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爱尔兰]贝克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等待戈多·[爱尔兰]贝克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黄昏的乡间路途上,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无所事事,任何事物都被两人谈论得津津有味,又味同嚼蜡。波卓和幸运儿上场,波卓奴役着幸运儿,当幸运儿应两个流浪汉的要求宣讲自己的思想,一长串没有停顿的长篇大论毫无“思想”可言。舞台上重新又只剩下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报信的孩子来了。孩子转告他俩,戈多先生今天不会来了,但明天一定会来。

次日,依旧在黄昏的乡间路途上,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更加百无聊赖,想尽各种方式来打发折磨人的时间。他们争执、和好、试图离开又不得不回来,依旧,他们在等待戈多。波卓和幸运儿复又上场,不可一世的波卓先生变成了瞎子,而曾经口若悬河的幸运儿则成了哑巴。再度,舞台上的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见到了报信的孩子。孩子的转告依旧没变:戈多先生今天不会来了,但,明天一定会来。



【作品选录】

第二幕



……

波卓救命!

爱斯特拉冈你听见了没有?

弗拉季米尔咱们不再孤独啦,等待着夜,等待着戈多,等待着……等待。咱们已经奋斗了一个晚上。没有人帮助。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啦。咱们已经到明天啦。

波卓救命!

弗拉季米尔时间已经逝去。太阳将要落下,月亮将要升起,我们也将要离开……这儿。

波卓可怜我!

弗拉季米尔可怜的波卓!

爱斯特拉冈我早就知道是他。

弗拉季米尔谁?

爱斯特拉冈戈多。

弗拉季米尔可他不是戈多。

爱斯特拉冈他不是戈多?

弗拉季米尔他不是戈多。

爱斯特拉冈那么他是谁?

弗拉季米尔他是波卓。

波卓快来!快来!搀我起来!

弗拉季米尔他起不来了。

爱斯特拉冈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为什么不能?

弗拉季米尔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啊!

弗拉季米尔他也许还能给你一根骨头哩。

爱斯特拉冈骨头?

弗拉季米尔鸡骨头。你记不得了?

爱斯特拉冈是他吗?

弗拉季米尔是的。

爱斯特拉冈问他一声。

弗拉季米尔也许咱们应该先帮助他一下。

爱斯特拉冈帮助他什么?

弗拉季米尔扶他起来。

爱斯特拉冈他起不来?

弗拉季米尔他想要起来。

爱斯特拉冈那么就让他起来好了。

弗拉季米尔他不能。

爱斯特拉冈干吗不能?

弗拉季米尔我不知道。

波卓扭动着,呻吟着,用拳头拍打地面。

爱斯特拉冈咱们应该先跟他要骨头。他要是不肯给,咱们就让他躺在那儿不管他。

弗拉季米尔你是说他已经听我们摆布了?

爱斯特拉冈是的。

弗拉季米尔所以我们要是给他做什么好事,就可以跟他讲条件,要代价?

爱斯特拉冈是的。

弗拉季米尔这倒是很聪明的做法。可是有一件事我害怕。

波卓救命!

爱斯特拉冈什么事?

弗拉季米尔就是幸运儿也许会突然行动起来。那时候咱们就会着了他的道儿。

爱斯特拉冈幸运儿?

弗拉季米尔昨天让你吃苦头的就是他。

爱斯特拉冈我跟你说,他们一共有十个人哩。

弗拉季米尔不,在那以前,那个踢你的。

爱斯特拉冈他在这儿吗?

弗拉季米尔那不是吗!(朝幸运儿做了个手势)这会儿他一动不动。不过他随时都可能跳起来。

波卓救命!

爱斯特拉冈咱们过去狠狠揍他一顿好不好,咱们两个人?

弗拉季米尔你是说咱们趁他睡着的时候扑上去揍他?

爱斯特拉冈是的。

弗拉季米尔不错,这听上去是个挺好的主意。可是咱们能不能这样做呢?他是不是真正睡着了?(略停)不,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用波卓求救的机会。

波卓救命!

弗拉季米尔过去帮助他——

爱斯特拉冈我们帮助他?

