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伊·布拉斯·[法国]雨果》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17世纪的西班牙宫廷,吕伊·布拉斯是掌权的侯爵大臣堂·萨留斯特的仆人,长相酷似侯爵的堂弟堂·塞扎尔。侯爵因诱奸王后侍女而被王后放逐,于是指使暗恋王后的吕伊·布拉斯冒充堂·塞扎尔进宫骗取王后的宠信,以图伺机报复。吕伊·布拉斯不仅得到王后的爱情,还成了一个精明能干的重臣。在王后支持下,吕伊·布拉斯决心革新政治,拯救危亡的西班牙。正当他革弊布新之际,侯爵幽灵般出现,让吕伊·布拉斯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傀儡。软弱的他被侯爵利用,骗王后出来相会,侯爵突然出现,以二人的恋情要挟王后。吕伊·布拉斯完全明白了主人的阴谋,愤恨至极,为了捍卫情人的荣誉,毅然杀死侯爵,又服毒死在王后的怀抱里。
【作品选录】
第三幕吕伊·布拉斯
马德里王宫中的政府大厅。后部有扇大门,门前有几步台阶。左边墙角上挂着立经挂毯。对面墙角上有扇窗子。右边有张方桌,上面铺了一块绿色丝绒桌毯,摆了八个到十个托书架,围着方桌摆了八个到十个凳子,每个凳子对着一个托书架。方桌后面有把面向观众的大安乐椅,椅子上铺了金线锦缎,顶上悬着金线锦缎华盖,华盖上有西班牙的王徽,还有王冠的图案。大安乐椅旁有张靠背椅。
幕启时,王家枢密院正在开会。
第一场
堂·玛尼埃·阿里亚,卡斯蒂利亚枢密院议长;堂·佩德罗·韦勒兹·德·格瓦拉,康波雷尔伯爵,披袍佩剑的审议官;堂·费南多·德·科多瓦·伊·阿吉拉,普列戈侯爵,官职同上;安东尼奥·于比拉,税务总长;蒙塔兹戈,主管印度群岛事务的披袍参议官;柯瓦丹加,主管其他群岛事务的大臣。其他参议官。披袍的参议官身穿黑衣,其他的参议官都穿朝服。康波雷尔的白外套上绣了红色的卡拉特拉瓦十字勋章。普列戈颈上挂了金羊毛勋章。
卡斯蒂利亚枢密院议长堂·玛尼埃·阿里亚和康波雷尔伯爵在前台低声谈话。其他参议官在大厅里三五成群。
堂·玛尼埃·阿里亚这样步步高升,其中必有奥妙。
康波雷尔伯爵他得了金羊毛勋章。现在已是御前秘书、王室大臣,还成了奥默多公爵呢!
堂·玛尼埃·阿里亚半年之内这样飞黄腾达!
康波雷尔伯爵他幕后有人。
堂·玛尼埃·阿里亚王后!
康波雷尔伯爵的确,国王有病,心里糊涂,在前妻的坟墓边上过日子。他等于让位了,把自己关在埃居里亚宫里,于是王后就支配一切了。
堂·玛尼埃·阿里亚我亲爱的康波雷尔,她支配我们,堂·塞扎尔又支配她。
康波雷尔伯爵他的生活方式不太正常。首先,他从来不去看王后。他们好像要避免见面。你可能会说不是这样,不过,半年来我一直监视着他们,因此,我敢肯定,这是不消说的。再说,他的脾气古怪,性情孤僻,住在托梅兹公馆附近一所门窗紧闭的房子里,有两个黑人看门,假如他们不是哑巴的话,要说的事可多着呢。
堂·玛尼埃·阿里亚两个哑巴?
