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瓦纳湾·[法国]杜拉斯》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萨瓦纳湾·[法国]杜拉斯》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玛德兰是一位上了年纪却仪态万方的女人,但似乎已经失忆,试图从其破碎的记忆中整理出什么,说话断断续续,毫无头绪。少妇想帮助她找回失去的记忆,同时深入了解其人。

少妇带来一张唱片,音乐声中慢慢地唱起《情话》,当她唱到“我会死于爱情,我的爱,我的爱……”时,玛德兰惊呆不动,深受震撼。当两人谈到死亡时,玛德兰表示已经不再怕死。

少妇帮助她试穿一件花裙子。经过长时间的静默,玛德兰说起了自己过去的演员生涯,还颠三倒四地叙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16岁的少女邂逅了一个男人,两人坠入爱河,到达玛格拉大沼泽地。少女表示他们以后在相爱中死去。玛德兰说穿长裙是为了纪念死亡。

小女儿降临人世,花季少女却死了,男人向着池塘喊了三天三夜。少妇问为什么这个故事没有写成剧本。玛德兰说这就好比死亡。少妇又唱起了《情话》,这首歌似乎与那次死亡相关。

最后,玛德兰说自己走到了那个男人的身旁,爱上了那个男人,这一切就发生在萨瓦纳湾……



【作品选录】

第一场



首先听到埃蒂特·皮亚弗唱《情话》一歌,声音响亮。

唱到第四段,玛德兰出现在舞台的暗影中。她从布景中出来。在她以后不久,少妇进场。她走到玛德兰身边。她们在暗影中止步,听歌。

歌声渐弱。

她们说话。

玛德兰这是什么?

少妇给您的一张唱片。

少妇和玛德兰听女歌手唱。

少妇这首歌您认出来了吗?

玛德兰(犹豫)这是……有点……是的。

唱片继续唱。玛德兰始终专心听歌。

玛德兰谁唱的?

少妇一个死去的歌手。

玛德兰啊。

少妇十五年前的事了。

玛德兰(听)可以说她还活着。

少妇(停顿)她还活着。(停顿)您在玛格拉时应该唱过这首歌……唱了好几个夏季。

玛德兰啊,可能的……可能的。

少妇(肯定)是的。

玛德兰(听)她很有天才。

少妇是的。(停顿)家里一直有这张唱片。后来打碎了。

玛德兰(几乎没有说出声)啊,是的……(静默)(唱片声音放低。她指歌声方向。)唱歌的那个人我认识吗?

少妇姓名对您说了也没用。

玛德兰没用。

少妇(停顿)她的声音您听出来了吗?

玛德兰声音听不出……声音里某个东西,可能是力量……这个声音很有力量……

少妇这是您的力量。这是您的声音。

玛德兰(不在听)这个女人是自杀的。

少妇(犹豫)是的。(停顿)您原来就知道的。

玛德兰(停顿)不。我是随便说说的。(停顿)可能是她唱的歌使人有这样的想法。(静默。唱片结束。)有好几个月,我每天晚上要在舞台上死一次。好几个月,每天晚上。(停顿)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时期。(静默)

少妇我来唱这首歌,您重复歌词(玛德兰微微撅嘴)。您不愿意吗?

玛德兰愿意……愿意……我很愿意。(静默。她注视少妇。突然她惊奇: )您是谁?(停顿)您是哪家的女儿?(静默。玛德兰站起身。害怕)。我总是记不清楚……

少妇走到玛德兰面前。

少妇您看着我。我是天天看看您的。

玛德兰啊,是的,是的……一起玩纸片……?一起讲故事……?