弗拉季米尔换取一些马上可以兑现的报酬。

爱斯特拉冈可是万一他——

弗拉季米尔咱们别再说空话浪费时间啦!(略停。激烈地)咱们趁这个机会做点儿什么吧!并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我们的,的确,并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我们个人的帮助的。别的人也能同样适应需要,要不是比我们更强的话。这些尚在我们耳边震响的求救的呼声,它们原是向全人类发出的!可是在这地方,在现在这一刻时间,全人类就是咱们,不管咱们喜欢不喜欢。趁现在时间还不太晚,让咱们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吧!残酷的命运既然注定了咱们成为这罪恶的一窝,咱们就至少在这一次好好当一下他们的代表吧!你说呢?(爱斯特拉冈什么也没说。)确实,当咱们交叉着两臂衡量着得失的时候,咱们真不愧是咱们同类的光荣。老虎会一下子跳过去援助它们的同类,决不会动一下脑子。要不然它就会溜进丛林深处。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咱们在这儿做些什么,问题是在这里。而我们也十分荣幸,居然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的,在这场大混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楚的。咱们在等待戈多的到来——

爱斯特拉冈啊!

波卓救命!

弗拉季米尔或者说等待夜的到来。(略停)咱们已经守了约,咱们尽了自己的职责。咱们不是圣人,可是咱们已经守了约。有多少人能吹这个牛?

爱斯特拉冈千千万万。

弗拉季米尔你这样想吗?

爱斯特拉冈我不知道。

弗拉季米尔你也许对。

波卓救命!

弗拉季米尔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时间过得很慢,咱们不得不想出些花招来消磨时间,这些花招——我该怎么说呢——最初看来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到头来终于成了习惯。你也可以说这样可以使咱们的理智免于泯灭。毫无疑问。可是在深似地狱的没结没完的夜里,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呢?这是我有时纳闷儿的问题。你听得懂我说的道理吗?

爱斯特拉冈(像说警句似地)我们生来都是疯子。有的人始终是疯子。

波卓救命!我会给你们钱的!

爱斯特拉冈多少?

波卓两个先令!

爱斯特拉冈这点儿钱不够。

弗拉季米尔我觉得你有点儿太过火了。

爱斯特拉冈你以为这点儿钱够了?

弗拉季米尔不,我是说我不认为我自己出世的时候头脑就有毛病。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波卓五个先令!

弗拉季米尔我们等待。我们腻烦。(他举起两手。)不,不,别反驳,我们腻烦得要死,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好,一个消遣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让它随便浪费掉了。来,咱们干起来吧!(他向那堆人和东西走去,刚迈步就煞住了脚步。)在一刹那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

他沉思起来。

波卓五个先令!

弗拉季米尔我们来啦!

他想把波卓拉起来,没成功,又尝试一下,踉跄着倒了下去,想爬起来,没成功。

爱斯特拉冈你们全都怎么啦?

弗拉季米尔救命!

爱斯特拉冈我走啦。

弗拉季米尔别离开我!他们会杀死我的!

波卓 我在哪儿?

弗拉季米尔戈戈!

波卓救命!

弗拉季米尔救命!

爱斯特拉冈我走啦。

弗拉季米尔先搀我起来。咱俩一起走。

爱斯特拉冈你答应了?

弗拉季米尔我发誓!

爱斯特拉冈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弗拉季米尔永远不回来了!

爱斯特拉冈咱们要到庇里尼山脉去。

弗拉季米尔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波卓十个先令——一镑!

爱斯特拉冈我一直向往着到庇里尼山脉去漫游一次。

弗拉季米尔你可以到那儿去漫游。

爱斯特拉冈(退缩)谁打嗝儿啦?

弗拉季米尔波卓。

波卓快来!快来!可怜我!

爱斯特拉冈让人作呕!

弗拉季米尔快!搀我一把。

爱斯特拉冈我走啦。(略停。更响一些)我走啦。

弗拉季米尔呃,我揣摩我最后还得靠我自己的力量爬起来。(他试了一下,失败了。)反正有的是时间。

爱斯特拉冈你怎么啦?

弗拉季米尔去你妈的。

爱斯特拉冈你打算待在那儿吗?

弗拉季米尔就在这一会儿。

爱斯特拉冈喂,起来。你要着凉的。

弗拉季米尔别为我担心。

爱斯特拉冈来吧,狄狄,别这么顽固。

他伸出一只手去,弗拉季米尔迫不及待地把它握住。

弗拉季米尔拉!

