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的自白·安德烈耶夫》

“轻点,轻点,轻点。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从来就是迷人的,温柔,多情,知恩报德,而且聪明,高尚。我的匀称的身子曲曲弯弯地游动时,是那么绰约多姿,你准会乐于观赏我静悄悄的舞蹈。瞧,我盘成了一圈,暗淡地闪耀着我的鳞,温存地自我拥抱,通过这一次次温存而又冰冷的拥抱,我的如钢铁一般坚韧的身子日益壮大。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轻点,轻点,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喜欢我这样微微晃动着身子吗!你不喜欢我笔直、坦诚的目光吗?唉,我的头颅太沉,因而我总是微微晃动身子,笔直地望着前方。再走近些,稍许给我点温暖,用你的手指抚摸一下我充满睿智的前额,你就会在我前额漂亮的轮廓中看到樽俎的形象,注入这樽俎的是智慧和夜晚花朵上的露水。当我用身子的扭曲来描绘空气的时候,在我的前额内就会留下痕迹,留下纤细的蛛丝般的纹路,留下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魔力,留下悄无声息地行动的魅力,留下游动的路线上的无声的啸声。我沉默着,摇晃着身子;我谛视着,摇晃着身子——我的颈项上支撑着的重物怎么会沉得这么出奇?

我爱你。

我从来就是迷人的,缱绻缠绵地爱一切我所爱的人。再走近些,你看到我洁白、尖利、迷人的牙齿了吗?——我一边亲吻,一边就咬一口。不疼的,不,稍微有点儿疼。我在和人轻怜蜜爱的时候,出于柔情蜜意,总爱悄悄地咬一口,只咬到流出几滴亮晃晃的鲜血,只咬到发出被人挠痒痒时的那种叫声,就适可而止了。这是非常愉快的,你不要犹豫了,不然那些被我吻过的人怎么会又回到我身边来,要我再吻他们呢?可惜如今我只能吻一次了——多伤心呀!只能一次。给每个求爱者一个吻……这对于热恋着的、多情的、渴望两情交融的心灵来说,委实太少了。不过,只有我这个柔肠寸断的,才可以在吻过一次之后,去寻觅新的爱情,而他是无法再另结新欢的了,对他来说,我那缔结良缘的、含情脉脉的、唯一的一次吻,是不可解约的,必须矢志不渝。我信赖你,才跟你谈这些,待我讲完我的故事后……我将要亲吻你。

我爱你。

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不是吗,我的目光,是多么神采奕奕,多么威严!而且坚定、率直、专注,好似钢铁一般,刺透心灵……我一边谛视,一边晃动;一边谛视,一边作法。把你的恐怖,把你那爱恋的、疲惫的、顺从的惆怅摄入我碧绿的眼睛中。再走近些。如今我是女王了,你必须来瞻仰我的美色,可是曾经有过一段荒谬的日子……嚄,多么荒谬的日子啊!我一想起这事就怒从中起——嚄,多么荒谬的日子!那时竟然不爱我,不尊重我。竟然残忍地捕捉我,在污泥中践踏我,侮弄我,——嚄,多么荒谬的日子!天地间,独有我是受尽苦难的!受尽苦难!

我跟你说: 再走近些。

为什么不爱我呢?我那时不也是迷人的吗,总是和蔼可亲,含情脉脉,而且舞姿美妙。可是那时却虐待我,用火来烧我。笨重的野兽用它们笨重得可怕的巨掌践踏我,用血盆大口中的獠牙撕咬我柔软的身子,我敌不过它们,只得含恨啃食黄砂和烂泥充饥,在绝望中奄奄待毙。每天我都被踩得死去活来,每天我都在绝望中奄奄待毙。唉,那是一段多么卑鄙的日子呀!如今人们已忘却了愚昧的森林,再也没有人记得那段日子了,可你应当怜恤我。再走近些。你应当怜恤我,因为我遭到过凌辱。因为我命途多舛,因为我广施爱情,因为我舞跳得非常好。

