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法国]萨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禁闭·[法国]萨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亡灵加尔森在地狱接待员的引导下,来到一间布置成第二帝国客厅模样的房间。他一进厅就关心地狱里有否各种刑具以及生活用品,遭到了接待员的一顿嘲笑。加尔森随即表示要正视自己的处境,并静心地将一生理出个头绪。然而,当两个女亡灵即伊奈丝与艾丝黛勒相继来到之后,他便失去了安宁。为了弄清三个生前素不相识的亡灵为何被安排在同一房间,他提议各人将自己生前“说个透”,于是三人之间展开了一场动人心魄的较量。三人互相揭露、互相折磨,加尔森忍无可忍之下,抢过裁纸刀欲对伊奈丝下手,却被告知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于是哀叹起来,发出了“他人就是地狱”这一至理名言!



【作品选录】

伊奈丝示意艾丝黛勒身后的加尔森走开。

伊奈丝(蛮横地)加尔森!

加尔森(后退一步,向艾丝黛勒指着伊奈丝)跟她说吧。

艾丝黛勒(把他紧紧抓住)别走!你还是一个男人吗?你倒是看着我呀,不要把眼睛转开: 这是那样地难吗?我长着一头金发,说穿了,有人为了我而自尽。求求你,你真得看着点什么。不看我的话,那就看着铜像、桌子或者沙发。可还是我看起来更舒服呀。听着: 我失去了他们的爱,就好比一只小鸟从巢里跌下来一样。把我捡起来吧,放到你的心窝里,你会发现我是多么温柔。

加尔森(用力地推开她)告诉你去跟她讲。

艾丝黛勒跟她讲?可她不算数,她是个女人呢。

伊奈丝我不算数?可是,我的小鸟、我亲爱的银雀,你可是在我的心中备受呵护好长时间了啊。别害怕,我会不停地盯着你,眼睛都不会眨巴一下。你生活在我的目光中就像金片在一派阳光中一样。

艾丝黛勒一派阳光!啊!你给我滚。你刚才跟我捣乱,清楚地看到他失败了。

伊奈丝艾丝黛勒!我的活水,我的水晶。

艾丝黛勒你的水晶?真好笑。你想骗谁呢?去吧,谁不知道我把孩子从窗口扔了下去。水晶在地上跌得粉碎,我毫不在乎。我只剩下了一张皮,可这张皮不是给你的。

伊奈丝过来!你将实现你的愿望,是活水还是脏水随你便,你将在我的双眼深处发现你想成为的那一个。

艾丝黛勒放开我!你没有眼睛!可你究竟要我怎样才会放开我呢?呸!

她朝她脸上吐唾沫,伊奈丝猛地把她松开。

伊奈丝加尔森!你要给我付出代价的!

少顷,加尔森耸耸肩,朝艾丝黛勒走去。

加尔森哎嗨?你需要一个男人?

艾丝黛勒一个男人,不对。是你。

加尔森别找茬。谁都能行。正巧我在,那就是我喽。好。(抓住她的双肩)告诉你,我没什么讨你喜欢的: 我可不是一个小傻瓜,不会跳探戈。

艾丝黛勒你是怎样的,我就要怎样的。也许我会改变你。

加尔森我不信。我会……心不在焉的。我满脑子的心事。

艾丝黛勒什么心事呀?

加尔森跟你没有关系。

艾丝黛勒我会坐在你那张沙发上,等着你来侍候我。

伊奈丝(一阵大笑)哈!老母狗!趴下吧!趴下吧!可他又不好看!

艾丝黛勒(对加尔森)别听她的。她既没眼睛,也没耳朵。她不算数。

加尔森我尽己所能满足你,微薄得很。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艾丝黛勒你需要我吗?

加尔森嗯。

艾丝黛勒这就是我要的一切。

加尔森那就……

他朝她俯身。

伊奈丝艾丝黛勒!加尔森!你们昏头啦!我可还在呢,我!

加尔森我看得见,那又怎样?

伊奈丝当着我的面吗?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做!

艾丝黛勒为什么?从前当着佣人的面我照样脱衣服!

加尔森(猛地把她推开)好啦,我不是什么君子,不怕打女人。

伊奈丝加尔森,你可是答应我的!求求你,你答应过我的!

加尔森是你先毁了约定!