少妇是这样……一起喝茶……做许多事……

玛德兰(停顿)是的……有一天……是您教我数数……是这样……数数。

少妇是的。

玛德兰很大的数目,巨大的数目……

少妇是这样。

玛德兰我把您认出来了。(长时间停顿)您是哪个死去的孩子的女儿。我的死去的女儿。(长时间停顿)您是萨瓦纳湾的女人。(静默。她闭上眼睛,抚摸空中。)是的……是的……是这样。(她放下她在想象中抚摸的头,两手下垂,颓然无力。)我要一个人待会儿。

少妇走去坐在玛德兰面前。她开始唱歌,拍子放慢,歌词唱得很清楚。

少妇看着我。(停顿,唱)

我对你发疯的爱

爱上了你好几回

好几回我想叫喊……

玛德兰(瞧着少妇,像个学生那样,慢慢跟着唱,没有明确停顿,像在做听写)

我对你发疯的爱

爱上了你好几回

(停顿)

好几回我想叫喊

少妇是的。(停顿。更慢)

我从来不曾爱人

像爱你那么深切

我可以向你发誓……

玛德兰(愈来愈注意)

我从来不曾爱人

像爱你那么深切

我可以向你发誓

少妇(停顿)是这样。(她一时不说话,然后她又开始唱: )

你若以后走了

走了,离开我了

我相信我会死去

我会死于爱情

我的爱,我的爱……

玛德兰(听了强烈的歌词惊呆不动)不。(静默)

少妇(同样声调)

你若以后走了

走了,离开我了。

玛德兰你若以后走了,

走了,离开我了。

少妇是的。

我相信我会死去

我会死于爱情

我的爱,我的爱……

玛德兰不。

少妇(停顿。说白)我相信我会死去。

玛德兰我相信我会死去。

少妇我会死于爱情,我的爱,我的爱。

玛德兰(温顺)我会死于爱情,我的爱,我的爱……

少妇是的。

少妇重复念那个叠句,玛德兰听着非常激动,少妇没有把歌词全部念出。

少妇(哼乐曲)我对你发疯的爱……啦啦啦啦啦啦……我的爱,我的爱……(静默。语调深思熟虑)我在世上最爱的是你。(停顿)胜过一切。(停顿)胜过我所见过的一切。(停顿)胜过我所读过的一切。(停顿)胜过我所有的一切。(停顿)胜过一切。

玛德兰(迷茫,但是自然,由她说)我?

少妇是的。(静默)

玛德兰。高尚,孤傲。她不思理解。少妇像我们一样看着她。

玛德兰为什么今天对我说这些话……

少妇(停顿,谨慎)今天又怎么啦?

玛德兰(望着别处,好像惭愧)我说过大家不用这样常常来看我……总之……来得少些……(静默。含歉地微笑)我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她指四周。)一个人。(突然激动,喊)谁都不用再来了。

少妇(温柔)是的。

玛德兰(态度完全转变,假意怜悯,含情)但是你……没有我你怎么办呢?……(静默。她闭上眼睛,叫唤另一个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美人……不愿再活了……不愿……不……什么都不要了……什么……

少妇好像不愿意听到。玛德兰谈起在她以前很久的事。静默。

少妇(唱歌作为回答)

我对你发疯的爱

爱上了你好几回

好几回我想叫喊……

玛德兰(回到过去)是的。(静默)

少妇我要跟您说的是,我看见过唱这首歌那些年代的一张照片。他们都在游艇的门前。(停顿)有个很年轻的女子。

玛德兰(停顿)度假的照片上面总有年轻的女子。

少妇(停顿)在她右边有一个男人,高大,也很年轻,他携了她的手。(静默)后来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她用手捂住面孔。她在哭。(停顿)这是一张剧照。

玛德兰这是我。在舞台上,这是我。

静默。少妇看着玛德兰。

少妇(粗鲁)有几次我认不出您的声音了。

玛德兰这来了,这来了,我在听呢。

少妇(温柔)人家跟您说的话,您只听懂很小一部分。

玛德兰是的,人家跟我说的很小一部分。(停顿)有时一点不懂。

少妇(缓慢)有时全部都懂。

玛德兰有时全部都懂。(静默)

少妇(温柔)有一天,有一天晚上,我让您永远留在这里。(她指门)。我关上门,这样(姿势)。这就结束了。我吻您的双手。我关上门。这就结束了。

玛德兰(做仪式似的)有人每天晚上来看……来点灯吗?

少妇是的。(停顿)总有一天灯光也会没有的。没有必要要什么灯光。(静默)

玛德兰是的,是这样。听一听。呼吸已经停止了?

少妇是的。

静默。玛德兰看着少妇。

玛德兰那么你,你又在哪儿呢?

少妇走了。不同了。从此不同了。从此没有您了。

玛德兰没有我,没有谁?

