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曲·[日本]北村透谷》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出家人子爵柳田素雄一副落魄浪人形象,像个鬼魂般呻吟、呼号着逃往蓬莱。蓬莱有蓬莱山道士鹤翁、樵夫源六、仙童雪丸,以及露姬、大魔王、若干鬼王小鬼恋鬼青鬼等。人世是个令人窒息的黑暗世界,然蓬莱同样有恶魔横行。柳田素雄与大魔王发生了尖锐冲突。
【作品选录】
大魔王再次出现。
大魔王你为何如此悲哀?
柳田素雄(简称“素”)我看到了尘世可怕之态。
大魔王那又有什么值得悲哀?
素一经离开我才明白,
人世并非是我深恶痛绝的所在,
我并不能真正将它忘怀。
大魔王哈哈大笑。
大魔王愚蠢呀!尘世在哭笑中逝不再来,
唯有你说什么没有忘怀,
不能忘怀。
难道你还不曾知晓,
至尊的神力在此世早已不复存在?
素就是在那儿,在那儿,
在那儿燃烧的火海,
未必没有神在,
未必没有佛在。
大魔王说什么未必没有,蠢货。
你难道不知那比神更强有力者?
那个战胜神夺得了神威者?
素那是谁?是个何路货色?
大魔王你肯跪拜吗?
如果你知道了那强有力者。
作为你的王来尊崇,
你觉得如何?
素自不必说。
大魔王那就是我。
就是我要把这尘世烧光,
燃起了罪恶之火白黑红蓝。
就是我要把人,把尘世化为灰烬,
使它回归昔日的尘团。
就是我说风、火、雷、电、
洪水、大海、高山,
一切都可以随心调遣。
就是我说要雇用死神,
让黑暗蔓延,
自始至终把尘世玩弄扰乱。
下拜呀,立刻!
下拜呀,尘货!
素雄默然。
大魔王有成千上万的大小部下随护,
在高天上下冒雨穿行,乘云驾雾,
这就是我。
下拜呀,下拜呀,你还不服?
素雄依旧默然。
大魔王还不服吗?
我把你召来此处,
是见你胆量出众,
想让你做我部下中的一个头领。
你难道还不肯拜从?
素雄依旧默然。
大魔王你还不服?
那么就让我的魔力把你灭除,
投入火中化为灰烬。
你到底服还是不服?
素雄奋然站起。
素呸!恶魔!
疯子!疯子!
虽然你云中的住宿,
你飞行的魔术,
你驾驭一切的力量,
都可以与我作友相处,
然而你数不尽的可诅咒的罪孽,
数不尽的破坏的勾当,
不论过去,还是将来,
永生永世是我的仇族。
大魔王大话且住!
你到底服还是不服?
素说什么服还是不服?
呵呵,直到天地间没有一席干净之地,
我与你也不会有片刻的和睦。
去吧,去吧,不然的话,
见识一下我的真如剑锋何如?
有趣的是你那毁灭一切的力量,
试试看吧,现在就用我的身骨。
大魔王毁灭虽然是轻而易举之事,
毁灭虽然比泡沫的消失还要迅疾,
可我的确不想毁灭掉你。
降服吧,降服吧,
你再认真考虑考虑。
素还说什么降不降服,
你还不赶快给我走开。
肮脏的魔,呸,恶魔,
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厉害。
大魔王大笑着下。
素哎呀,我的眼睛,
不知不觉已经失明,
不论是在明里或暗里
眨也不眨的我的眼睛。
魔鬼的声音知道我的力量了吧!
素呵,魑魅,恶魔,
毁灭我的勾当现在就开始了么?
来,来,用我的铁拳来拼搏。
呵,奇怪,我的手腕已动弹不得。
魔鬼的声音知道我的力量了吧!
素真可恼,真可恼,
你这个恶鬼要把我作践?
那么让我举起脚来奋战。
哎呀,我的双脚麻木已无法稳站。
魔鬼的声音可怜的东西呵,
这回你可尝到了滋味,
这回你可把我的力量领见!
喂,走吧,
在这里徒然浪费了时间。
尘物!再见!
素雄眨巴着眼睛睁开。
素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浓云封锁的天国大门洞开,
流淌着清澈的银河。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的眼睛又能辨别物色,
我的双脚又能站着,
我的胳膊也能动作,
真叫我快活。
那个可恶的魔鬼早已不见,
魔哟,魔哟,到哪去了?
