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旋译 陈晓春《一曲两阙》短篇小说名著鉴赏

作者: 周阿旋译陈晓春

【原文作者】:乔伊斯

【原文作者简介】:

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1882年2月2日生于都柏林一个穷公务员的家庭。1898年进入都柏林大学专攻现代语言。1902年毕业后赴巴黎学医。1903年,由于母亲病危暂时回乡,开始写短篇小说。1904年结婚后宣布“自愿流亡”,与天主教会统治的爱尔兰彻底决裂。先后在罗马、的里雅斯特、苏黎世等地以教授英语为生,同时从事创作。1902年定居巴黎,专门写作小说。1941年1月13日病逝。

乔伊斯用了7年时间写成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1922)。他在《尤利斯》中广泛运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形成一种崭新的风格,成为现代派小说的先驱。他在晚年几乎双目失明,经过十几年的艰巨劳动完成了长篇小说《为芬尼根守灵》。

【原文】:

铃声急响。帕克小姐走到通话管跟前,里面有个气冲冲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北爱尔兰腔调在喊:

“叫法灵腾来!”

帕克小姐回到打字机旁,对一个正在伏案抄写的男人说:

“埃林先生要你上楼去一下。”

那人压着嗓子咕噜了一声“他妈的”,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他站直以后,身架高大魁梧。他的紫膛脸耷拉着,眉毛和小胡子是金黄色的。他的眼睛微微往外鼓,眼白污浊。他掀开柜台板,经过顾客们身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办公室。

他噔噔一直走到上面一层的楼梯口,铜牌上写着“埃林先生”的一扇门前。由于爬楼梯和心里窝火,直喘着气,他在这儿停了脚步,敲了下门。那个刺耳的声音叫道:

“进来!”

大汉走进埃林先生的房间。个儿矮小、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戴着金丝眼镜的埃林先生同时也从一大堆文件上猛地抬起脑袋来。这脑袋光秃秃的一团粉红,看上去很象个放在文件堆上的大鸡蛋。埃林先生一分钟也不寒暄:

“法灵腾吗?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老要我说你?请问,鲍德利和寇万订的那份合同你为什么还没抄好?我跟你说过,一定要在四点钟以前抄好。”

“可是谢黎主任说,先生……”

“谢黎主任说,先生……劳驾还是听我说吧,别听谢黎主任说,先生。你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来推脱工作。让我告诉你,要是天黑之前合同没有抄好,我就要把这件事提交克劳斯比先生……现在你听见了我说的吗?”

“听见了,先生。”

“现在你听见了我说的吗?……对了,还有件小事!其实我跟你说话,就象跟墙壁说话一样白费劲。今天你要彻底弄明白,你吃午餐的时间是半个钟头,不是一个半钟头。你要吃几道菜啊,我倒想问问……我的话你现在用心听了吗?”

“用心听了,先生。”

埃林先生又把头埋到他那堆文件上。大汉目不转睛地瞪着这颗指挥着克劳斯比和埃林公司营业的光头,估量着它是多么不堪一击。一阵愤怒揪紧他的喉头,过了片刻才过去,留下了非常口渴的感觉。大汉很熟悉这种感觉,感到今夜他非痛饮一番不可。已经过了月半,如果他能够及时地把合同抄好,埃林先生也许会给他开个条子找出纳透支。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望着文件堆上面的那颗脑袋。忽然,埃林先生把所有的文件乱翻起来,在寻找什么。随后,仿佛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大汉在场似的,他又猛地抬起头来,说:

“嗯?你准备在那儿站一天吗?说真的,法灵腾,你什么都不在乎!”

“我本来在听候……”

“很好,你不必听候了,下楼去干你的事吧。”

大汉脚步沉重地向门口走去,临出房间的时候,还听到埃林先生在背后嚷:如果到傍晚合同没有抄出来,克劳斯比先生就会听说这件事。

他回到楼下办公室自己的桌子边,数了数剩下要抄的页数。他拿起钢笔,蘸到墨水里,却一个劲儿呆呆地看着他自己写的最后几个字出神:在任何情况下,上述伯纳德·鲍德利均不得……

夜幕正在降临,再过几分钟要点亮煤气灯,那时候他就可以抄写了。他感到必须消解一下喉头的干渴。他从桌旁站起身来,象以前一样掀起柜台板,走出了办公室。他出去的时候,主任用询问的眼光瞅着他。