伊奈丝挣脱开身子,退到房间深处。

伊奈丝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们最凶。可不要忘了,我在这儿,正看着你们。加尔森,我的眼睛不会放过你们的;你得在我的眼皮底下拥抱她。我是多么恨你们两个呀!你们去相爱吧,相爱吧!我们是在地狱里,我会有机会的。

在以下的场景中,她看着他俩,一言不发。

加尔森(回到艾丝黛勒身边,抓住她的双肩)给我你的嘴唇。

少顷。他朝她倾身,突然间又直起身来。

艾丝黛勒(做了一个赌气的动作)嗨!……(少顷)我跟你说过别管她。

加尔森问题就是她。(少顷)戈麦茨在报社里。他们把窗关了;正是冬天。六个月了。六个月之前他们把我……我可是警告过你,我会心不在焉的吧?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他们并没有脱掉外套……真滑稽,他们那边如此之冷,而我呢,又如此之热。这一次,他是在说我。

艾丝黛勒时间会很长。(少顷)至少告诉我他在说什么呀。

加尔森没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混蛋,够了。(他竖起耳朵。)一个漂亮的混蛋。哼!(他走近艾丝黛勒。)回到我俩的事吧。你爱我吗?

艾丝黛勒(微笑)谁知道?

加尔森你相信我吗?

艾丝黛勒多么滑稽的问题: 你会一直在我的眼前,你可不会跟伊奈丝在一起来背叛我。

加尔森那当然。(少顷。他松开艾丝黛勒的双肩。)我说的是另外一种信任。(他听着。)说吧!说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可不是在这儿为自己辩护的。(对艾丝黛勒)艾丝黛勒,你得信任我。

艾丝黛勒真叫人犯难!可你有了我的嘴、我的手臂、我的整个身子,一切都本该如此地简单……我的信任?可我呢,我没有什么信任可以给你;你让我尴尬死了。啊!该不是你干了件大坏事才要求我信任你吧。

加尔森他们枪毙了我。

艾丝黛勒我知道,因为你不肯上前线。后来呢?

加尔森我……我不是完全不肯。(向看不见的人们)他说得是,批评得对,却没有说该怎么办。难道我要跑到将军家里跟他说:“将军大人,我不去前线”吗?多么愚蠢呀!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我想作证,我要作证!我不能让他们堵住我的嘴。(对艾丝黛勒)我……我坐上了火车。在边境被他们逮着。

艾丝黛勒你想去哪儿?

加尔森去墨西哥。想在那儿开一家和平主义报社。(静场)哎,说话呀。

艾丝黛勒你要我跟你说什么?你做得对,既然你不想打仗。(加尔森做了一个不悦的动作。)啊!亲爱的,我可猜不出该怎么回答你呀。

伊奈丝我的宝贝,你得说他像头雄狮一般地逃跑了。因为你那亲爱的逃跑啦。正是这个让他心中不爽。

加尔森逃跑,出走: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艾丝黛勒你是得逃跑啊。要是你留下来的话,他们会逮住你的。

加尔森当然。(少顷)艾丝黛勒,我是不是个懦夫?

艾丝黛勒可亲爱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又不是你。该你自己拿捏的呀。

加尔森(做了一个厌倦的动作)我拿捏不了。

艾丝黛勒你总该回忆得起来;你那样做应该有道理的。

加尔森对。

艾丝黛勒什么呀?

加尔森那些是不是真正的理由呢?

艾丝黛勒(生气地)你真难弄。

加尔森我想作证,我……我思考了好久……那些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理由呢?

伊奈丝啊!问题就在这儿。那些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理由呢?你在思考,不想轻率地下结论。可是呢,恐惧、仇恨以及种种被掩盖的龌龊,它们也构成理由啊。嗨嗨,你再找找,好好想想。

加尔森住嘴!你以为我在等着你出主意吗?我白天、晚上都在牢房里踱步,从窗到门,再从门到窗。我在扪心自问,追根寻源。觉得整个一生都在自省,哎嗨,所作所为就在那儿。我……我乘上了火车,这是肯定的。可为什么呢?为了什么?最后我想到,我的死将会决定一切;如果我死得干净,就能证明我不是一个懦夫……

伊奈丝加尔森,你是怎么死的呢?