少妇您。没有您。

她们喝茶。

玛德兰(停顿)死亡是从我的身外过来的。

少妇从很远的地方。(停顿)您不会知道在什么时候。

玛德兰不,我不会知道的。

少妇世界一开始死亡就出生了,是找每个人来的。

玛德兰是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多么荣幸,人出生前就注定了的。

少妇是的。

玛德兰(指舞台)最后到了这里。(静默)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少妇我看见您就知道了。

静默。少妇凝视玛德兰。她们喝茶。

少妇有一件事您无时无刻不在想。

玛德兰(不回避)是的。

少妇(粗鲁)想什么?这次可以说一说吗?

玛德兰(同样粗鲁)你自己看就知道在想什么了。

少妇您在想萨瓦纳。

玛德兰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静默。气氛又温柔。

少妇萨瓦纳来得像光一样快。去得像光一样快。这中间没有时间说话。

玛德兰不,没有时间。

少妇随时随地都会来的,无法预见。

玛德兰无法预见,就像无法预见幸福。

静默。少妇朝玛德兰走去,指长裙。

少妇您看……这就是您在《暹罗游记》一片中穿的服装。

玛德兰啊,是的……是的……您穿了很合适……很合适……

少妇扶了玛德兰走向一面看不见的镜子的反光区。她们一齐看镜子里的玛德兰“映像”。

少妇您看……(静默)

玛德兰(很单纯)我觉得自己很美。

少妇我也觉得……您很美。(静默)

玛德兰我穿红的很合适……一直这样……还有这条长裙也是……

玛德兰看着长裙,在镜子前转身。

少妇哪儿来的?

玛德兰(手势)在那边的衣柜里。我早晨拿出来的。

少妇您穿了这件衣服演过许多戏……

玛德兰哦,是的……很优秀的戏……悲剧……喜剧……都有。

少妇啊,是的……这没错。(停顿)别瞒我,您从前是演员吧?

玛德兰(好像有所发现)是的……是的……我是演员。这是我的职业。演员。

少妇演员……

玛德兰我是舞台上的演员。

少妇(停顿)除此以外没做别的。

玛德兰(停顿)没做别的。

少妇在玛德兰身边转。

少妇这个故事再给我说说吧。

玛德兰你天天要听这样的故事。

少妇是的。

玛德兰天天说多了,我会弄错……日期……人……地点……

两个女人突然发笑。

少妇是的。

玛德兰这就是你要听的?

少妇是的。

笑声。然后笑声停止。

第二场



戏开始,背景慢慢放上。

少妇这是一块巨大的白石礁,在海水中央。

玛德兰平的。像客厅一般大。

少妇像宫殿一般美。

玛德兰也像海一般的模样。

少妇海水冲过时岩石跟山分离了。

玛德兰岩石就留在了那里。太重了海水无法带走。

少妇(停顿)它有海的纹理,水的纹理。

玛德兰它有风的狂暴。(静默)这事可以不说了吧。

少妇说吧。(静默。缓慢)这是夏天。

玛德兰这是海边的夏天。

少妇您什么都不能肯定了。

玛德兰我几乎什么都不能肯定了。(停顿)白石礁,我是可以肯定的。(停顿)要游泳才能到达那里。她跳进了海。(停顿)他们先是在那个地方认识的,在海水中央的那块大平台上……

少妇……那块礁石刚浮出水面,船驶过时,清澈的波涛在上面滚过,然后阳光又照上了,只几秒钟工夫,又晒得像炼狱似的火烫。(停顿)这是夏天。这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她非常年轻。刚刚中学毕业。她游得很远。

玛德兰(停顿)有几次……真以为……有好几分钟……她回不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游了很久。

少妇他们先是在那个地方认识的。他看到她伸直身子躺在石头上,面带微笑,隔一会儿波涛在她身上滚过。

玛德兰(停顿)她走池塘旁的那条近路,而他是沿了河流的那条小道过来的。将近中午的时候。

少妇那几天非常热,您已经忘了。

玛德兰没忘,我记得,那几天非常热,夏季中最热的几天。他一走出河口,在望得见海洋的地方看到了她。他看到那块白石礁上这团小小的黑影。(较长停顿)然后他看到她跳入海中,游远了。