“没什么,谢黎先生,”大汉一边说,一边用指头指指他要去的地方。

主任瞥了一眼帽架,看到一排帽子都在,也就没吭声。他一走到楼梯口,便从衣袋里掏出一顶黑白格子的便帽戴到头上,飞快地奔下摇晃的楼梯。出了大门,他鬼鬼崇崇地沿着人行道里侧朝街角走去,一拐弯突然钻进了一个门洞。现在他已经安安稳稳地呆在奥尼尔酒店昏黑的套间里了,随后把他那张紫膛色或者陈肉色的激动的脸塞满对着酒吧间的小窗口,高声叫道:

“喂,派特,做点好事,给我来一杯黑啤酒。”

酒店伙计拿给他一杯普通黑啤酒。大汉一口气喝完,又要了一粒香菜子(1)。他把一个便士放在柜台上,让酒店伙计在昏暗中摸索,自己则象刚才进来那样鬼鬼崇崇地退出了酒店套间。

黑暗由浓雾伴随着,淹没了二月的薄暮,尤斯塔斯街的路灯已经亮了。大汉走过一栋栋房屋,到了办事处门口,心里嘀咕着能否及时把那份合同抄完。在楼梯上,一阵浓郁湿润的香水气味扑鼻而来:显然,在他去奥尼尔酒店的时候,德拉古小姐已经来了。他摘下便帽塞回衣袋,装出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气,重新走进办公室。

“埃林先生刚刚还在叫你,”主任厉声说。“你上哪儿去了?”

大汉瞥了一眼站在柜台旁的两个顾客,好象是表示,有他们在,他不便回答。这两个顾客都是男的,所以主任公然笑了一声。

“我知道那种把戏,”他说。“一天五次可有点儿……呃,你最好赶紧找一份我们关于德拉古案子的来往信件留底,给埃林先生送去。”

这样当众挨训,再加刚跑上楼梯,方才又急忙灌下一杯黑啤酒,弄得他心很乱。等他坐到他的办公桌旁找现在急需的东西,这时候他才明白,要想在五点半之前抄完合同是毫无希望的了。带着潮气的黑夜已经降临,他渴望在酒吧间的煤气灯下,杯盏相碰,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欢饮,共度今宵。他取出德拉古一案的信件,走出了办公室。他希望埃林先生不会发现少了最后两封信。

上楼到埃林先生房间的一路都留着浓郁湿润的香气。德拉古小姐是一位犹太人模样的中年妇女。据说埃林先生爱上了她,或者爱上了她的钱。她经常到办事处来,一来就呆很长时间。她现在正坐在他的办公桌旁,身上散发出香水的芬芳,一边摩挲着她的伞把,一边不断点头,摇着她帽子上那根长长的黑羽毛。埃林先生已经把转椅转过来对着她,他的右脚得意地搁在左腿膝盖上。大汉把信件放在办公桌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而不论是埃林先生还是德拉古小姐都不理会他的鞠躬。埃林先生用一个手指头轻轻敲着信件,然后朝他弹了下手指,似乎说:“很好,你可以走了。”

大汉回到楼下办公室,重新在他桌旁坐下,聚睛会神地瞪着那个没有抄完的句子:在任何情况下,上述伯纳德·鲍德利均不得……心想多么奇怪,最后三个字怎么都用同一个字母开头。主任开始催促帕克小姐,说她一定不会把信都及时打好字付邮了。大汉听了几分钟打字机卡嗒卡嗒的声音,然后着手完成他的抄写工作。但是,他的头脑还不很清醒,他的心早已飞到那灯光耀眼、杯盘叮当的小酒铺里去了。这是个正好喝柠檬热酒的夜晚。他拼命抄写着,但钟敲五点,他却还有十四页要抄。该死!他完不了啦。他真想骂出口来,真想抡起拳头把什么猛打一阵。由于气愤,他竟把伯纳德·鲍德利写成了伯纳德·伯纳德,只好用一页干净纸重新抄过。