康波康尔伯爵两个哑巴。别的仆从都住在王宫的官邸里。
堂·玛尼埃·阿里亚这真古怪。
堂·安东尼奥·于比拉(走到他们身边待了一会)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出身于名门大族。
康波雷尔伯爵怪就怪在这里,他居然要假装正经!(向堂玛尼埃·阿里亚)他是去年垮台的萨留斯特侯爵的堂弟,所以桑塔-克吕兹才把他推上台来。这个堂·塞扎尔今天成了我们的主子,过去却是月亮底下生出来的最糊涂的傻瓜。他真荒唐透顶,我认识几个从前见过他的人,有一天他居然把本钱当成利息花,每天都要换个女人,换辆马车,他要随心所欲张嘴大嚼的话,一年之内可以吃掉秘鲁的金矿。一天他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堂·玛尼埃·阿里亚年龄使一个快活的糊涂虫变成一个非常严厉的聪明人了。
康波雷尔伯爵妓女上了年纪也要从良。
于比拉我相信他不是假正经。
康波雷尔伯爵(笑)啊!天真的于比拉!他的正经使得你头昏眼花了!(意味深长地)王后的公私开销(强调数字)每年是六十六万四千零六十六个金币!这是个财源,哪个不想撒网?好浑水摸鱼呀!
普列戈侯爵(突然来到)请别见怪,我发现你们几位谈笑风生,旁若无人,未免太不谨慎了吧。我那受过公爵大人供养的先祖父说过一句名言:“咬国王的肉,吻宠臣的手。”诸位先生,我们还是来管管公家的事吧。
大家围着方桌坐下,有的拿起笔来,有的翻翻文件。尽管如此,大家都是懒洋洋的。沉默了一会儿。
蒙塔兹戈(低声,向于比拉)我问过你关于收圣物税的事,我要为侄子花钱买个治安法官当当呢。
于比拉(低声)你,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久就任命我的表弟梅希奥·德尔瓦做埃布罗的大法官吗?
蒙塔兹戈(大叫)我们刚给你的女儿一大笔嫁妆费,还在庆祝她的婚礼呢。为了这件事,我们不断受到攻击……
于比拉(低声)会给你治安法官的。
蒙塔兹戈(低声)也会任命你的大法官的。
他们两人握手。
柯瓦丹加(站起来)卡斯蒂利亚的诸位参议官先生,为了使我们每个人都不超越自己的范围,应该好好调整一下我们的权利和义务。西班牙的税收分散在上百个人手里。这是公家的不幸,应该结束这种局面了。有的人入不敷出,有的人收入太多。烟草税是你的,于比拉。颜料税和香料税是你的,普列戈侯爵。康波雷尔征收壮丁税、出口税、盐税,数不清的税,连黄金、琥珀、黑玉的进口税还要抽百分之五。(向蒙塔兹戈)你不要那样心神不安地瞧着我,由于你生财有道,你一个人独吞了砒霜税和冰雪税,还有关税、赌博税、黄铜税、商人的罚款、海上的什一税、铅税、玫瑰园林税!……我呢,我什么税收也没有,诸位先生。匀一点给我吧!
康波雷尔伯爵(哈哈大笑)啊!这个老魔鬼!他的收益是明摆着的。除了印度群岛,在两海之中,哪个岛不归他管?多大的范围!他一个爪子抓住地中海,另一个爪子还钩着大西洋呢!
柯瓦丹加(脸红耳赤)我什么也没有!
普列戈侯爵(笑着)他还有黑奴税呢!
大家都站起来,七嘴八舌,争吵不休。
蒙塔兹戈我恐怕也有委屈吧。森林税应该归我!
柯瓦丹加(向普列戈侯爵)你把砒霜税给我,我就把黑奴税给你!
吕伊·布拉斯从后部的小门进来了一会儿,他见到这一场面,却没有被人发现。他身穿黑色丝绒衣,外披猩红丝绒斗篷,帽上有白色花翎,颈下挂了个金羊毛勋章。他先静静听着,然后,在争吵最激烈时,他慢步走上前去,忽然出现在他们之中。
第二场
人物同上,吕伊·布拉斯。
吕伊·布拉斯(忽然出现)胃口不小呀,诸位先生!