加尔森惨。(伊奈丝放声大笑。)噢!一种简单的体力衰退而已。我不害羞。只不过一切都永远地悬在了那儿。(对艾丝黛勒)唉,你过来。看着我。当世上的人们谈论我的时候,我需要有人看着我。我喜欢绿色的眼睛。

伊奈丝绿色的眼睛?瞧瞧!你呢,艾丝黛勒?你喜欢一个懦夫吗?

艾丝黛勒告诉你,这一切我都无所谓。懦夫与否,只要他好好拥抱我就行。

加尔森他们摇着头,拼命地吸雪茄;他们觉得无聊。心中在想: 加尔森是个懦夫。软软地,松松地。到底还是在想着某件事情。加尔森是个懦夫。这就是他们,我的伙伴们所做出的结论。半年之后,他们就会说,像加尔森一样的懦夫。你们两个真有运气;人世间已经没有人再想着你们了。我呢,命比你们苦。

伊奈丝你老婆呢,加尔森?

加尔森什么,我的老婆?她死啦。

伊奈丝死了?

加尔森我大概是忘了给你们说了。她刚刚死掉。大约两个月了。

伊奈丝悲伤而死?

加尔森当然是悲伤而死。你想让她怎么死?好啦,一切都不错: 战争结束了,老婆死了,我也进入了历史。

他干哭着,用手抹了抹脸。艾丝黛勒拽住他。

艾丝黛勒我亲爱的,我亲爱的!看着我,亲爱的!摸摸我吧摸摸我。(抓起他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喉咙处)把手放在我的喉咙上。(加尔森做了一个挣脱的动作。)把手放下,放下,不要动。他们会一个个死去: 管他们怎么想。忘记他们。只有我还在。

加尔森(挣脱手)他们不会忘记我的,这些人。他们会死,但其他人还会来,他们会接过指令: 我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们啦。

艾丝黛勒啊!你想得太多!

加尔森做什么其他事呢?从前,我行动……啊!回到他们当中去只一天……多么令人沮丧!可是我已经被排除在外;他们总结时并不顾忌到我,他们有道理,既然我已经死了。像只老鼠一样。(他笑。)我已经属于公共的了。(静场)

艾丝黛勒(温柔地)加尔森!

加尔森你在呀?那好,听着,你要帮我一个忙。别,别后退。我知道,你会觉得好笑,竟然有人会求助于你。你对此不习惯。但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努把力,我们也许能够正儿八经地相爱起来?瞧瞧,他们有成千张口在反反复复地说我是个懦夫。但成千张口又算得了什么?要是有一个灵魂,仅仅一个,来竭尽全力地肯定我没有逃跑、肯定我不可能逃跑,说我有勇气,说我是无辜的,那我就肯定会得救!你愿意相信我吗?

艾丝黛勒(笑)白痴!亲爱的白痴!你以为我会去爱一个懦夫吗?

加尔森可你说过……

艾丝黛勒我在开你的玩笑呢。我喜欢男人,加尔森,喜欢真正的男人,皮肤粗糙、双手健壮的男人。你没长着懦夫的下巴、没有懦夫的嘴、也没有懦夫的嗓门,你的头发更不是懦夫的头发。我爱你正是为了你的嘴、你的嗓门和你的头发。

加尔森这是实话?当真是实话吗?

艾丝黛勒你要我为此跟你发誓不成?

加尔森那好,我就向所有的人挑战,向所有这里的和世上的人挑战。艾丝黛勒,我们会走出地狱的。(伊奈丝放声大笑,他俩停住谈话并望着她。)怎么啦?

伊奈丝(笑)艾丝黛勒,你怎么能够如此天真地相信他。

艾丝黛勒(对加尔森)别听她的。你如果需要我的信任,那你先得信任我。

伊奈丝就是,就是啊!相信她吧。她需要一个男人,这你可以相信。她需要男人用臂膀搂着她的腰,需要男人的气味,更需要男人眼睛里的男人欲望。其余的嘛,哈!她会说你是天主下凡,要是这能使你快活的话。

加尔森艾丝黛勒,这话当真?回答呀,是这么回事吗?

艾丝黛勒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好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把我给搞糊涂了。(跺脚)这一切真烦死人了!哪怕你真是个懦夫,我也会爱你的,好啦!难道这对你还不够吗?(少顷)

加尔森(对两女人)你们真叫我恶心!