爱斯特拉冈拉了一下,踉跄着倒下了。长时间沉默。

波卓救命!

弗拉季米尔我们来啦。

波卓 你们是谁?

弗拉季米尔我们是人。(沉默)

爱斯特拉冈可爱的母亲大地!

弗拉季米尔你起得来吗?

爱斯特拉冈我不知道。

弗拉季米尔试试看。

爱斯特拉冈这会儿不成,这会儿不成。(沉默)

波卓出了什么事啦?

弗拉季米尔(恶狠狠地)你给我住嘴,你!瘟疫!他只想到他自己!

爱斯特拉冈打个小小的盹儿怎么样?

弗拉季米尔你听见他的话没有?他想要知道出了什么事!

爱斯特拉冈别理他。睡吧。(沉默)

波卓可怜我!可怜我!

爱斯特拉冈(一惊)这是什么?

弗拉季米尔你睡着了吗?

爱斯特拉冈我准是睡着了。

弗拉季米尔是这个杂种波卓又在哼哼唧唧啦。

爱斯特拉冈叫他闭嘴。踢他的小肚皮。

弗拉季米尔(揍波卓)你给我住嘴!毛虱!(波卓呼痛,挣脱身爬开。他不时停下来,盲目地挥动手臂求救。弗拉季米尔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看着他退走。)他走啦!(波卓倒在地上。)他倒下啦!

爱斯特拉冈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弗拉季米尔也许我可以爬到他那儿去。

爱斯特拉冈别离开我!

弗拉季米尔要不然我可以喊他。

爱斯特拉冈好的,喊他吧。

弗拉季米尔波卓!(沉默)波卓!(沉默)没回答。

爱斯特拉冈一起喊。

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波卓!波卓!

弗拉季米尔他动啦。

爱斯特拉冈你肯定他的名字叫波卓吗?

弗拉季米尔(惊惶)波卓先生!回来!我们不会再碰你啦!(沉默)

爱斯特拉冈咱们可以用别的名字喊他试试。

弗拉季米尔我怕他快要死啦。

爱斯特拉冈那一定很好玩。

弗拉季米尔什么很好玩?

爱斯特拉冈用别的名字喊他,挨着个儿尝试,这样可以消磨时间。而且咱们迟早会喊到他真正的名字。

弗拉季米尔我跟你说,他的名字叫波卓。

爱斯特拉冈咱们马上就会知道了。(他想了想。)亚倍尔!亚倍尔!

波卓救命!

爱斯特拉冈一下子就喊对啦!

弗拉季米尔我开始对这玩意感到腻烦啦。

爱斯特拉冈也许另外那个叫该隐。(他呼喊。)该隐!该隐!

波卓救命!

爱斯特拉冈他是全人类。(沉默)瞧这一朵小云。

弗拉季米尔(抬起头来)哪儿?

爱斯特拉冈那儿。在天边。

弗拉季米尔嗯?(略停)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沉默)

爱斯特拉冈咱们这会儿换个题目谈谈好不好?

弗拉季米尔我正要向你建议哩。

爱斯特拉冈可是谈什么呢?

弗拉季米尔啊!(沉默)

爱斯特拉冈咱们站起来以后再谈怎样?

弗拉季米尔试一试没害处。

他们站起来。

爱斯特拉冈孩子的玩意儿。

弗拉季米尔一个简单的意志力问题。

爱斯特拉冈这会儿怎么办呢?

波卓救命!

爱斯特拉冈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为什么不能?

弗拉季米尔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噢!(略停。绝望的样子)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

波卓救命!

弗拉季米尔咱们过去救他一下怎样?

爱斯特拉冈他要干吗?

弗拉季米尔他要站起来。

爱斯特拉冈那么他干吗不站起来呢?

弗拉季米尔他要咱们搀他起来。

爱斯特拉冈那么咱们干吗不去呢?咱们还在等待什么?

他们搀着波卓站起来,跟着就松了手。波卓又摔倒。

弗拉季米尔咱们得拽住他。(他们又把他搀起来。波卓用两只胳膊搂住他们的脖子,身子不住地往下沉。)必须让他习惯于重新站直才成。(向波卓)觉得好点儿吗?

波卓你们!是谁?