(大家转过身去,大吃一惊,局促不安,都不说话。吕伊·布拉斯没有脱帽,两臂交叉放在胸前,面对面地看着他们。)
(继续)啊!廉洁无私的大臣!德高望重的参议!你们就是这样为国效劳的呀!这分明是抢劫王室的财富呵!你们这样毫不惭愧,乘国之危,趁火打劫,真要使西班牙痛哭流泪了!你们这样唯利是图,难道只想装满腰包,然后就逃之夭夭吗!盗窃祖坟的掘墓人,你们的国家岌岌可危,你们休想有好下场!你们看看,像你们这样鲜廉寡耻,西班牙和它的美德,西班牙和它的伟大,都要化为乌有了。自从菲力浦四世以来,我们不战而败,失掉了葡萄牙、巴西,失掉了阿尔萨斯的布里扎、卢森堡的斯坦福,失掉了整个伯爵领地,连郊区也没有保留;还有鲁西荣、霍尔木兹、果阿、五千里的海岸线费南布哥,还有青山!你们看看。从西到东,欧洲都恨你们,瞧着你们哈哈大笑。国王好像名存实亡,荷兰和英国瓜分了这个王国;罗马欺骗了你们;皮埃蒙特虽然是友邦,但要我们劳师远征,冒的风险太大;萨瓦和它的公爵也靠不住。法国在等待有利的时刻争取王位;奥地利也在伺机行动。而巴伐利亚王子却朝不保夕,这点你们大家都知道。至于你们这些总督,梅迪纳迷恋女色,使那不勒斯风波频起,沃德蒙出卖米兰,勒加涅兹失去佛兰德。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呢?国家一贫如洗,既出不了兵,又出不起钱,上帝在海上喜怒无常,使我们损失了三百条军舰,战船则尚未计算在内。而你们居然胆敢……诸位先生,在二十年内,你们想想看,我算了一笔账,事实就是这样!老百姓,为了你们,为了你们寻欢作乐,荒淫无度,可怜的老百姓背着沉重的负担,压得直不起腰,汗下如雨,给你们榨去了四万万三千万两黄金!而你们却还要压榨他们!但这还不够!当家做主的人,你们还要……啊!我觉得你们真该羞愧得无地自容啊!在国内,盗贼四起,拦路抢劫,焚烧谷物,蹂躏全国。草莽丛中总有瞄准行人的枪口。好像诸侯之间的战争还算不了什么似的,连修道院之间,外省的城镇之间都兵燹四起。大家都想吞并乱糟糟的左邻右舍,船要沉了,贪得无厌的人还在狗咬狗!教堂成了废墟,杂草丛生,毒蛇横行。王公贵族毫无作为,全靠祖宗的荫庇。忠诚老实办不成事,阴谋诡计却能得逞。西班牙成了藏垢纳污之所,全国的污泥浊水都流到这里来了。每个贵族都从四面八方雇佣一些刺客歹徒。在马德里,有说各种方言黑话的热那亚人、撒丁岛人、佛兰德人。警察欺软怕硬,见钱就眉开眼笑。夜里则到处是呼救求援,行凶杀人。昨天,在托勒德桥边,我给强盗抢了!马德里有一半人抢人,另外一半人被抢。所有的法官都被买通了。没有一个兵领过饷。我们是征服过世界的西班牙人,现在,我们有多少军队呢?还不到六千个赤脚兵。而一些散兵游勇、流氓无赖、山乡穷汉,个个衣衫褴褛,但却都带着短刀。因此,一伙土匪也就是一团士兵。只要天一黑,在兵匪难分的时候,形迹可疑的人就变成了强盗。马塔洛博手下的部队人数比一个男爵的还多。一个盗贼胆敢公然和西班牙国王作战。唉!乡下的农夫居然也敢侮辱国王的车驾。而你们的王上,他又是悲伤又是害怕,一个人呆在埃居里亚宫里,垂头丧气,成天与死人为伍,眼看帝国就要土崩瓦解!