他朝门走过去。

艾丝黛勒你干什么?

加尔森我走。

伊奈丝(快速)你可走不远,门关着呢。

加尔森他们必须把门打开。

他按住电铃按钮,铃不响。

艾丝黛勒加尔森!

伊奈丝(对艾丝黛勒)别担心,电铃坏啦。

加尔森跟你们说,他们会开门的。(他猛烈地打门。)我再也难以忍受你们了,忍无可忍了。(艾丝黛勒向他奔去,他把她推开。)滚你的!你比她还要让我恶心,我不想沉沦在你的眼睛里,你这个滑腻腻软乎乎的东西!你是条章鱼,你是片泥塘。(击门)你们开不开门?

艾丝黛勒加尔森,我求你啦,别走。我不再跟你说话,我会让你安安静静,只是你别走。伊奈丝开始张牙舞爪了,我再也不愿意单独跟她在一起。

加尔森自找出路吧。我又没有叫你来。

艾丝黛勒懦夫!懦夫!噢,你确确实实是个懦夫!

伊奈丝(走近艾丝黛勒)好哇,我的银雀,你不乐意了!为了讨好他,你朝我脸上吐唾沫,为了他,我俩闹翻了脸。可那个丧门星,他要走了,他一走就剩下我们娘俩了。

艾丝黛勒你甭想从中捞什么好处,只要这扇门一打开,我就远走高飞。

伊奈丝去哪儿?

艾丝黛勒管它哪儿,离你越远越好。

加尔森不停地猛击门。

加尔森开门!开门哪!我什么都认了: 踩足跷、上夹钳、挨熔化铅浇、夹夹子、上绞架,一切熊熊燃烧的、一切撕心裂肺的,我都实实在在地愿意受苦受难。我宁愿遍体鳞伤、宁愿挨鞭子抽、挨硫酸浇,也强于这种精神折磨。这种无形的折磨,它轻擦细抚,让人不痛不痒、半死不活。(他抓住门的把手猛摇。)你们开不开门?(门突然打开,他差点跌倒。)啊!

静场良久。

伊奈丝哎嗨,加尔森?走您的哇。

加尔森(慢慢地)我正纳闷,这门怎么就开了。

伊奈丝您还等什么呢?走呀,快走呀!

加尔森我不走啦。

伊奈丝你呢,艾丝黛勒?(艾丝黛勒一动不动,伊奈丝放声大笑。)怎么?谁走呢?我们三人中间谁走呢?道路是敞开的,谁又挽留我们了?啊!真笑死人了。我们是鱼水难分哪。

艾丝黛勒向她扑过去。

艾丝黛勒鱼水难分?加尔森!帮帮我,快帮帮我。我们把她拖出去,把她关在门外,她就会明白了。

伊奈丝(挣扎)艾丝黛勒!艾丝黛勒!求求你,把我留下。别把我扔到走廊里,别把我扔到走廊里去啊!

加尔森把她放开。

艾丝黛勒你疯了,她恨着你呢。

加尔森我是为了她才留下的。

艾丝黛勒放开伊奈丝,诧异地望着加尔森。

伊奈丝为了我?(少顷)好啊,那么请把门关上。门打开之后,这儿就热上了十倍。(加尔森走过去关上门。)为了我?

加尔森是的。只有你才知道一个懦夫意味着什么,你。

伊奈丝对呀,我知道。

加尔森你知道什么是痛苦、羞辱和惧怕。有一段时间你曾经把自己看得很透,直把内心都给看穿。这让你精疲力尽、心灰意懒。可一觉醒来你却又手足无措,再也不能领悟前一天启示的意义。是啊,你了解痛苦的代价。既然你说我是个懦夫,那你是有根有据的啰,嗯?

伊奈丝当然有。

加尔森我必须说服的对象是你,因为你我属于同类。你刚才猜想我要走了,是吧?我可不能让你趾高气扬地留在这里,满脑子装着这些想法、所有这些关于我的想法。

伊奈丝你真的能把我说服吗?