他觉得有的是力气,可以单枪匹马把整个办事处扫荡一空。他的身体渴望着闹事,渴望着冲出去,蛮干一场痛快痛快。他生活中的种种屈辱激怒了他……他能够私下找出纳透支吗?不,找出纳没用,一点儿也没用:他不肯透支的……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遇到那些伙伴,莱纳德、奥海勒闰和诺息·弗林。他的情绪晴雨表已经标明要有一阵放纵了。

他想得那么入神,因此他的名字一连被喊了两次他才应声。埃林先生和德拉古小姐正站在柜台外边,所有的职员也都转过头来,预料要出事了。大汉从办公桌旁站起来。埃林先生破口大骂,说是少了两封信。大汉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缺件,是老老实实地照抄的。骂声继续不停,骂得如此难听,如此恶狠,大汉好不容易才管住自己的拳头,没有朝面前这个三寸丁的脑袋上挥去:

“我一点儿不知道另外还有两封信。”他憨态可掬地说。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当然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埃林先生说。“告诉我,”他补充说,同时先向站在身旁的女士瞟了一眼,征求同意,“你是不是把我当傻瓜看?你以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吗?”

大汉的目光从女士的脸上移到那个鸡蛋形的小脑袋上,接着又移了回来;几乎还没等他觉察到,他的舌头就找到巧妙对答的时机了:

“我以为,先生,”他说,“这样问我不合适吧。”

在场的职员们连呼吸都突然停了片刻。谁都惊愣了。说这句俏皮话的本人也很吃惊,不亚于周围的人;惟独身材矮胖、态度和蔼的德拉古小姐满面泛起了笑意。埃林先生呢,脸红得象朵野玫瑰,嘴角来回抽搐,透露出一个侏儒的满腔恼怒。他直冲大汉的脸不停地晃着拳头,到后来那拳头仿佛摇颤得跟电动机上的把手一样了:

“你这无礼的恶棍!你这无礼的恶棍!我这就收拾你!你等着瞧吧!你得为你的失礼行为向我道歉,要不你就得马上离职!你得马上离开这儿,我告诉你,要么你就向我道歉!”

他站在办事处对面的门道里,留神看出纳会不会单独出来。所有的职员都走了,最后出纳才和主任一起出门。每逢他跟主任在一起,要想跟他搭讪一句也白费。大汉感到自己的处境真够呛。他不得不为自己的无礼行为卑躬屈膝地向埃林先生道歉,但是他更知道,今后的办事处将要变成多么叫他难受的一个马蜂窝。他还记得埃林先生用什么办法把小皮克赶出了办公室,好腾出位子来安插自己的外甥。他愤怒,口喝,想报复,他气自己,也气所有其他的人。埃林先生绝不会让他有一小时的清静;他从此要过地狱般的生活了。这次他害得自己当了个大傻瓜。他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的舌头把好关?不过他和埃林先生从最初起就没有融洽过。最初有一天他正在模仿埃林先生的北爱尔兰口音跟希金斯和帕克小姐逗乐,不巧被埃林先生听到了(2)。这是他们闹别扭的开始。他本来可以开口向希金斯借钱,但是希金斯本人确实一无所有。一个人要维持两个家,当然不可能……

他感觉到他魁伟的身体又在渴望着酒店的松快了。雾气开始使他感到寒冷,他心里在琢磨能不能到奥尼尔酒店去央求派特。他最多只能求他借一个先令,而一个先令根本不顶用。不过他必须想方设法搞钱:他已经把身上仅剩的一个便士买了那杯黑啤酒,再一转眼就会太晚,到哪儿都弄不到钱了。忽然,正当他随便摸着表链,他想起了弗利特街上的泰瑞·凯利当铺。就这么办!他怎么早没想起来?

他快步穿过法学会拱门下的夹道,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让他们见鬼去吧,他今晚上可要好好乐一下了。秦瑞·凯利当铺的店员说五先令,但是货主坚持要六先令,最后这六先令如数给了他。他喜洋洋地走出当铺,把硬币搭成一小摞夹在大拇指和另外几个指头中间。威斯特摩兰街两边的人行道挤满了下班回家的青年男女,衣衫褴褛的报童们跑来跑去叫卖晚报。大汉穿过人丛,带着满足而得意的心情观看这一片熙熙攘攘,同时派头十足地注视着过路的女职员们。他的脑袋里满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和无轨电车的嗖嗖声,他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柠檬甜酒袅袅的香气。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用什么词句把傍晚的风波讲给伙伴们听:

“就这样,我只是瞅着他——很冷静,你们知道,再瞅瞅她。跟着我又回过头来瞅瞅他——不慌不忙,你们知道。‘我认为,这样问我不合适吧。’我说。”

诺息·弗林正坐在戴维·伯恩酒店他向来坐的地方。他听完这个故事以后,请法灵腾喝了半杯酒,说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出色的趣闻。法灵腾也回请了一次。不一会儿,奥海勒闰和派迪·莱纳德走了进来,法灵腾把故事向他们又讲了一遍。奥海勒闰请大家喝了盅热麦芽酒,还讲了他在芳斯街凯伦公司怎样顶撞主任的事;但是那次顶嘴套用了牧歌里那些不拘礼教的放羊少年们对话的老调调,因此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对答不如法灵腾说得机伶。法灵腾听罢,就叫伙伴们快把这盅酒喝完,他再请大家干一杯。

他们正在各叫迷魂汤的时候进来一个人,不是希金斯还有谁!他当然要加入他们一伙。大家请他把那场风波亲口作个报道,他可讲得活龙活现,因为五小杯热的威士忌一看就叫他非常振奋。他还表演埃林先生怎样在法灵腾面前晃着拳头,所有的人见了都哈哈大笑。跟着他又摹拟法灵腾的神态,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这位老兄镇静得可真没说的。”法灵腾则用他迟钝混浊的眼睛看着大家,面露微笑,不时用下唇舐掉沾在他小胡子上的酒滴。

这轮酒过后,静了一阵。奥海勒闰还有钱,其他两人似乎都腰无分文了;所以大伙儿只好有几分遗憾地离开了酒店。到了丢克街的拐角,希金斯和诺息·弗林斜穿向左,另外三人回头往城里去。寒冷的街道上细雨蒙蒙。他们走到压舱沙石调配局的时候,法灵腾建议去苏格兰酒家。酒吧间里正逢客满,杯盏当啷,人声鼎沸。三个人从站在门口哀求地叫卖火柴的穷小贩身边挤进去,到柜台角上自成一伙。他们互相谈起了笑闻轶事。莱纳德介绍他们认识一个青年,他名叫威泽斯,是蒂沃利游乐园的一个杂技演员和武打闹剧艺人。法灵腾请同伴们都喝一杯。威泽斯说他要一小杯爱尔兰威士忌再加矿泉水。法灵腾对饮料品种很内行,就问伙伴们是不是也都来一杯矿泉水;可是伙伴们告诉悌姆他们要喝热的。话题转向戏剧。奥海勒闰请大家喝了一轮以后,法灵腾接着又请了一轮。威泽斯抗议说这种请客方式太爱尔兰化了。他答应带他们到后台去,介绍大家见见一些漂亮姑娘。奥海勒闰说他和莱纳德要去,可是法灵腾不会去的,因为已经结婚了。法灵腾用他那迟钝混浊的眼睛狡猾地望了大家一眼,表示他懂得他们在捉弄他。威泽斯出钱请每人喝了一小杯浸酒,约好待会儿在普尔贝格街的玛里根酒店再同他们见面。

苏格兰酒家关门以后,他们又上玛里根酒店。他们到后面单间里,奥海勒闰叫了三小杯热的特制酒。大家渐渐都有了点儿醉意。法灵腾正在请另外一轮酒的当儿,威泽斯回来了。使法灵腾大为宽心的是,这次他只喝了一杯苦啤酒。钱虽然越来越小了,但是他们手头有的还够支持下去。不多久,进来了两个戴着大帽子的青年妇女和一个穿格子衣裤的青年男子,在附近的一张桌子就坐。威泽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告诉大伙儿这三个人都是从蒂沃利游乐园来的。法灵腾的眼珠老是朝着其中一个青年妇女那边转。她的样子有动人的地方。一块很大的孔雀蓝纱巾,绕着她帽子下来,兜着她下巴颏打了个大蝴蝶结;一副浅黄色的长手套一直戴到她的肘弯上。法灵腾用爱慕的目光盯着她那只肌肤丰润、时常优美地移动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当她回过头来应答他的注视,他就更加爱慕她那深褐色的大眼睛了。那偏着头凝望的眼神使他着迷。她瞟了他一两次,那伙人离去的时候,她因为衣裾擦着一下他的椅子,还用伦敦口音说了声“哦,对不起?”他望着她离开房间,盼着她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但他的希望落了空。他咒骂自己缺钱,咒骂自己请了这么多轮酒,尤其是请威泽斯喝的那些威士忌和矿泉水。要是有什么他讨厌的事,那就是吃白食。他在一边生气,竟没听见他的朋友们在讲些什么。