就是这样!唉!欧洲在用脚后跟践踏这个国家,它从前紫袍披身,如今却鹑衣百结。在这个灾难重重的世纪,国家已一败涂地,而你们却还在争夺残羹剩饭!伟大的西班牙人民已经四肢麻木,软弱无力,倒卧在黑暗中,奄奄一息,气数将尽,悲痛欲绝。它好像一头垂死的狮子,养活了你们这些寄生虫,现在却被你们啃食!查理五世呵,在这个可耻又可怕的时代,你在坟墓里做什么?威震欧洲的帝王呵!起来吧!你起来看看!形势每况愈下。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王国,原来建立在帝国的雄厚基础上,现在却东倒西歪,快要坍塌……我们需要你来力挽狂澜!查理五世呵!因为西班牙一蹶不振,已经面临绝境了!在你右方闪闪发光的金球象征着你的王权,它曾经像耀眼的太阳一样使全世界相信,旭日是从马德里升起的,现在却成了暗淡无光的陨星,像下弦月一样越来越残缺了,另外一个民族的曙光将要使你黯然失色!唉!你的遗产正在拍卖。你的光辉正在变成金钱!你的荣耀已经玷污!伟大的人物呵!你怎么还可能睡得着?你的王笏权杖正在论斤出卖!奇形怪状的小人正在把你的王袍改成紧身衣;帝国的雄鹰过去在你驾御之下,曾经发出雷鸣,吐出烈火,使全世界震惊,现在却被拔去羽毛,变成这些无耻之徒的盘中餐了!
参议官们个个惊慌失措,哑口无言。只有普列戈侯爵和康波雷尔伯爵不肯低头,怒气冲冲地看着吕伊·布拉斯。康波雷尔向普列戈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走到方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自己先签上名,然后交给侯爵签字。
康波雷尔伯爵(一面指着普列戈侯爵,一面把辞职书交给吕伊·布拉斯)公爵先生,我代表我们两人,提出辞呈。
吕伊·布拉斯(接过辞呈,冷冷地)谢谢。你们可以携眷回老家去。(向普列戈)你回安达卢西亚,(向康波雷尔)伯爵,你回卡斯蒂利亚。各回各的领地。明天就走。
(两个贵族鞠躬退出,头上戴着帽子,好像很神气的样子。)
(转身向其他贵族)谁要是不愿走我们这条路,可以跟这两位先生走。
在场的人都保持沉默。吕伊·布拉斯在桌前坐下,坐在御座右边的靠背椅上,拆开往来的函件。在他浏览一封封信件时,柯瓦丹加、阿里亚和于比拉低声交换意见。
于比拉(指着吕伊·布拉斯,向柯瓦丹加)老弟,我们有了一个主子。他会成为一个伟人的。
堂·玛尼埃·阿里亚不错,要是有时间的话。
柯瓦丹加要是事事过问不会断送他的话。
于比拉那他会成为黎塞留的!
堂·玛尼埃·阿里亚要是他不像奥利瓦雷那样!
吕伊·布拉斯(激动地看完一封刚拆开的信)一个阴谋!这是谁的阴谋?诸位先生,我说什么来着?(念信)……“奥默多公爵,要小心。正在准备一个圈套,要除掉马德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大人物。”(仔细看信)没有说除掉谁。我要小心。信也没有署名。
(一个宫廷掌门官上,走到吕伊·布拉斯面前,深深敬礼。)
说吧!有什么事?