玛德兰她用身子在海水中戳了个洞,接着消失在水洞中。海水又合拢了。

少妇海面上再也看不到东西。(停顿)这时他叫喊。(停顿)他一下子在白石礁上站起身,他叫喊。他叫喊说要再见到这个穿黑色游泳衣的少女。(停顿)她应着叫声游了回来。

玛德兰她辛辛苦苦游了回来,浩瀚的海水中她太瘦小了,我的孩子。

少妇当他看到她回来……他微笑了……这个微笑……

玛德兰(迷茫)……这个微笑是可怕的,是不能凝视的,它使人相信……这一次……在一个非常短暂的时刻……只要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人是能够为爱情去死的。(静默)我相信这是1930—1935年在蒙彼利埃。在市府剧院。作者的名字不知道。我相信是法国人。(静默)那些年,以及后来几年,我每天晚上在舞台上演出。到处,世界各地。(停顿)大家可能以为我在演不同的剧情,但是事实上我演的只是这个,通过所有人家以为我在演的戏,我演的只是白石礁的故事。(长时间停顿)你有点懂了吗?

少妇懂了。(停顿)您是有意这样演的么?

玛德兰是的。

少妇您撒谎吧?(静默)不,您没有微笑。

玛德兰没有撒谎。

少妇(停顿,温柔)她就在您在的地方。

玛德兰她就在我在的地方。

少妇(停顿)她在出生以前就在那里了。

玛德兰出生以前她就在那里了,是的。

少妇是的。(停顿)也是随着您封闭在世界各地的剧院里。

玛德兰世界各地。

少妇然后来了那个夏天的日子。

她们转过脸,把双手捂在面孔上,声音和眼睛都没有哭。

少妇我的爱。

玛德兰是的。(停顿)我的爱,我的宝贝,我的亲人。亲人。(静默)我记起来了,但是这是没有形状的,隐藏在里面。我不知道当我回忆她的时候回忆到的是什么,但是它在这里面。

静默。

少妇我决不会把您留下的。

玛德兰(依然迷茫,没有听见)我的爱,我的小孩……

少妇是的。(停顿)故事是怎么说的?

玛德兰故事说当她笑的时候,可以相信她还在那里。她还是一直在那里。

少妇并不是人人都同意这个看法。有人反而这样说,她笑声轻快这是死亡的预兆,他们说: 笑声像空气似的。

玛德兰那些人是这样说的?

少妇是的。

少妇(停顿)您,您又怎么说呢?

玛德兰我,我说当她笑的时候……

突然停止,痛苦,然后她开始凝视少妇。

少妇(让她摆脱痛苦)她穿黑色游泳衣。

玛德兰(重复)她穿黑色游泳衣。

少妇身材很瘦……

玛德兰身材很瘦。

少妇金色头发。

玛德兰我不知道了。(她走近少妇,手放在她的脸上,看她的眼睛颜色。)眼睛,我知道,根据光线有时蓝有时灰。在海里眼睛是蓝的。(静默)在她与他之间,有这种蓝的颜色,这个浩瀚、深邃、蔚蓝大海的空间。

少妇(停顿)他走到海边,拉她的双臂。(停顿)他拉她,把她拉出了海面。

玛德兰他抓住她的双手,拉过来。当他抓住手,把她拉出海面,皮肤发烫了,晒裂了。(静默)

少妇他把她拉出了海面。(停顿)他把她放在礁石上,望着她,(长时间停顿)他望着她。可以说他很惊讶。(停顿)她,她游泳后休息了,由着波涛盖在自己身上,在两次波涛滚过之间呼吸,闭上眼睛。

玛德兰他搭住她的双肩,把她一提,一下子提出了波涛,吻她闭着的眼睛,叫她。(停顿)这些吻……这些吻……上帝……他还不认识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用别的名字叫她,也叫她萨瓦纳。

少妇她张开眼睛,看见了他。(长时间停顿)他们对看了好一会儿。(长时间停顿)他们第一次看见了对方。他们看见了。在对方的目光下,他们看出去一望无际。

玛德兰然后他跟她说话。

少妇他跟她说话,这样(手势),对着她的面孔。

玛德兰他说话就像他看人,他跟她说话时并不想着她。

少妇他说的话也是大家说的话。

玛德兰在认识之前,在接触以前,在倾情相与以前,说的总是这些话。(停顿)他会对她说看到她在这里很惊奇,在这个天涯海角,远离他以前熟悉的一切的地方,她是那么不一样。

少妇(停顿)您,您又在哪里?