我爱你。

那时我有什么能力自卫呢?我有的不过是几只洁白、漂亮、尖利的牙齿,只能用于接接吻而已。试问,我那时有什么能力自卫?只是到了今天,我的颈项才支撑着这个沉重得出奇的头颅,我的目光才凛然不可违逆,才笔直地向前谛视,而当初我的头是轻的,眼神是温和的,那时我还未拥有毒液。嚄,我现在的脑袋可真沉,要支撑住它真不容易!唉,我的目光使我疲惫不堪,我的额上有两块石头,这就是我的眼睛。尽管这两块熠熠闪光的石头是价值连城的宝石,然而较之温和的眼睛,它们重得可怕,压迫着脑髓……我的头颅真沉呀!我谛视着,晃动着,在一片绿雾中,我看到了你——你离我那么远。再走近些。

你看到了吗?即使我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也是美丽动人的,爱情使我的目光满含着忧思。来,看着我的瞳人,我可以使其缩小,也可以使其扩大,还可以赋予它们以奇光异彩,使它们宛若夜幕中明灭闪烁的星辰,宛若璀璨生光的各种各样宝石: 钻石、翡翠、黄玉、红宝石。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这是我,女王,在戴上我的王冠,至于那在闪烁、燃烧、坠落,令你失去智慧、意志、生命的,则是毒液,是我的一小滴毒液。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我本人是决无害人之心的。

过去,我曾受尽苦难,可我默不作声,我潜伏起来。我匆匆躲避,只要能够躲避,我就迅速游走。但是谁也没见到我哭过,我不会哭;我只是越来越急速、越来越漂亮地跳我的静悄悄的舞。我独自在死寂之中,独自在榛莽之中,怀着一颗忧伤的心跳舞,可是他们却憎恶我动作急速的舞蹈,宁愿把舞姿婀娜的我活活打死。可突然间,我的头颅变沉了——真是咄咄怪事!——突然之间就变沉了。那头颅仍然那么小巧而漆亮,仍然那么睿智而漂亮,可是突然变沉了,沉得可怕,把颈子都压弯到了地上,使我痛彻心肺。如今我多少已习惯了,可当初我却无法行动自如,只觉得一阵阵剧痛,我以为我病了。

可是突然……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轻点,轻点,轻点。

可是突然,我的目光也沉重起来,变得专注,古怪……我吓坏了!我想斜睨人家一眼,我想回眸一视,可是办不到,我只能笔直地朝前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具有刺透的力量,好比利石一般。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它们就像利石一般,而且一切东西,经我一看,无不化为冷冰冰的石头。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爱你。你不要嘲笑我出于对你的依赖而作的自述,我再讲下去。我每一个小时都要把我多情的心扉开启一次,然而我总是枉费心机,我是孤独的。我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吻是那么缠绵悱恻,经此一吻,就和我的所爱永诀了,于是我又得去另觅爱情。然而不管我怎样倾吐情愫,听者却不为所动,我又无法把心掏出来,而毒液却折腾得我精疲力竭,头颅又沉重得可以。不是吗,我即使陷于绝境时也是楚楚动人的。再走近些。

我爱你。

有一回,我在林中腐烂的沼泽里沐浴——我喜欢清洁,这是出身高贵的标志,我是经常洗澡的。那回,我一边洗澡,一边在水中婆娑起舞,看到了我映在水中的身姿,于是就像历来那样,深情地爱上了我自己。我是那么地喜爱美丽和聪颖的东西!猛然间,我发现在我前额上那些与生俱来的花纹中,多了一个古怪的新标记……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标记,我的目光才变得沉重,变得如石头一般冷酷,我嘴里才会有这种甜津津的味道?就在我前额的这个地方多了一个黑糊糊的十字架,就在这里——你看呀!再走近些。多奇怪呀,不是吗?可当时我对此并不理解,只是觉得高兴;多一些花纹来妆饰我有什么不好。可是就在那一天,就在出现十字架的那个最可怖的一天内,我的第一次亲吻也成了最后一次亲吻——我的吻成了致人于死命的吻。天地间,独有我的吻是致人死命的!致人死命!

唉!