懊悔深入我的骨髓,
御雪使我周身发热,
从我的胸中有冰冻的血迸射。
懊恼,懊恼,
仍旧不是神,不是灵,这个我。
蠢动于死的定数的区区生命,
仍旧死死纠缠着我。
且问这个“我”,
哪里是你的去所?
是尘世?是归途?
重归尘舍你又有何事可做?
呜呼!在我回归的路上
有猛虎,有毒蛇。
猛虎毒蛇我并不畏惧,
然而争战却实非我乐。
其实也并非是争战让我讨厌,
只因我生来就不习惯这个。
浮世哟,回去我可有家安居?
浮世哟,回去我可有事能做?
浮世哟,你曾给予我的
那古寺朽墙之下
与蝙蝠共居的巢窝,
它作“寂寥”的宿处虽然足可,
而我在这幽暗之所入寝,
却一夜也不堪度过。
我不以浮世为家,
浮世哟,你也不要等我。
我的家在哪里?
我的去路在何所?
咄!咄!魔,
我的归宿究竟如何?
俯身下视,是无底的深谷,
奇怪的火在向上爬行。
哪里,哪里,哪里的奈落,
应该是我的归程。
在哪儿哟,在哪儿哟,
死之水飞快地流动,
我的生命之舟,
正划向哪儿哟,阴间之径。
此身存在无需,活着无用,
我一切都已经想通,
喂,纵身一跃,
向着地狱正中。
宛如风,宛如火,
宛如雷,宛如坠落的流星。
由它去吧,由它去吧,
化为齑粉,化为尘埃。
跳下去吧!跳下去吧!
想来安然,原来就是尘埃。
扰乱浮世惯习,破坏浮世成规者,
于我身后不再来。
立刻去吧,消失吧,
消失在那浮世之外。
一跃将离崖时
樵夫源六跑来抱住。
素什么人?什么人?
为什么阻挡我身?
源等等,等等呀,旅人。
素这不是樵夫吗?
你怎么来到这里?
阻拦我死去又是为何?
源危险,危险,那里危险,
倘若滑落下去……
朝这儿来,这儿安全。
素不,这个世界把我折磨,
又把我欺哄,
它使我无法再安生。
我早已经心灰意冷,
怎么能够久停?
看哟,浮世那里大火熊熊,
我应该怎么办才成?
现在是时候了,
应该去做死的亲朋。
看哟,在那里,
有趣的东西振翅高空。
在那儿,在那儿,
那鸟,那鹫,
这个我,有什么比它不能?
来吧,人鸟,
向着通往地狱之路,速速前行。
源六抓住素雄,使他不能动。
源可怜的旅人呵,
你已经严重发疯。
多么可怕呀,
要跳下这山顶。
京城人请暂且、
暂且安静。
可怕呀,可怕呀,
你为什么要如此挣命?
素你不要把我安慰,
安慰我也无用。
你也一定是小鬼之一,
看你那虚伪的外形。
世人谁不是鬼?若讲实情。
不论是美丽的面孔,温柔的姿容;
不论是巧妙的言谈,高尚的行动;
不论是严肃的学说,特效的论评;
不论是优雅的举止,纯洁的爱情。
内部全都是鬼,
是神的只有外形。
如果说世人全都是鬼,
那在灰烬中得意忘形的东西
是人是鬼?也许是鬼?
说它似鬼又像人,
说它像人又似鬼。
去吧,樵夫,
鬼的世界我不愿再回。
在未知的地狱里,
也许会有快慰。
源六从仙姬洞中
拿出被扔掉的琵琶。
源旅人哟,疯得实在厉害,
难道你连这琵琶也已忘怀?
我不是鬼,凭这琵琶也可明白。
素这不是我的琵琶吗?
怎么,我心中的密友不就是你吗?
(一滴眼泪凄然落下。)
怎样,怎样,
我的琵琶哟,为了我,
在这里你想奏出怎样的乐曲?
