子选手。

面对裁判员,所有参赛者都要以自己为轴心来回旋转数次。有些不负责任的观众在扯着嗓子喊叫:“尊贵的夫人,请再转上一圈!”其中一人竟然还从《乐园》中学来的声调表示着自己的惊讶。相反,初评过后,那些富有责任感的裁判员又决定进行重选。结果8名选手中,有4名荣获桂冠。冠军除得到一只大布娃娃外,还出人意料地得到了一辆小轿车——事实上,却是一件儿童玩具。

观众从未寄予过高期望,至少对于现在接下来的裸体洋片是如此。它们只用纱帘挡着,暗箱光线并不充足。尽管如此,不少人仍然抱有些许幻想。然而,观众看后却遗憾不已,更多了些自我嘲讽。谢天谢地,幸亏存在嘲讽,所有一切才变得可以忍受。纱帘后面的裸体洋片仍在继续,里面甚至也不时传出诙谐的笑声……

(卢永华 译)

【赏析】

智者不去附庸风雅,没有汽车的人无法附庸风雅,所以这周日的傍晚,公园中还有不多的游客欣赏。虽然烟囱让天空美中不足,夜幕初降的天空景色仍是神奇无比。然而亨利希·曼的夜空是为焰火准备的,原本神奇的天空将因烟花的出现变得璀璨至极。烟花在黑暗的夜空燃烧了自己,展示出最美丽的瞬间。绽放本身激烈的灿烂,毁灭也是无形的。“焰火乃是火焰本身的变幻”——其美在于自我牺牲,用生命幻化出的死亡的美丽。因此,这种美是不可模仿的,即便人们用光电模拟了表象,却因缺乏生命而无法与真正的焰火相比,缺乏了感动人的力量。不分身份、地位,不分年龄,人们都会为这瞬间的灿烂而激动。

在这黄昏到暗夜的转换中,年轻人含情脉脉。虽然暂时没有汽车,但是爱情足以弥补未能远游的缺憾,而今夜焰火的美丽灿烂更让人惊叹不已。亨利希·曼作为男人,却从女性的笑容中看到了她们的命运。她们虽然笑容灿烂,却无一例外地只为自己钟情的人而活,期待将来的汽车和幸福生活。如果说德国的女性全部自豪感和价值都来自男人,那么全世界的女性又有何区别?女子不过是附庸,菟丝子一旦失去所依靠的大树,缠绕的蔓藤只能伏地干枯。但是亨利希·曼看到了不同,自食其力的美国女性此时正在依靠自己的经济权力获得地位和尊严。以美貌作资本,终究过于单薄了,毕竟尘世凡俗之美无法与灿烂至极致的焰火相比。

尽管如此,人类总是试图选择和预言美,用公开的选美言说肉体的庸俗之美。但是公然的选美不外是人类的另一场闹剧,不啻为“活生生的裸体洋片”,吸引的是各怀鬼胎的男性的眼球。参与选美的女士还真需要巨大的勇气呢,难为她们敢于展示自己的资本——她们所拥有的也不外是自己的身体和容貌。与其说是选美,不如说这是一场赌博,只是参与者的性别调换,人们兴之所至已顾不得输赢。无论村姑还是贵妇,心中都有追求浪漫的幻想,都想成为选美的“公主”,哪怕明知那是最无所谓的称号,哪怕只是一场闹剧,一场恶作剧。她们却具有大无畏的勇气,接受男人们的评头论足,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体所有的侧面。没有女子的勇敢,何来男性的欲望?但是她们之所以敢于牺牲自己的肉体和容貌,无非求得一个称号,这个称号,对女性而言犹如金钱和地位对于男性一样重要。把女人当作自己私有财产的男人们,无不加以阻拦或者监视。而裁判更是清一色的男士,与代表各种不同类型的参选女性一样,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男性永远掌握女性的命运,即便在这一时刻也不例外。选美的时刻,是男人宣判了女性的美。其实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人人知道,却乐于参与其中,享受短暂的乐趣。女士们得到的是精神上的赞誉。对女性而言,她们愿意为美而牺牲,如果是焰火,她们肯定愿意作这黑暗中的焰火,哪怕是瞬间的灿烂,燃烧了肉体,展示出自己最美的一面。对女子而言,也许这就是她最大的意义了罢。

可惜美无法预言,这毕竟是一场闹剧。

(石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