加尔森我别的什么都无能为力。你知道,我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种种说法了。他们肯定已经跟我玩完,事情了结了。我在世上已经彻底完蛋,甚至连懦夫都不再是。伊奈丝,就剩下我们几个了: 想着我的就剩下你俩,而她又算不上什么。可是你呢,你恨我,只要你相信我,你就救了我。

伊奈丝这可不那么容易!好好看着我,我可是个冥顽不化分子。

加尔森需要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伊奈丝噢!你有的是时间,你有全部时间。

加尔森(抓住她的双肩)听着,人各有志,是吧?我呢,什么钱呀、爱呀,统统不在话下。我立志当个男人。一个刚强的汉子。我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匹马上了。一个选择了最危险道路的人难道能够是个懦夫吗?难道能够只依据人的一次行为来判断他的一生吗?

伊奈丝为什么不能?你梦想自己是个勇敢的汉子,梦想了卅年;你总以为英雄可以为所欲为,对自己的千百种弱点不屑一顾。这可太方便了!后来大难临头,你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你便坐上去墨西哥的火车。

加尔森我可没有梦想过这种英雄主义。

伊奈丝拿出证据来,证明你不是在梦想。惟有行动才能判断人所愿望的东西。

加尔森我死得太早,我没有时间做出自己的行动。

伊奈丝人总是死得太早——或者太晚。然而,生命到此为止,该结账了。你的一生就是你,舍此无它。

加尔森毒妇!你可是对答如流哇。

伊奈丝来呀!讲啊!可别泄气。你把我说服应该是轻而易举的。找论据吧,努力呀。(加尔森耸耸肩。)嗯,嗨!我早跟你说过,你是不堪一击的。啊!你现在得付出代价了。你是一个懦夫,加尔森,懦夫。来吧,你别无选择,必须把我说服。我不放过你。

艾丝黛勒加尔森!

加尔森干吗?

艾丝黛勒报仇哇。

加尔森怎么报?

艾丝黛勒跟我拥抱,你会听到她叫唤的。

加尔森这倒是真的。伊奈丝,你不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向艾丝黛勒俯下身去。伊奈丝一声叫喊。

伊奈丝啊!懦夫!懦夫!滚吧!去让女人来安慰你吧!

艾丝黛勒叫唤吧,伊奈丝,叫唤吧!

伊奈丝美妙的一对!要是你看见那只大爪子直接贴着你的肩膀,抚摸你的肉体和衣衫的话,那才叫好呢。他那双手湿乎乎,身上直流汗。他会在你那条裙子上留下一滩蓝色印渍的。

艾丝黛勒叫吧!喊吧!加尔森,把我抱得更紧些,她会气死的。

伊奈丝就是,牢牢地抱住她,抱紧她!把你们的热流掺合起来。爱是挺乐的吧,嗯,加尔森?就像睡意一样,既温柔又深沉。不过,我是不会让你入睡的。

加尔森做了一个动作。

艾丝黛勒别听她的。吻我,我整个身子都属于你。

伊奈丝那么,你还等什么呢?照人家说的去做呀!懦夫加尔森把溺婴犯艾丝黛勒拥在怀里。我看见你们了,我一个人便代表了一群人,一群人。加尔森,我是一群人,你听见了吗?(喃喃地)懦夫!懦夫!懦夫!懦夫!你躲开我也不顶事,我不会放过你。你要在她嘴唇上寻找什么呢?忘却吗?可我不会把你忘却,我不会。要说服的偏偏又是我,我。来呀,来吧!我等着你。你瞧,艾丝黛勒,他松手了,他像只狗一样驯服,你甭想得到他!难道永远不会天黑了吗?

伊奈丝永远不会。

加尔森你就永远会看见我?

伊奈丝永远会。

加尔森放开艾丝黛勒并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走近铜像。

加尔森铜像啊,(抚摸铜像)铜像就摆在面前,我注视着它并明白我身在地狱。跟你们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们料到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这壁炉前,手抚着这尊铜像。那一双双目光都在把我给吞了……(他突然转身。)啊,就是你们两个?我以为远远不止这个数呢。(笑)嗨,这就是地狱。以前我从来不会这么认为……你们还记得的: 什么硫磺啊、火堆啊、烤架啊……啊哈!真是天大的玩笑。不需要什么烤架,地狱,就是他人。

艾丝黛勒我的爱!

加尔森(推开她)放开我。她横在我们之间呢。只要她看见我,我就无法爱你。

艾丝黛勒哈!那好,她会再也看不见我们的。

她拿起桌子上的裁纸刀,朝伊奈丝冲过去,往她身上连戳数刀。

伊奈丝(边挣扎边笑)你干什么?干什么呢?你疯了吗?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死了。

艾丝黛勒死了?