玛德兰我留在房子里,因为天热护窗板都关上了,人待在黑暗里。房子暗令人窒息。我知道她到白石礁去了。

少妇(停顿)您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玛德兰是的。有风。

少妇是风把声音传过来的……

玛德兰是的,是河上的风把声音传过来的。

少妇(停顿)他捧起她的头,用胳膊托住,背着阳光对她说。(停顿)他说:“您没有太累,您游得那么远,您的力量是哪儿来的?要注意阳光,这里阳光很可怕,您好像不知道。”

玛德兰她说:“我来海边习惯了。”

少妇他说不,这怎么可能呢。她说这是真的。(静默)他说:“我不会对着您看。这不是因为您美,这是另一种更神秘、更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玛德兰她说:“我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有那么接近过男人。我十六岁。”

少妇他们离开白石礁。他们非常缓慢地沿着沙滩游。突然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赶快游走不去理她。然后他又游了回来。他说:“我回来了。”

静默。

玛德兰这时她对他说:“您要我可以把自己交给您。您若喜欢我会这样做的。我已到了可以做的年纪,这里,您看,没有人看见。我们已经是在玛格拉河河口了。”(长时间停顿)他问她:“您为什么希望讨好我?”

少妇她说这是一种说话方式,她不知道向他建议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她就是这样冲口而出的。

玛德兰(停顿)他说:“我接受您把自己交给我。只是我害怕。我要您说我为什么害怕了。”

少妇她微笑。她说:“我心里一直存在一个可笑的欲望——死的欲望。我说这个词是因为找不到别的词,但是您,您可能看到我提出要求时笨拙的样子,猜到了我有这个欲望。这样您就害怕了。”

玛德兰他问:“是不是因为我害怕您才选择了我的?”

少妇她说:“无疑是这样,是这个原因,但是我不能肯定,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样性质的害怕。”

玛德兰“可是您提到了死。”

少妇“是的,我提到了这个词产生的害怕,但是并不因此我就有所了解,就能说清其中的神秘——既受到诱惑又感到害怕。我跟您说起那个可笑的理由,那种死的欲望,这个困难也属于其中的一部分。”

玛德兰“您对死有所了解吗?”

少妇她微笑,她说:“还一无所知,只知道死亡从中而来的生命。”(静默)他们走向玛格拉大沼泽地。这里海风刮不起来了,这里夏天的声音、一切行动都停止了。有的是灯心草和海鸟窝。

玛德兰她对他说:“我一直很愿意到这里来。”

少妇(停顿)她说:“您若愿意,我们可以相爱了。(停顿)这里我就不再害怕死了。”(静默)

玛德兰房间的天空变成黑的。暗影从墙上消失。(停顿)我失去了记忆。

长时间静默。听到舒伯特的五重奏。

玛德兰我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门,玛格拉的门,船的门,房间的门……让一切进来,让一切杀……沼泽地、泥土、河流……这是那么强烈的一场爱情……

她们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柔板。歇息。

然后少妇带了玛德兰到镜子前,在舒伯特的音乐声中,她缓慢地把项链套在玛德兰的脖子上。玛德兰让她做。她还帮助少妇细心地装扮她自己,她微笑。

少妇把所有这些项链拴在颈上,少妇搂住玛德兰像对待她自己的孩子,怀着一种疯狂的爱叫唤她。

少妇(无限温柔地微笑)我的小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小娃娃……我的宝贝……我的亲人……我的爱……我的小女儿,小女儿。

玛德兰(应声)我的小女儿……我的小女儿……宝贝,宝贝……(停顿。响亮)这是大热天。(停顿)阳光明亮。(停顿)非常明亮。(停顿)都是避暑的人,都是阳光。(停顿)都是游艇。小船。欢乐。