弗拉季米尔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波卓我的眼睛瞎啦。(沉默)

爱斯特拉冈也许他能看见未来。

弗拉季米尔(向波卓)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波卓我的视力一向非常好——可你们是不是朋友?

爱斯特拉冈(笑得很响)他想要知道咱俩是不是朋友!

弗拉季米尔不,他的意思是说是不是他的朋友。

爱斯特拉冈嗯?

弗拉季米尔我们已经用帮助他的实际行动证明我们是他的朋友啦。

爱斯特拉冈一点不错。我们要不是他的朋友,怎么会去帮助他?

弗拉季米尔可能。

爱斯特拉冈不错。

弗拉季米尔咱们别再瞎扯这个啦。

波卓你们不是强盗吧?

爱斯特拉冈强盗!我们的模样儿像强盗吗?

弗拉季米尔他妈的,你难道没看见这个人是瞎子。

爱斯特拉冈他妈的,他的确是瞎子。(略停)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波卓别离开我!

弗拉季米尔这不成问题。

爱斯特拉冈至少在目前。

波卓现在是什么时候?

弗拉季米尔(看天色)七点钟……八点钟……

爱斯特拉冈这得看现在是什么季节。

波卓是晚上吗?

沉默。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仔细察看落日。

爱斯特拉冈看上去好像太阳在往上升。

弗拉季米尔不可能。

爱斯特拉冈也许是黎明。

弗拉季米尔别傻瓜啦。那儿是西边。

爱斯特拉冈你怎么知道?

波卓(痛苦的样子)是晚上吗?

弗拉季米尔不管怎样,它没动。

爱斯特拉冈我跟你说这是日出。

波卓你们干吗不回答我?

爱斯特拉冈给我们一个机会!

弗拉季米尔(重新有了把握)是晚上,先生,是晚上,夜就要降临了。我这位朋友想要我怀疑这不是晚上,我也必须招认, 他的确让我动摇了一下。可是今天这漫长的一天我不是白白度过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天已经到了它的尾声了。(略停)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啦?

爱斯特拉冈我们还要扶他多久?(他们略一松手,他就倒了下去,他们赶紧重新把他拽住。)我们可不是柱子!

弗拉季米尔你刚才说你的视力一向很好,要是我没听错的话。

波卓好极了!好极了!好极了的视力!(沉默)

爱斯特拉冈(没好气地)说下去!说下去!

弗拉季米尔别打扰他。你看不出他是在回忆过去的快乐日子?(略停)Memoria praeteritorum bonorum——那准是不愉快的事。

爱斯特拉冈我们很难知道。

弗拉季米尔(向波卓)而且你是一下子瞎的?

波卓真是好极了!

弗拉季米尔我在问你是不是一下子瞎的。

波卓在一个明朗的日子我一觉醒来,发现我自己瞎得像命运之神一样了。(略停)有时候我不由得怀疑我是不是依旧睡着。

弗拉季米尔那是什么时候?

波卓我不知道。

弗拉季米尔可是总不会在昨天之前——

波卓别问我。瞎子没时间观念。属于时间的一切东西他们也都看不见。

弗拉季米尔嗯,想一想他的话!我本来都可能发誓说情况正好跟这相反。

爱斯特拉冈我走啦。

波卓咱们在哪儿?

弗拉季米尔我没法告诉你。

波卓这地方是不是可能就叫作“董事会”?

弗拉季米尔从来没听说过。

波卓什么样的景色?

弗拉季米尔(举目四望)很难描写。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棵树。

波卓那么说来,这儿不是“董事会”了。

爱斯特拉冈(身子往下沉)来点儿消遣!

波卓我的仆人呢?

弗拉季米尔他就在这儿附近。

波卓我喊他他干吗不答应?

弗拉季米尔我不知道。他好像在睡觉。也许他已经死了!

波卓到底出了什么事?

爱斯特拉冈到底!

弗拉季米尔你们两个滑了一跤。(略停)摔倒了。

波卓去看看他受伤没有。

弗拉季米尔可是我们不能离开你。

波卓你们用不着两个都去。

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你去吧。

爱斯特拉冈在他那样对待我以后?决不!

波卓好的,好的,让你的朋友去吧,他臭得厉害。(沉默)他还在等待什么?

弗拉季米尔你还在等待什么?