琵琶哟,我纷乱的心绪已越过你的慰藉
……一片幻虚。
看哟,将会收留我的天界,
眼见得茫茫苍苍,弥高无极。
我不停地攀登,攀登,
然而我能迈进的大门
仍旧离我遥远无比。
看哟,在我即将离开的大地,
只见得汹涌的怒涛如蛟龙腾起,
向我近逼,近逼。
要把我埋葬,
要把我吞噬,
在那黑暗的洞穴里。
琵琶哟,我怎么能与你为伴?
我怎么能寄托于你?
我的灵魂,我的心的挚友,
琵琶哟,如今已没有用你之地。
我想携你去那清洁的莲华之上,
久享净土之乐趣,
然而这也许是假的,
其实就是假的。
现在你应该赶紧告辞,
在定将把我埋葬的此世的深狱,
能否有你通行的道路,
尚且值得怀疑。
去吧,去吧,
去同那不畏黑夜、翱翔空中的
那个,那个鹫比翼。
你也是自由之身!
琵琶哟,你身也是无绊无羁!
天地无情,没有为你流淌的泪滴。
去吧,去吧,
作我的先驱。
去向何处?去吧,
管它何处何地!
要和我在一起?去吧,
前方也许有你的托寄,
而我的尚不知在哪里。
(将琵琶扔下深谷)
有趣,有趣,我的琵琶
在空中翻滚,任风抚弄。
那声音是怒?是恨?
是笑?是泣?
是悲?是喜?
经自然之手拨动,
我心和你心共鸣。
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嗡——嗡——听那声音,
嗡——嗡——听那琵琶,
嗡——嗡——我的琵琶之音
催促着我的最后时刻的降临!
来吧,让我也跳下去吧,跳下去吧,
不管是在烈火中,还是在热铁上。
咳,咳,我也该动身。
地上哟,有虎牙要把我咀嚼,
海中哟,鳄鱼张开了大口要把我活吞。
唉,唉,在我自己的躯体内部,
生命也挣扎着要从我这里逃遁。
素雄挣开源六欲跳下。
源咳,真是奇怪的旅人。
危险,危险。
素奇怪,唯有世上的生活才怪诞。
以往的经验是明鉴……
唯有死是万物的终点,
唯有以死逝去,唯有死,
才是新生的开端。
来吧,死!
来吧,死!
即使从这个悬崖上跳下去,
我最后的力量也堪与
充斥世上的精气匹敌,
难以致我于死地。
喂,按照我的命令……
喂,按照我的命令……
喂,按照我的命令……
听从我的召唤……
听从我的召唤……
死!来呀你!
贪婪的家伙!来呀你!
来呀!来呀!
用那针赶紧刺呀你!
此时,我的生命已在衰弱,
此时,我终于能把事物辨析。
现在就死去,
现在就死!
现在就死!
死哟,我爱你,
死哟,没什么比你更容易。
别了!
(倒地)
源可怕,可怕,
难道未等跳下便告终于此?奇怪!
啊,真是残酷难耐!
旅人哟!旅人哟!早已不能起身,
那魂灵可去何处徘徊?
可怕,可怕,
可怜,可怜,
死掉了,不复在。
(兰明译)
【赏析】
北村透谷的《蓬莱曲》刊于1881年5月,乃日本近代戏曲史上第一部长篇诗剧作品。在这里,主人公与社会的冲突是外部结构,主人公自身的“二元”冲突则为内部结构。
作为诗剧题名的“蓬莱”原为中国神话传说中渤海里仙人居住的神山,或仙人幽居的长生不老之地。在透谷的诗剧中则专指名岳富士。《蓬莱曲》的体裁别具特色。透谷在“蓬莱曲”序中解释说,《蓬莱曲》虽可称之为戏曲体裁,却不敢妄想它能搬上舞台。又说,“我那乱杂的诗体能否称之为诗并无大碍”。
北村透谷的最大特征在于他是一位思想家式的诗人。他通过形象化的诗作表达自己的人生思索,在文学生活中显现了种种尝试,而他创作中真正的近代“自我”展现则是在《蓬莱曲》的创作以及之后的创作中。虽说有人认为透谷的《蓬莱曲》是残留诸多缺点的失败之作,但更多的论者却给予这部作品高度评价——认为诗剧代表了透谷的文学表征,有人则称,是透谷首先在日本的近代思想史或近代文学史上展现了“存在主义的思想”。值得注意的观点尚有,近代社会中,魔王执掌着物质性的繁荣,而在这种物质性繁荣的背面尚有同属魔王执掌的破坏与毁灭。魔王是物质性繁荣的推动力,同时也是破灭的力量。