掌门官报告大人,法国大使阁下驾到。
吕伊·布拉斯啊!达库尔!我现在不能接见他。
掌门官(鞠躬)大人,奥地利帝国大使也在接待室恭候台驾。
吕伊·布拉斯这个时候吗?不行。
掌门官鞠躬退出。一会儿进来了一个侍从穿一身镶有银色饰带的火红色制服,走到吕伊·布拉斯面前。
吕伊·布拉斯(看见他)我的侍从!我现在不能见任何人。
侍从(低声)居里唐伯爵从纽堡回来了……
吕伊·布拉斯(显出意外的样子)啊!侍从,把我在郊区的住址告诉他。要是他方便的话,让他明天再来找我。去吧。
(侍从下。)
(向参议官)我们等一会儿再商量吧。诸位先生,请在两小时后回来。
大家都向吕伊·布拉斯深深敬礼,然后退出。只剩下吕伊·布拉斯一人,他走了几步,好像受到沉思默想的折磨。忽然,大厅角上的挂毯掀开,王后出现了。她身穿白袍,头戴王冠,满脸笑容,又钦佩又尊敬地瞧着吕伊·布拉斯。她一只手掀开挂毯,使人隐约看见挂毯后面是间阴暗的小房子,开着一扇小门。吕伊·布拉斯转过身来,一眼看见王后,惊愕得目瞪口呆了。
第三场
吕伊·布拉斯、王后
王后呵!多谢!
吕伊·布拉斯天呀!
王后你和他们这样谈话,谈得很好。公爵,我都情不自禁要握握你这忠诚老实、坚定不移的手了!
激动地向他走去,拉住他的手,不等他拒绝,就和他紧紧握手。
吕伊·布拉斯(旁白)躲避了六个月,却忽然见面了!(高声)您在那里,娘娘?……
王后是的,公爵,我在那里,全听见了。我全神贯注地听了!
吕伊·布拉斯(指着密室)我没想到……这间密室,娘娘……
王后没有人知道这间密室。这还是堂·菲力浦三世要人在墙上挖一个隐蔽的地方,主子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隐藏在这里听到一切。我经常看见开会时查理二世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地在这里旁听,看人家怎样掠夺他的财产,出卖他的国家。
吕伊·布拉斯他说了些什么?
王后什么也没有说。
吕伊·布拉斯什么也没有说?那他怎么办呢?
王后他只是去打猎。而你呢,我现在还听见你威胁他们的声音。你对付他们的办法多么高明,说起话来多么理直气壮!我掀开了一角挂毯,看见了你。你的眼睛愤怒而不狂暴,有如雷鸣电击,你光明磊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在我看来,你简直是鹤立鸡群!你哪里学到这么多的东西?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前因后果的?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怎么你的语气就像国王的金口玉言一样?为什么你能像上帝一样令人敬畏,光明正大?
吕伊·布拉斯因为我爱您!因为我感到,他们大家都恨我,而他们要搞垮的,都会压在您的身上!因为心灵深处的热情是无所畏惧的,因为要救您,我就要拯救世界!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我真心实意爱上了您。唉!我对您的向往,就像瞎子向往光明一样。娘娘,请听我说。我做过无数的梦。我只敢远远地在黑暗深处,由下往上地表示我对您的爱慕;我不敢碰您的手指,我看见您就像看到光明天使一样,觉得眼花缭乱,头昏目眩!的确,我非常痛苦。您哪里知道,娘娘!我现在是在和您谈话。六个月来,我却把爱情的烈火藏在心里,一直在躲避您。我越是躲避您,心里就越痛苦。我对那些大臣一点也不关心,我爱的只是您呵。上帝呀!我现在居然敢当面对您吐露真情了。我有什么办法呢?要是您对我说: 去死吧!我就会为您去死。我心里很害怕。原谅我吧!
王后呵!说下去吧!让我陶醉吧!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呵!我要听下去!你这样对我说,使我完全神魂颠倒了。我需要你的眼睛,我需要你的声音。呵!过去痛苦的是我哟!你哪里知道!一百倍,一千倍,六个月来,自从你躲避我……唉!不对,我不应该说得这样快。我也是非常不幸的。啊!我不说了。我也害怕!
吕伊·布拉斯(听得心醉神迷)呵!娘娘,请您说完吧!您丰富了我的心灵!