爱斯特拉冈我在等待戈多。(沉默)

弗拉季米尔他到底该怎么做?

波卓嗯,开始的时候他应该拉绳子,可以使劲拉,只要不把他勒死就成。通常他是会有反应的。要是没反应,就应该让他尝尝靴子的滋味,最好是在脸上或者在心窝上。

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你瞧,你没什么可害怕的。这甚至还可以说是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爱斯特拉冈他要是起来自卫怎么办?

波卓不,不,他从来不起来自卫。

弗拉季米尔我会马上奔过来援助你。

爱斯特拉冈你得始终看着我。

他向幸运儿走去。

弗拉季米尔在你动手之前,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要是死了,你就没必要再白费力气啦。

爱斯特拉冈(弯腰看幸运儿)他在呼吸。

弗拉季米尔那就给他点厉害看。

爱斯特拉冈突然暴怒起来,拿脚使劲踢幸运儿,一边踢一边骂,可是他把自己的脚踢疼了,就一瘸一拐地呻吟着走开。幸运儿动了一下。

爱斯特拉冈哦,畜生!

他在土墩上坐下,想要脱掉靴子。但他不久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把两只胳膊搁在膝盖上,把头枕在胳膊上,准备睡觉了。

波卓又出了什么事啦?

弗拉季米尔我的朋友把自己的脚踢疼了。

波卓幸运儿呢?

弗拉季米尔原来是他?

波卓什么?

弗拉季米尔是幸运儿?

波卓我不明白。

弗拉季米尔原来你是波卓?

波卓我当然是波卓。

弗拉季米尔就跟昨天一样?

波卓昨天?

弗拉季米尔咱们昨天见过面。(沉默)你不记得了吗?

波卓我不记得昨天遇见过什么人了。可是到明天,我也不会记得今天遇见过什么人。因此别指望我来打开你的闷葫芦。

弗拉季米尔可是——

波卓够啦!起来,猪!

弗拉季米尔你当时正赶他上集市去,要把他卖掉。你跟我们讲了话。他跳了舞。他思想过。你的视力还很好。

波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放我走。(弗拉季米尔闪到一边。)起来!

幸运儿站起来,拾起散在地上的东西。

弗拉季米尔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去哪儿?

波卓我对这不感兴趣,走! (幸运儿拿好东西,在波卓前面站好。)鞭子!

(幸运儿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寻找鞭子,找着后把鞭子搁在波卓手里,重新拿起那些东西。)绳子!

幸运儿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把绳子的一端搁在波卓手里,重新拿起那些东西。

弗拉季米尔那只口袋里面装的什么?

波卓沙土。(他抖动绳子。)开步走!

弗拉季米尔暂且别走!

波卓我走啦。

弗拉季米尔你们要是在无人相助的地方摔倒了,那怎么办呢?

波卓我们就等着,一直等到能够爬起来为止。随后我们重新上路。走!

弗拉季米尔你叫他唱个歌再走!

波卓谁?

弗拉季米尔幸运儿。

波卓唱歌?

弗拉季米尔是的。或者思想。或者朗诵。

波卓可他是个哑巴。

弗拉季米尔哑巴!

波卓哑巴。他连呻吟都不会。

弗拉季米尔哑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波卓(勃然大怒)你干吗老是要用你那混帐的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一天,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诞生, 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平静一些)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他抖动绳子。)走!

幸运儿和波卓下。弗拉季米尔跟着他们走到舞台边缘,望着他们的后影。有人倒地的声音,弗拉季米尔学了下这声音,随后就向已经睡着了的爱斯特拉冈走去,告诉他说他们又摔倒了,沉默。弗拉季米尔端详了他一会儿,跟着就把他摇醒了。

爱斯特拉冈(狂暴的手势,含糊的字句,最后)你干吗老不让我睡觉?

弗拉季米尔我觉得孤独。

爱斯特拉冈我梦见我很快乐。

弗拉季米尔这倒能消磨时间。

爱斯特拉冈我梦见——

弗拉季米尔别告诉我!(沉默)我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成了瞎子。

爱斯特拉冈瞎子?谁?

弗拉季米尔波卓。

爱斯特拉冈瞎子?

弗拉季米尔他告诉我说!说,他已经成了瞎子了。

爱斯特拉冈嗯,那又怎么样呢?