她手中的刀落地。少顷,伊奈丝拿起刀,疯狂地往自己身上戳。

伊奈丝死啦!死啦!死啦!用不着刀、用不着毒药、也用不着绳子。这是既成事实,懂吗? 而我们得永远在一起。(笑)

艾丝黛勒(放声大笑)永远,我的天啊,这真滑稽!永远!

加尔森(笑,看着她俩)永远!

他们跌坐在各自的长沙发上。静场良久。他们止住笑,互相对视。加尔森站起身。

加尔森那么,继续下去吧。

(艾菲译)



【赏析】

《禁闭》为萨特一部具有世界影响的独幕剧。它创作于1943年秋至1944年初,本意让三位演员朋友同台展示风采,因而设计了三个平分秋色的角色。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巴黎尚在德国法西斯铁蹄的蹂躏之下,天空中常有战机盘旋,人们为了躲避轰炸不得不藏身于地下。因此,剧情原先发生在地窖,后来萨特灵感突发,将之改成了地狱。最初发表时名为《他人》,1944年5月由雷蒙·罗洛导演搬上老鸽巢剧院,获得了观众的热烈欢迎。

表面上看,《禁闭》与《苍蝇》有着不小的差别: 一个是三幕大戏,一个是独幕戏;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一个可谓应景之作。然而,两者在宣扬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方面可谓异曲同工。《苍蝇》通过俄瑞斯忒斯由“陌生人”转变为英雄的故事,正面宣扬了人只有积极行动并勇于承担责任才能获得社会承认的“本质”这一原则;《禁闭》则从反面说明,人的本质之最终确定取决于其生前的“选择”及其相应行动,而与其主观愿望与表白无关。正如萨特指出的那样:“人物在其境遇与行动中正面确定,在其拒绝行动中负面确定,但这些拒绝使之定位且也只能在某种激情中体验。”

下到地狱之后,加尔森原以为可以隐瞒过去、掩盖自己的懦夫本质,因而在两个亡灵面前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英雄,谎称自己因为在战争时期办了一份和平主义报纸而遭枪决。同样,另一位亡灵艾丝黛勒也主动表明自己生前十分清白,为了养活小弟而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后虽然与第三者相爱却拒绝与之私奔,自己来到地狱是因为患病不治。只不过,他们的这些自我表白却没能说服“他人”即同性恋者伊奈丝。萨特通过设置这一“虐他狂”式的人物来揭示两人的本质,三人当中惟有她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并对加尔森和艾丝黛勒采取“迫害行动”,从而造成了三人相互追逐、相互迫害的恶性循环。

从节选部分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三个人物如何一步一步地演变成“他人的地狱”。起先,加尔森试图利用艾丝黛勒对男人的需求来证明自己的“英雄”本色,以摆脱心中的困惑,却被一旁“不算数”的伊奈丝给搅得不得安宁。为了摆脱后者的纠缠,他甚至要当着她的面与艾丝黛勒亲热,却在其冷峻的目光下无法满足。更为糟糕的是,加尔森不仅无法通过艾丝黛勒来摆脱心中的烦恼,反而看到了生前同事们在人间对其进行的审判场面。剧情于是深入发展,加尔森希冀得到艾丝黛勒的“信任”,以对抗人间的判决。谁知一个有求于自己的女人的廉价信任根本无济于事,加尔森的本质反而进一步昭示天下。尽管他寻找了一堆逃跑的“正当”理由,那“懦夫”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艾丝黛勒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再一次地向加尔森发动讨好攻势,顺其意愿称他并非懦夫,却立刻被伊奈丝的笑声无情地揭穿,艾丝黛勒的一番表白则令其哭笑不得。至此,剧情进入高潮。失望的加尔森决定离开地狱,然而他按电铃铃不响、敲门门不开。可最后当门自动开开之后,他却决定留下,引起伊奈丝的一阵嘲笑。其实,加尔森之所以留下,意在赢得伊奈丝的“信任”来为自己正名,可伊奈丝却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换言之,只要伊奈丝在,加尔森便不可能篡改自己的本质。令其沮丧的是,亡灵伊奈丝注定要永永远远与他在一起!艾丝黛勒无论如何怎样帮他都无济于事,甚至用裁纸刀都不成。终于,加尔森绝望了。