直到派迪·莱纳德叫他,他才发现他们在谈论着力气大的种种优胜。威泽斯正露出他的双头肌给大家看,还一个劲儿地自吹自擂,因此另外两个人要法灵腾出来维护民族的荣誉(3)。法灵腾也照样挽起袖子,露出双头肌给大家看。大家仔细看了这两只胳膊,作了一番比较,最后同意来比一次臂力。桌上的东西都拿掉了,两个人都把胳膊肘放到桌上,彼此握紧了手。派迪·莱纳德一喊“开始”,双方都努力要把对方的手压倒桌上。法灵腾的样子十分认真坚决。

比赛开始了。约莫过了三十秒钟,威泽斯慢慢把对方的手扳倒在桌上。被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击败,法灵腾又羞又恼,那张紫膛脸更紫了。

“你不兴把身上的重量压过来。要玩得正派。”他说。

“谁不正派?”对方说。

“重来,三战两胜。”

比赛重新开始。法灵腾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了出来,威泽斯的白脸也变成了牡丹红。他们的手和胳膊都使劲得哆嗦。经过好一阵鏖战,威泽斯慢慢又把对方的手按倒桌上。观众中轻轻发出一阵喝彩声。站在桌旁观战的一个跑堂的涨红了脸,朝胜利者点点头,用一种不懂世故的亲热口气说:

“啊!这才是本事!”

“你懂得个屁!”法灵腾转向那人,恶狠狠地说:“你插什么嘴?”

“嘘!嘘!”奥哈罗兰说,注意到法灵腾脸上的凶相。“会帐吧,伙计们。我们再喝一口,喝完开路。”

一个满脸不高兴的男人站在奥康奈尔桥的一角,等着搭那开往散迪芒特的单节小电车回家(4)。他憋了一肚子闷气和报复情绪。他感到丢脸、不满,他甚至不觉得什么醉,而衣袋里只剩了两便士。他诅咒一切。他在办公室里毁了自己的前程,当掉了怀表,花光了钱,却连醉都没醉。他又觉得渴了起来,他想回到热气腾腾的酒店里去。他还丧失了大力士的名声,两次败给一个毛孩子。他心里充满愤怒;想到那个擦着他一下,还说了声对不起的戴大帽子的妇女,他的愤怒几乎要使他窒息了。

电车送他到歇尔布恩路下来,他挪动他那魁伟的身体沿着工棚墙壁下的阴影向前走。他不爱回家。他从旁门进屋,发现厨房里没有人,烧饭炉子也快熄了。他朝楼上大声喊:

“艾达!艾达!”

他的妻子是个面部轮廓分明的矮小女人。她在丈夫清醒的时候压着他,在他喝醉的时候又受他压。他们有五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奔下楼来。

“是谁?”大汉边说边在黑暗中张望。

“我,爸。”

“你是谁?查理?”

“不是,爸。汤姆。”

“你妈在哪儿?”

“她到小教堂去了。”

“好吧……她走的时候有没有想到给我留晚饭?”

“留了,爸。我这就——”

“点灯。你让家里黑着是什么意思?别的孩子都睡了吧?”

小男孩点灯的时候,大汉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他一半象是自言自语似地学起儿子呆板的声音:“到小教堂去了。对不起,到小教堂去了!”灯点上后,他用拳头乓的一捶桌子,嚷道:

“拿什么给我当晚饭?”

“我马上……做,爸。”小男孩说。

大汉暴跳起来,指着火。

“用这个火做吗?你让火都灭了!我对上帝起誓,我要教你不敢再这么干!”

他一步跨到门边,抓起竖在门后的手杖。

“我要教你不敢让火灭掉!”