你喜爱贵重的宝石,但是,我的情人,你不妨想想,我的一滴毒液有多贵重。这一滴毒液是那么微小,你过去可曾看见过?从来不曾看见过,从来不曾。不过你会尝到它的滋味的,我的情人,你不妨想象一下,我要经受多少苦难、屈辱、徒然的愤懑(这愤懑使我心如刀割),才能孕育出这一滴毒液。我是女王!我是女王!我用我所孕育的这一滴毒液,把死亡带给天地间所有的生物,我的王国是没有涯际的,既然苦难没有涯际,死亡也没有涯际的话。我是女王!我的目光是百折不挠的,我的舞蹈是可怖的,我是美丽的!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唉!别倒下来,我还没讲完呢。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那时我游回愚昧的森林,游回我那绿色的王国。那时的我已非昔日的我了,我是可怖的!然而贵为女王,我的态度自然和蔼平易;贵为女王,我的气度自然宽宏大量;我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却……纷纷逃跑了。我作为女王,仪态优美地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这些可笑的家伙,却逃跑了。依你看,他们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我眼睛里那种明灭闪烁的亮光了吗?这是我王冠的光华耀花了你的眼睛,使你失明,你要变成石头了,你要死了。你先别倒下来,我这就跳完我最后的舞蹈。瞧,我盘成了一圈,暗淡地闪耀着我的鳞,温存地自我拥抱,通过这一次次温存而又冰冷的拥抱,我的如钢铁一般坚韧的身子日益壮大。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这就是!接受我这缔结良缘的唯一的吻吧——其中包含着一切被生活所压迫的人的致命的忧伤!天地间唯独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向我俯下身来,我爱你。

你死吧。

(戴骢 译)

【赏析】

在西方文化中,蛇是邪恶的象征。当年上帝用泥土创造了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让他们生活在幸福的伊甸园里,是狡猾的蛇用花言巧语引诱他们偷吃智慧树上的禁果。上帝知道后十分气愤,便对蛇说:“你作了这事必受诅咒,你要用肚子走路,终身吃土,女人的后裔和你的后裔世代为仇,他们要伤你们的头,你们要伤他们的脚跟。” 上帝把违犯禁令的亚当、夏娃逐出了伊甸园,人类从此开始了艰辛的尘世生活。这个出自《旧约·创世记》的神话故事,千百年来成为众多诗人、作家、艺术家反复使用的创作素材,留下了许多广为人知的优秀作品。

安德烈耶夫的散文《毒蛇的自白》中蛇的形象也是从这个神话故事衍化出来的。这条托身美女的毒蛇,曾经有过一段苦难、屈辱的经历,这使她愤愤不平,内心充满冷酷、残忍的报复心理。她近似疯狂地宣称,要做一个出类拔萃、唯我独尊的“女王”,要用她身上的毒液,“把死亡带给天地间所有的生物”。 真可谓蛇蝎心肠,跃然纸上。然而,表面上她又是一个含情脉脉、绰约多姿的美女,极力装出一副迷人、温柔、多情、聪明、高贵的样子,她一再轻声细语召唤她“所爱的人”——她的猎物:“轻点,轻点,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再走近些”,“向我俯下身来,我爱你”。 用尽甜言蜜语来欺骗、迷惑人,一旦对方神魂颠倒,昏昏然接受了她缠绵悱恻的吻——致人于死命的吻,那就必死无疑了。面目狰狞的豺狼引人警觉,化作美女的毒蛇容易使人上当受骗,因为她们更狡猾,更具欺骗性。

这篇散文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通篇都是毒蛇自我美化、自我吹嘘、自我欣赏、自我辩解的“自白”,作者不置一句褒贬评论,只是通过毒蛇自身的表里不一、言行不一,来揭露她的装腔作势、甜言蜜语背后所隐藏的杀机,揭示了毒蛇从温柔的“我爱你”到冷酷的“你死吧”的阴险毒辣杀人过程。这种看似客观冷静的笔法,十分巧妙地表现了作家的爱憎态度。

这篇散文的另一个艺术特点是象征性。通篇写的是蛇,实际上是西方文化符号中蛇一样的恶人,蛇一样的邪恶势力。例如,19世纪的沙皇俄国统治集团,他们一方面满嘴自由民主,另一方面却对革命者和广大人民群众实行野蛮残酷的压迫与迫害,用美女毒蛇来象征他们不是很贴切吗?安德烈耶夫的创作经常采用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手法,他善于通过象征性的艺术形象,对黑暗的社会现实和沙皇专制统治进行尖锐的揭露批判,《毒蛇的自白》便是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田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