通过这一富有荒诞意味的故事,萨特宣扬的其实还是《苍蝇》一剧中的观点,即人既有选择行动的自由,更有承担选择之后的责任,而人的本质便是其行动的结果。加尔森作为一个亡灵,其本质已经为其生前的一系列行为所确定。然而,到了地狱之后他竟然仍和生前一样,选择了逃避与撒谎,却不料被两个原本与其毫无关系的女人的不“选择”与“行动”所揭穿!萨特告诉我们,谎言可以得逞一时,却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真正本质,恰如伊奈丝所说,“你的一生就是你的所作所为,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是”。人生中的每一次行动都将记录在案,直到死后一并算账,而那时他人的评价就将变得不可抗拒,犹如固定物体一般不可动摇。因此,人的行为除了受到自己的判断之外,更会受到他人的审判,而且更为重要、更为严厉、更为准确。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人的目光比起硫磺与火焰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地狱之于他人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什么尖头桩、铁皮架之类的刑具,什么刽子手都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这个他人又是刀枪不入的呢!

不过,如何理解“他人就是地狱”这句台词,还存在着很多分歧与误会。不少人将之简单地视作对资本主义社会人际关系的批判,有些人甚至将之解释成人的自私本性的写照。萨特告诉我们,这句话实际上所表达的是“如果与他人的关系扭曲了、变质了,那他人就只能是地狱”,“对我们自己认识自己来说,他人本质上是我们身上最为重要的”,不管对自己如何评价,别人的评判总是夹在其中,对那些过于依赖别人评判的人来说,他们便是生活在地狱之中。生活中,那些囿于各种习惯、对别人的评价耿耿于怀却又不思改变者无异于加尔森那样的死人。萨特之所以将剧情安排在地狱,目的在于以荒诞的手法来强调自由的重要性,又通过加尔森这样的反面例子来证明人以新的行动来改变过去行动的重要性。事实上,无论生活在何种地狱之中,人都能够自由地将其打碎,关键在于行动。萨特否定的是传统戏剧中一成不变的人物性格,强调的则是人物在一定境遇中行动的重要性:“(从前)在舞台上表现的人物多多少少是复杂的,而且完全的,情景除了将人物紧紧裹住、表现每个人如何因他人的行动而变化的作用之外,别无他用。(如今)许多作者回到了情景戏剧。不再有性格: 主人公如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跌入陷阱的自由人。出路何在? 每个人物将仅是一种出路的选择,其价值也就不会超过所选出路。……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个情境便是一个陷阱,四处都是墙: 我刚才表达不好,没有供选择的出路。出路是创造出来的。每个人在创造出路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人每天都得创造。”

除了形象直观地阐释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之外,《禁闭》的成功还在于其独特的艺术形式与手法。法国戏剧评论家米荣将其视为“萨特戏剧中唯一故事的独创性、舞台的新颖性、语言与作品的思想完全吻合的例子”,剧本因图像与细节而富有意。著名学者科尔万则认为“萨特在《禁闭》中将剧本的意义建立在对戏剧效果的挖掘之上”。确实,此剧极其巧妙的构思和别具一格的表现手法令人赞叹。将地点设置在地狱里说不上前无古人,但在地狱里敷衍如此一出具有哲理意味的故事却可谓后无来者。萨特的细节设计别出心裁: 地狱是一间令法国观众既熟悉又陌生的“第二帝国时期风格的客厅”,除了三张长沙发、一张桌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家具,没有镜子,没有窗户。为了表明时间的消失(或者说永恒),萨特让明晃晃的灯不分白天黑夜永远地亮着。为数不多的几件物体也作了陌生化处理,如时响时不响的门铃,没有书本却有一把裁纸刀,那尊巴勃第安纳的铜像更是完全意义上的物体,在整个剧情发展过程中始终见不出其意义所在,直到最后加尔森去抚摸时才令人恍然大悟: 它使加尔森明白自己是个有思想的“死人”,在评判自己的同时也评判他人,从而真正起到了镜子的作用。所有这些独特的手法都增强情境的荒诞特征,使得一个没有目的、没有内容、没有意义的世界昭然若揭。

(宫宝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