弗拉季米尔我好像觉得他看见了我们。

爱斯特拉冈你在做梦。(略停)咱们走吧。咱们不能。啊!(略停)你能肯定不是他吗?

弗拉季米尔谁?

爱斯特拉冈戈多。

弗拉季米尔可是谁呢?

爱斯特拉冈波卓。

弗拉季米尔决不是!决不是!(略停)决不是!

爱斯特拉冈我想我还是站起来好。(他痛苦地站起身来。)唷!狄狄!

弗拉季米尔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爱斯特拉冈我的脚!(他坐下,想要脱掉靴子。)帮助我!

弗拉季米尔别人受痛苦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睡觉?我现在是不是在睡觉?明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或者当我自以为已经醒来的时候,我对今天怎么说好呢?说我跟我的朋友爱斯特拉冈一起在这地方等待戈多,一直等到天黑?或者说波卓跟他的仆人经过这儿,而且跟我们谈话来着?很可能这样说。可是在这些话里有什么是真情实况呢?(爱斯特拉冈脱了半天靴子没脱掉,这会儿又朦胧睡去了。弗拉季米尔瞪着他瞧。)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只会告诉我说他挨了揍,我呢,会给他一个萝卜。(略停)双脚跨在坟墓上难产。掘墓人慢腾腾地把钳子放进洞穴。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他倾听。)可是习惯最容易叫人的感觉麻木。(他重新瞧着爱斯特拉冈。)这会儿照样也有人在瞧着我,也有人在这样谈到我:“他在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继续睡吧。”(略停)我没法往下说啦!(略停)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疯狂地走来走去,最后在极左边煞住脚步,沉思。

孩子从右边上。他煞住脚步。

沉默。

(施咸荣译)



注释:



① 拉丁文: 回忆过去的快乐时光。



【赏析】

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行为举止怪异的波卓先生和比他的行为举止更为怪异的仆从幸运儿、报信的孩子、一条路、一棵树,以及落幕时缓缓升起的月亮,这一切共同构成了《等待戈多》的荒凉图景。该剧更令人着迷的是它的言词,两个流浪汉喋喋不休、牢骚满腹、互相指责、一再地争执与和解,然而,他们的“对白”似乎都是“独白”,作为交流工具的语言在剧中成了被质疑的对象。非但如此,他们言词的对象又是那么“无聊”,或许是一双不合脚的靴子,或许是一顶寻常不过的帽子,或许是聊以裹腹的白萝卜、胡萝卜之选择,他们的态度之认真似乎很可笑,他们的无所事事之一本正经似乎很荒唐,他们的相互依赖似乎很滑稽。贝克特让两个主人公的言词充斥着整个剧作,似乎就是为了取消言词的意义。

戈多是谁?是神(God)吗?戈多究竟是什么?戈多会来吗?自《等待戈多》问世以来,这个问题困扰了无数的批评家和理论家,破译“戈多”之谜成了把握这部荒诞戏剧代表作品的钥匙。而在《等待戈多》的上演记录中,最引人深思的莫过于该剧在监狱演出的大获成功。一部起初让专业人士感到费解的戏剧作品,为何引起监狱犯人的强烈共鸣?

乡间路上的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在等待戈多。显然,他们落入了某种困境,这种困境首先来自空间的限制。第一幕中, 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有这样一段对话:

爱斯特拉冈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

弗拉季米尔(举目四望)你认得出这地方?

爱斯特拉冈我并没这么说。

弗拉季米尔嗯?

爱斯特拉冈认不认得出没什么关系。

弗拉季米尔完全一样……那树……(转向观众)……那沼地。

无论他们是否曾经出走、远离,他们实际上被局囿于一个特定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是等待戈多的空间。换言之,哈姆雷特王子感慨“丹麦是一座大监狱”,而在贝克特笔下,世间无处不是牢笼,既挣脱不开,又回避不得。剧中提示的唯一的坐标——枯树,如同一棵钉子一般牢牢地钉死了自由。倘若想解脱,只有一条路径:上吊。死亡才是脱离“等待”的方式,而迈向死亡却并不容易。