他说着就卷起袖子,好让他的胳膊甩得开。

小男孩叫了声:“哦,爸!”边哭边绕着桌子跑,但是大汉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外衣。小男孩慌张地四下里望,看见无处可逃,就扑通跪下。

“哼,看你下回再让火灭掉!”大汉说着,使劲儿用手杖揍他。“给你一下,你这小兔崽子!”

手杖砍到大腿上,男孩痛得尖叫。他在空中把两手攥紧在一起,他的声音吓得发抖。

“哦,爸!”他哭喊着。“别打我,爸,我要……我要替您念一遍‘万福马利亚’的祷告……我要替您念一遍‘万福马利亚’,爸,要是您不打我……我要念一遍‘万福马利亚’……”

【鉴赏】:

《一曲两阙》选自乔伊斯早期作品《都柏林人》。这是乔伊斯采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以爱尔兰首都都柏林为背景的一组短篇小说。作者在谈到这组小说的宗旨时说:“我的目标是要为祖国写一部精神史,我选择都柏林作背景,因为在我看来,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因此作家着意揭示的是都柏林生活中的“精神麻痹”,即人们的狭隘、浅薄、保守、猥琐。本篇小说的主人公法灵腾就是这种“精神麻痹”的典型,在这里,作者用高超的艺术手法,借生活的一鳞半爪,勾勒出了一个病态社会的病态人物。

在世界文学史上,有不少描写小人物生活的小说,但是在大多数作家的笔下,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不过是同情和怜悯的对象。而乔伊斯则不仅看到了他们可怜的一面,更看到了他们可悲的另一面,也就是他们“精神麻痹”的一面。在小说中,乔伊斯抓住了主人公法灵腾的性格特征,采用对比的手法,通过细致的心理刻画,塑造了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小人物的形象,从而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受。

小说的主人公法灵腾的形象是在三个场面中,通过一系列鲜明的对比而完成的。首先在办事处里,“身架高大魁伟”的公司小职员法灵腾在他那“个儿矮小”的上司的声色俱厉的训斥面前敢怒不敢言,这是外表形象的高大和内心的懦弱的对比;法灵腾为自己所受的屈辱感到愤怒,但他感到的却是对酒的渴望,他身无半文,但一离开上司的办公室却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的最后一个便士挥霍掉,这是他可怜的处境与他精神上的麻痹的对比;从酒店回到办事处以后,他的工作使他烦乱不宁,“他生活中的种种屈辱激怒了他”,“他觉得有的是力气,可以单枪匹马把整个办事处扫荡一空。他的身体渴望着闹事,渴望着冲出去,蛮干一场痛快痛快。”可是,他毕竟没有采取有效的反抗,他接着想到的是找出纳透支,到酒店喝酒。当他偶尔在上司面前流露出了一点反抗情绪的时候,他却感到后悔,并“不得不为自己的无礼行为卑躬屈膝地”向上司“道歉”,这是主人公内心的“伟大”和行为的卑微的对比;第二个场面是从街头到酒店,法灵腾下了班,离开了那个使他饱受屈辱的办事处,他当掉了自己的表,“喜洋洋地走出当铺,把硬币搭成一小摞夹在大母指和另外几个指头中间”,“带着满足而得意的心情”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他好象忘记了自己所受的屈辱和愤怒,这是主人公前后心境的对比;在酒店里,他用一种可怜的口吻炫耀他对上司的“胜利”,这是主人公行为上的失败和精神上的自我陶醉的对比;第三个场面是归家的路上和归家以后,法灵腾盼了整个下午的一醉方休的快乐并没有实现,“他憋了一肚子气和报复情绪”,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年幼无助的儿子作为发泄愤怒的对象,在这里,他对弱小者的蛮横残忍和他在前面在强者面前的懦弱无能构成了他性格本身的矛盾对比。乔伊斯正是在这样在一些鲜明而又谐调的差异对比中,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在浑沌中苟活的小人物的形象,在对主人公的态度上,作家一方面是哀其不幸,对他那种受压迫受屈辱的社会地位和艰难的生活处境表示怜悯和同情。另一方面他又怒其不争,对主人公的愚昧和麻木的精神状态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主人公法灵腾是以一种喜剧人物的面目出现的,但在这个形象里却隐蔽了作者深沉的忧郁。

除了对比和细腻的心理描写以外,文字简洁,描写细腻,语调幽默也是这个短篇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