少妇(响亮)都是叫声,笑声。(停顿)歌声。(停顿)海水。(停顿)蓝。

玛德兰都是阴凉的树阴。阳光,白石礁。

少妇都是她。(停顿)都是白石礁和白石礁上面的她。(静默)她笑。她大叫他的皮肤发烫,贴着他的皮肤自己身上也发烫,她的胳臂让他拉着,像条鳗鱼,往后一躲,直着身子躺在礁石上,把身体和心和全身皮肤都贴在发烫的白石礁上。

玛德兰他给她脱去黑色游泳衣。她一丝不挂,一丝不挂,而他在她身上到处吻,吻遍了她的躯体、腹部、心、眼睛。

静默。明亮的天色暗淡。

玛德兰有人看见他们而落下了幸福的眼泪。

少妇有人落下幸福的眼泪,是因为他们要在相爱中死去。(静默)孩子。

玛德兰孩子到了晚上开始哭叫。大家痛苦得顾不过来,居然把孩子忘了。

少妇一个小女孩?(停顿)她饿了?(笑)

玛德兰(微笑)是的……是的……一个小女孩……她饿了。

静默。少妇带了玛德兰在台上走。首先直向背景深处,海之门,像对着海的一座祭台,光线一时暗淡,一时红得发白,根据回忆的强烈与温和,这两个女人回忆起在萨瓦纳湾灼热的海水里死去的少女。然后她们走向远离舞台的地区,朝着舞台幕布和门边的大柱子。

这样走了约四五分钟。她们不说话。她们凝望远方的大海后,瞧一瞧四周。然后她们止步,看着大厅,大厅里的观众,走的时候皮亚弗的歌曲悠悠扬扬不断。

(马振骋译)



【赏析】

杜拉斯当作家稍有名声后,真是什么都写,写小说、写脚本、写对白、写报道、写专栏。从此她的生活被写作代替了,写作成了她的生活,她甚至还说她的写作比她的生活还真实。20世纪70年代,杜拉斯开始介入电影创作,总共拍过十九部电影,晚年她自认唯一称得上电影的是《印度之歌》。

相对于电影来说,杜拉斯更想写的是戏剧。她认为电影是娱乐,重要的是创作方法,不是精神创造。以文本为依据的戏剧才是艺术。杜拉斯最早的剧本是1956年的《街心花园》。导演克洛德·马丁邀请她参加排演。她看了对舞台演出有了兴趣,对两位演员也很钦佩,说:“她们立刻成为我在创作中想象的两个人。”

法国著名演员玛德兰·勒诺有几年一直为杜拉斯的剧本扮演母亲的角色,几次要求杜拉斯给她度身定制一个角色,最好带点喜剧效果。杜拉斯不但没有给她笑的机会,反而奉上一出悲剧。她在脚本中的前言,犹如写给女演员的信: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以前是谁;你知道你演过戏,你不知道你演过什么戏;你演戏,你知道你应该演,你不知道演什么,你就是演。你不知道演过哪些角色,哪些孩子死去或活着。不知道在哪些地方、哪些舞台、哪些都城、哪些大陆,你喊出了情人们的激情。只知道剧院付了钱,戏就得演。

你是舞台的演员;人世的风采与完满、终极与浩气。

你一切都已忘怀,除了萨瓦纳湾,萨瓦纳湾。

萨瓦纳湾,就是你。”

情节简单得构不成一部剧本,演员的动作少得几乎没有;角色只有两个;她们的念白有时是对白,有时是独白,即使对白也像是交替进行的独白,一个提示一个,一个补充一个,这样使故事如同一条小溪往前流。

剧本中玛德兰和少妇一起追索从前一段可能发生在她们亲人身上的恋情,其手段是把后现代的叙事方法和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结合起来,好像是记忆、回想,又好像是创造、扮演——为导演留下了充裕的空间去展示似由爱情引发的死亡,由死亡而引发的记忆,循环往复,直至终场,还是不能走出迷宫。

杜拉斯的作品不论是小说还是戏剧,情节都带有一种模糊性,主题则是明确的,各种各样的爱: 情爱、性爱、异性爱、同性爱、双性爱,还有乱伦爱;人的永远不会消失与满足的情欲;男女之间始终存在潜在的冲突,一个爱上了另一个则不爱,一个要了另一个则不要。于是追求、绝望、痛苦、疯狂,最后归于寂静或者死亡。