剧中主人公柳田素雄的如下呼喊,具有典型的象征意义:
“在我的生命内部存在着两种矛盾性情。一为神性,一为人性。二者在我心中无休止地搏斗……直至熬尽我的生命。”
此等“神性”(精神)与“人性”(肉体)的矛盾或永恒搏斗,本是一种客观性存在。此等意识的觉醒或在文学中表现此等主题,则是近代以后的事情。北村透谷对神性、人性的思考似有偏颇之嫌,他似乎过分地崇奉神性而有意识地否定人性,他无法容忍对于神性的任何亵渎,为了解决此等“二元性”矛盾,透谷认为唯有毁灭肉体以保全精神。这也是作者对当时日本最高统治者的形象化认识,表达了作者“自我”强烈对立于社会的真切感受。
显然,北村透谷将资本主义繁荣与毁灭的互为表里观察得十分透彻。
通过诗剧的阅读不难发现,主人公柳田素雄的怀疑并非单纯的怀疑,他的怀疑保留着对于正义与创造的希望。素雄信奉的是神,反对恶魔的破坏。大魔王是恶魔,是否定神的,恶魔带来的是破灭或毁灭。有人说,北村透谷从十八岁的时候起就直觉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性、政治性大法则”,但却无法在社会党和无产阶级的成长中期待那般破灭的拯救。在他的内心中,却有某种末日观一般的期待——“大洪水”或“复数的基督”。某种意义上,面对那般对立于现实的个人内在,《蓬莱曲》执著追求的唯有对于现实的根本性批判或否定。曾经的“左派”自由民权运动精神则以变异的形态,成为透谷的精神支柱。有人认为,“主观性冥想确为透谷的一个弱点”,反之彻底的内部追求也导向了“唯有死亡才能换来新生命”,或“在生命的峡谷中投入灵魂”。这个思路,导引出透谷后来的《内在生命论》(1898)。
总之,《蓬莱曲》这样的奇异世界拒绝精神懒汉一般的登攀。诗剧结尾,北村描摹了大魔王的狂妄与巨大威力,以及自我的应对或觉醒——
“就是我要把这尘世烧光,燃起了罪恶之火白黑红蓝。就是我要把人,把尘世化为灰烬,使它回归昔日的尘团……就是我要雇用死神,让黑暗蔓延,自始至终把尘世玩弄扰乱……那么就让我的魔力把你灭除,投入灰中化为灰烬……”
然而主人公柳田素雄没有屈服于大魔王的淫威。他反击道:“肮脏的魔,呸,恶魔,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厉害……呵,魑魅,恶魔,毁灭我的勾当现在就开始了么?来,来,用我的铁拳来拼搏……”恶魔离去后,异常的感觉又统统消失了。柳田素雄终于认识到:“仍旧不是神,不是灵,这个我。蠢动于死的定数的区区生命,仍旧死死纠缠着我。”
素雄的大段表白,强化了人物的无奈和迷惘,透谷将自己的迷惘变为强烈的、呼喊般的诗句,他显然无法由神性、人性或精神、肉体的矛盾纠葛中彻底解脱出来,那也是人类在任何时代都无法解决的命运定数,那里是无底的深谷或奈落(梵语“地狱”),却应是他的归程。“……纵身一跃,向着地狱正中。宛如风,宛如火,宛如雷,宛如坠落的流星。由它去吧,由它去吧,化为齑粉,化为尘埃。”素雄的呼喊与选择,正是透谷无奈的选择,既然无法由那般纠葛中解脱出来,毁灭自身或许便是唯一的出路?
透谷对人世已彻底绝望:“世人谁不是鬼?……不论是美丽的面孔,温柔的姿容;不论是巧妙的言谈,高尚的行动;不论是严肃的学说,特效的论评;不论是优雅的举止,纯洁的爱情。内部全都是鬼,是神的只有外形。”这样彻底的绝望或觉醒,发生于一百多年前的日本明治维新时代,难怪人们将透谷称为日本近代文学的先驱或灵魂,也是近代日本文学史上此等超常理念的最初实践者。
(魏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