王后那好,你就听吧!(抬头望天)好的,我要把真情都告诉他。难道这是罪过吗?罪过就罪过吧!在把心撕开时,应该让他看看隐藏在深处的东西。你在避开王后吗?那好,王后却一直在寻找你。每天我都要到这里来,就是到这间密室里来,来听你说话,收集你的片言只语,我悄悄地听着你的心在出主意,作判断,作决定,你的声音使我关心一切,使我对一切也作出评价。在我看来,你似乎成了真正的国王,真正当家做主的人。六个月来,也许你猜到了,是我在使你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上帝本来应该给你的地位,由一个女人给你了。是的,凡是和我有关的事,都得到了你的关心。我钦佩你。过去你为我采花,现在你为我治国!我起先只知道你好,后来才知道你的伟大。上帝啊!一个女人不爱慕这个,还爱慕什么呢!上帝呵!要是我做得不对,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个坟墓里,就像笼中的鸽子一样,没有希望,没有爱情,没有一线光明呢?将来等我们有了时间,我再告诉你我所受的痛苦吧。总是孤独寂寞,被人遗忘!再说,随时随刻,我都要受气。就在昨天,你来评评理看……我不喜欢我的卧室,你什么都知道,不会不了解的: 有些房间使人忧郁,我要调换一间。你看看我身上的枷锁,人家居然不答应。我这哪是主子,不是成了奴才了吗?公爵,你一定要,幸亏上天有眼,把你派到这里来了,拯救摇摇欲坠的国家,把劳苦的百姓救出苦难的深渊,还要爱这个忍受痛苦的我呵。我怎么想就怎么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有道理的。
吕伊·布拉斯(跪下)娘娘……
王后(严肃地)堂·塞扎尔,我把灵魂都给你了。对于别人,我是王后,对于你,我却只是一个女人。我的爱情,我的心灵,都是属于你的。我相信你的人格,也相信你会尊重我的人格。你一呼唤,我就会来。我准备好了。呵!塞扎尔!你的头脑中有高尚的精神。自豪吧,因为天才就是你的王冠!(吻吕伊·布拉斯的前额)再见。
掀起挂毯走了。
第四场
吕伊·布拉斯单独一人。
吕伊·布拉斯(心醉神迷,仿佛在凝视天使)在我面前,我看见了天堂!呵!上帝!这是我生命的开始。在我眼前,隐约出现了一个世界,一个光明的世界,就像我们在梦中见到的乐园一样,里面发射出生命和光辉!在我身上,在我身外,到处都是一片欢腾,心旷神怡,深奥莫测,心醉神迷,高傲无比。世界上最超凡入圣的事,莫过于处在权力顶峰的爱情了!王后爱我!啊!上帝!这是真的,爱的是我!我这一下就胜过了国王,因为我得到了王后的爱情!呵!这真使我头昏目眩。幸福,爱情,胜利!奥默多公爵,西班牙在我的脚下,我得到了她的心!这个天使,我只有跪下才敢仰望,才敢提起她,她一句话,就使我脱胎换骨,成了非凡的人。我还活着,就进入了星光灿烂的梦境!啊!是的,我敢肯定,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的确是她。她头上戴了一顶银边的小王冠。在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我仿佛现在还看见她,我看到她手镯上有只精工雕镂的金鹰。她信任我,她亲口说的。可怜的天使!啊!要是上帝的确显示奇迹,不但使我们相爱,还把男子的伟大气魄和儿女的温柔多情掺杂在我们身上,那我因为有了她的爱情而无所畏惧,因为得到她至高无上的眷顾而无所不能,因为心里洋溢着爱情而使国王妒忌,我要当着上帝的面,无畏地大声宣告: 娘娘,作为王后,您可以信任我的肩头;作为女人,您可以信任我的心灵!在我纯洁而忠实的爱情深处,隐藏着一片赤诚!好了,您什么也不用害怕!
从里面的小门进来了一个人,披着一件大斗篷,戴着一顶镶有银色饰带的帽子。他进来了一会儿,慢步朝吕伊·布拉斯走来,没有被他发现。当吕伊·布拉斯沉醉在欢乐和幸福中抬头望天时,这个人忽然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吕伊·布拉斯吃了一惊,如梦初醒似的转过身来;这人脱下斗篷,吕伊·布拉斯认出了他是堂·萨留斯特。堂·萨留斯特和吕伊·布拉斯的侍从一样,穿的是一身镶有银色饰带的火红色制服。
第五场
吕伊·布拉斯、堂·萨留斯特
堂·萨留斯特(把手放在吕伊·布拉斯肩上)你好。
吕伊·布拉斯(吃了一惊,旁白)天呀!我完了!侯爵来了!