毫无疑问,《等待戈多》中空间的不自由让囚徒们心有戚戚,但该剧的重点不仅在于空间的不可理喻,更来自时间带来的窒息感。全剧中不断地提及时间,时间对于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来说,是“咱们昨天干什么啦”的迷惘,是“今天晚上”等待戈多的执著,是“咱们明天再来”的期许、哀伤和无望。时间,强大、无处不在,它几乎构成了等待的全部内容,是等待的主题,也是等待的敌人和对手。

时间是无法琢磨的,戈多先生说是星期六来,爱斯特拉冈发问:“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何以判断时间?无解。

时间是缓缓流逝的,难以察觉又触目惊心。《等待戈多》的第二幕中,不断提及“昨天”,他们困难地追忆着前一天到底遭遇了什么。与“昨天”相关的细节,比如不合脚的靴子、吃白萝卜还是胡萝卜,发生变化了吗?让两个流浪汉感到焦虑的,不仅是昨天和今天的重复,时间并没有在实质上改变什么,沧海仍是沧海,桑田仍是桑田,等待仍是等待,戈多还是不来,他们期盼新的夜的降临,“它会突然来临的,像昨天一样”,“跟着就是黑夜”,“咱们就可以走了”,“跟着又会是白天了。(略停。绝望的样子)咱们干什么呢,咱们干什么呢”!循环往复,时间是一个找不到出口的圈套,到了明天,一切又回到了昨天。

对抗时间,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时常感到脆弱,他们必须互相靠拢,又时常觉出腻烦。他们想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度过”时间,扮演他们遇到过的波卓和幸运儿,聊天、相互谩骂。每一种方式都不尽如人意,但又如释重负,“有消遣的时候,时间过得多快”!

在第二幕的开场不久,爱斯特拉冈睡着了,睡眠也不失为对抗时间的一种手段,无知觉、无意识地使时间“度过”。很快,爱斯特拉冈惊醒了,应和了《哈姆雷特》中那段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假设死亡如同酣睡,那么,还会不会有噩梦呢?睡眠也会受到阻挠。《等待戈多》中更是不断地引向死亡的话题,“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多少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两个人郑重其事地对待,而沉重的死亡的话题却轻松得像个玩笑。因为,求死不得。

同样相关时间,剧中经常出现“沉默”。第一幕中,当波卓和幸运儿离开后,舞台提示“长时间沉默”,波卓和幸运儿的出现“把时间消磨掉了”,当爱斯特拉冈说“时间反正会过去的”时,弗拉季米尔回应:“不错,可是不会过得这么快。”接下来的舞台提示又是“沉默”。沉默于舞台节奏是一种停顿,沉默凸显和放大了时间的存在。

不仅在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身上体现着折磨人的时间,在波卓的两次出场中也有着对时间的理解。第一幕中,波卓较长的一段台词用以描绘暮色、昼与夜的交替;下场前,他的猎表找不到了,他爷爷给他的真正的猎表不见了!不再有嘀嗒声,表停了?表落在庄园了?没有、也不需要确切的答案。与之相呼应,在第二幕中,变成瞎子的波卓说:“瞎子没有时间观念。属于时间的一切东西他们也都看不见。”日出?黎明?他无从知晓他在哪一时刻成了瞎子。跌倒的他“有的是时间”。同样,他也有一段较长的台词,这段台词以“你干吗老是要用你那混帐的时间来折磨我”开始,以“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结束。他跌入了眼盲的黑暗,他更是陷进了时间的黑洞,非常无助。

在幸运儿长达千言却没有标点符号的“讲演”中,不止一次出现“……时间将会揭示……”,时间将会揭示什么呢?

时间揭示,“我们等待。我们腻烦”。假设行动起来,“在一刹那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

是的,“空间”令人绝望,而“时间”更是将人带入虚无。狱中的囚犯敏感于空间的局促和时间的蔓延,贝克特将这一人类永恒的困境写进了戏剧。争议“戈多”是谁是徒劳的,正如“等待”的徒劳、生命的徒劳一样。《等待戈多》的重点在于“等待”,在于空间、时间中人类的无可逃遁,而不是在于戈多。自《等待戈多》,一个可认知、可把握的世界逐渐消退,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使人类认识到自身的愚蠢、渺小,所有的聪明不过是自作聪明。

“时间”的概念本属于哲学的范畴,贝克特将抽象的哲学化作舞台形象和人物语言,开创了戏剧的别一种高贵和自觉。

(郭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