这些感情像梦魇,在杜拉斯的心里挥之不去。一封信、一声电话铃响、一则社会新闻会触动她的神经,发挥她的联想,营造一种朦胧的氛围,进行细腻诡异有时冗长拖沓的描写,这在她20世纪50—60年代以后的小说中已经定型。有人说,皮亚弗老唱同样的歌,杜拉斯老写同样的文章。

人做了情欲的奴隶,身子是懒洋洋的,声音是软绵绵的,眼睛注视空中,随时会晕倒的样子。有时回避地理与时间的标志,突出的是等待的焦虑与不知身处生命中哪个阶段的彷徨。结构像上海石库门楼房,不论两层楼还是三层楼,都是一层楼的重复。词句如同咒语般地来回重复,回旋曲似的造成不可名状的苦闷缠绵。说白仿佛是生活中的闲聊,有一搭没一搭的,捣鼓来捣鼓去,似有所指又无所指。本书虽然只节选了两场,但读者不难想象第三场其实就是前两场的某种反复。

杜拉斯自有自己的创作见解,她认为阅读是写作的补充或者补充的写作。作品经过读者的阅读和理解(当然还是不同的),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杜拉斯说:“我写书就像去历险,但是到了最后一切聚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因为写作是历险,动笔以前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大部分作家都有这样的创作经验。可是杜拉斯缺乏丰富的想象力,生活经历狭窄,又要不停地写、赶快地写,以致创作中期以后,这类手法到了滥用的程度。她推出的新书有时像一盒打乱的拼板游戏,同样的事用不同的词句、相似的语调去表述。内在的联系让读者去整合。但是有时把拼板拼成以后,会发现少了几块,拼不出完整的画面,于是怀疑自己,再试试,还是不成功。是设计师疏忽还是存心少了几块?这里的用意要读者去揣测,有人会叹一口气说:“这是杜拉斯!”

在《萨瓦纳湾》这部戏里,玛德兰和那位少妇是什么关系?玛德兰到底是老了还是痴呆了?少妇到底要了解什么?了解了什么?真想要了解什么?她的母亲是自杀还是溺死的?这一切还不算太复杂,虽然也够各人给予稍微不同的演绎。只是让人不明白的是那位花季少女为什么非要抛弃了婴儿一定要去死,要是她不是溺死的话?

看过《印度之歌》的人可以发现两者相像之处,《萨瓦纳湾》里不时响起《印度之歌》的插曲;被潮水时时覆盖的白石礁,也像安娜-玛丽·斯特莱特的白色坟墓。两人的死也是相似的,《萨瓦纳湾》的少女在海里失踪,而《印度之歌》女主角季风刮起时死于恒河三角洲。两人都很年轻。

杜拉斯把《情人》一书的版权以无价卖掉后,又一心想当电影的改编与导演,让观众在《印度之歌》中听到她的声音。她把自己比作《英国女情人》(1968)中的女凶手、诺曼底岸边的妓女、《萨瓦纳湾》仪态万方的玛德兰。她需要面对着这些人物平息内心的骚乱。她与她仍有共同点,心灵疲惫,平静失望,于是用自己的密码与心声去创造一个想象的宇宙。

1983年9月《萨瓦纳湾》在巴黎圆点剧院演出时,杜拉斯自己当了导演。两位女主角的对白不急不慢,徐徐召回失去的时光与湮没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单调、固执、有恒性。这种对话补充动作,凸显情景,试图用语言去拨开事件的浓雾,露出深层的门,是杜拉斯独有的演绎方法。

演出时舞台空空荡荡,像修道院大厅一样空旷萧索。皮亚弗的歌声与舒伯特的五重奏——俗与雅——作为背景音乐交替回荡在上空,投影仪打在舞台深处的幕布上,映出巨幅湄公河的日落景色,萨瓦纳湾的辽阔海面,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一个急促清脆的声音,比两个女人的身影与动作还更能触发观众的想象,把他们不知不觉带到了那块刺眼的白石礁,去寻找好似存在过又似不存在的那对情人。

这个迷惑力,毕竟来自杜拉斯!

(马振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