堂·萨留斯特(微笑)我敢打赌,你没有想到我吧。
吕伊·布拉斯的确,大人使我吃了一惊。(旁白)呵!我的灾难又临头了。我刚刚转向天使,魔鬼却回来了。
跑到遮住密室的挂毯前把密室的小门锁上,然后惊慌不安地回到堂·萨留斯特面前。
堂·萨留斯特怎么!近来情况怎样?
吕伊·布拉斯(眼睛瞪住不动声色的堂·萨留斯特,仿佛勉强才集中思想)你这身制服……
堂·萨留斯特(一直微笑)我要进王宫来。而有了这套制服,就可以到处通行无阻。因此,我穿上了你的制服,觉得它还合我的口味。
他戴上帽子。吕伊·布拉斯却没有戴。
吕伊·布拉斯不过我倒为你担心……
堂·萨留斯特担心!怎么说这种可笑的话?
吕伊·布拉斯你是被放逐了的人!
堂·萨留斯特你这样想吗?那倒可能。
吕伊·布拉斯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进王宫来,万一有人认出了你呢?
堂·萨留斯特啊!呸!宫廷里都是有福气的人,怎么舍得浪费这转眼消失的时光,去记住一张失宠的脸!再说,谁会注意看一个仆人的脸呢?
(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吕伊·布拉斯还是站着。)
你知道吗,马德里的人在谈些什么?难道这是真的,你对公事过分热心,居然看上了国家的财政权,把一个贵族大臣,把我们亲爱的普列戈也放逐了?你忘记了,你们还是亲戚呢。他的母亲是桑多瓦家人,你的母亲也是。你这不是活见鬼吗?桑多瓦家的纹章都是金色加黑斜条的呵。瞧瞧你们的纹章,堂·塞扎尔。这不就一清二楚了吗?亲戚之间不能干这种事。狼也不吃狼嘛!你何必装什么正人君子呢?关于自己的事,你要睁大眼睛;关于别人的事,可以闭上眼睛。各管各的事嘛。
吕伊·布拉斯(恢复了一点自信)不过,先生,对不起,普列戈先生是王室的贵族,却侵吞了西班牙的公款,这是太不应该了。我们要有一支能打仗的军队,却没有钱发饷,而没有军队怎么行呢!巴伐利亚的继位人不久就要死了。我想你应该认识达尔拉伯爵吧,昨天,他以他主子奥地利皇帝的名义对我说: 要是法兰西大公爵要坚持他自己的继承权,那就要打一仗……
堂·萨留斯特天气好像有点冷。请你给我把窗子关上。
吕伊·布拉斯脸色煞白,感到这是耻辱,却又无可奈何,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经过一阵挣扎,慢慢向着窗子走去,把窗子关上,又朝着堂·萨留斯特走来,堂·萨留斯特坐在扶手椅里,满不在乎地目随着他。
吕伊·布拉斯(继续设法说服堂·萨留斯特)请您想想,打仗多不容易。没有钱怎么打?大人,请听我说,拯救西班牙要靠廉洁的人。至于我呢,我好像已经有了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我转告奥地利皇帝: 他要打仗,我就奉陪……
堂·萨留斯特(打断吕伊·布拉斯的话,指着他进来时掉在门口的手帕)对不起,请把我的手帕捡起来。
(吕伊·布拉斯好像在受折磨,又迟疑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去,捡起手帕,交给堂·萨留斯特。堂·萨留斯特把手帕放进衣袋。)
你刚才说什么?……
吕伊·布拉斯(费力地)要拯救西班牙!是的,就是我们脚下的西班牙,还有公众的利益,都要求我们有忘我的精神。啊!整个民族会感谢解救国家危难的人。拯救人民吧!我们要敢于强大,敢于打击!要把阴谋诡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揭露骗子的本来面目!
堂·萨留斯特(漫不经心地)首先,这样说话没有教养。什么事都小题大做,无限夸张,听起来有点学究气,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已。微不足道的一百来万,或多或少有点挥霍浪费,难道这就值得大惊小怪!我亲爱的,王公贵族可不是你这样的书呆子。他们的生活要讲究排场。我这样说并没有夸大其辞。脸红耳赤,盛气凌人,要革除流弊,说起来是不错的。不过,唔!你是不是想做一个大胆放肆的乡下佬,要得到卖气球的商人和老板的捧场?这太可笑了。还是改头换面,换个新花样吧。说什么公众的利益!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的利益吧!拯救西班牙是句空话,我亲爱的,别人吹起牛来也会和你一样头头是道,娓娓动听。要孚众望?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名声。像狂叫乱吠的狗一样,围着盐税你争我夺?这个行当很吸引人!不过我还知道更好的行当。道德?信义?廉洁?这都是些掉了色的假宝石。早在查理五世时代就早已磨损,暗淡无光了。你并不是个傻瓜,难道还要人家纠正这种矫揉做作的毛病?你还在吃奶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早已毫不客气,在一片哄笑声中,快快活活地不是一脚踢破了,就是一针刺破了你这个气球,把里面的空话、废话,都像空气、废气一样,放得干干净净了!
吕伊·布拉斯不过,大人……
堂·萨留斯特(冷冰冰地微笑)你真是与众不同。现在,我们来谈谈正经事吧。(语气简短而不容置辩)明天上午,你在我给你的那所房子里等我。这和一件大事有关。只要那两个哑巴侍候我们就行了。你在花园的树阴下准备好一辆随时可以出发的四轮马车。中途替换的驿马不用你管。一切照我的意思办。你要用钱,我会给你送来。
吕伊·布拉斯先生,我会遵命,一切照办。不过,你要先对我提出保证,这件大事与王后没有关系。
堂·萨留斯特(玩弄桌上一把象牙刀,转过半身)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吕伊·布拉斯(摇摇晃晃,惊慌不安地瞧着他)啊!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我的膝盖都发抖了……你要把我拖进一个无形的深渊里去。啊!我感到我落在一个厉害的人手里了!你怀着骇人听闻的目的。我隐约看到吓人的景象……替我想想吧!我不得不告诉你了,唉!你自己想想看!你过去不知道!这个女人,我爱她呵!
堂·萨留斯特(冷冰冰地)我早就知道了。
吕伊·布拉斯你早就知道了!
堂·萨留斯特当然啰!这有什么关系?
吕伊·布拉斯(扶住墙壁,以免跌倒,仿佛自言自语地)这样说来,这个卑鄙无耻的人是在拿我的痛苦来开玩笑了!不过,这冒了多么可怕的危险呵!(抬头望天)全能的主呵!我的上帝呵!不要考验我吧!
堂·萨留斯特怎么,难道你是在做梦么!真的,你是在假戏真做,我的主子。这太滑稽了。我在向着一个目标前进,这个目标只该由我一人知道,它会给你带来幸福,比你想象的还更幸福。因此,你放心好了,只要照我的意思办,我已对你说过,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希望你幸福。向前走吧,事情就要马到成功了。至于爱情的痛苦,那到底算得了什么!我们都是过来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天就会过去的小事。你要知道,这件大事却有关帝国的命运呵!相形之下,你个人的私事算得了什么?我想都告诉你,但是你也要放明白点,要理解我。要知道你自己的地位。我是个好说话的人,不过,喔唷!一个出身微贱的仆人,即使是百里挑一的,也只是块泥土,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捏成我所需要的模样。我亲爱的伙计,像你们这样的人,生来只好任人摆布。这要看你们的主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他一高兴可以使你乔装打扮,一不高兴,又可使你原形毕露。我使你当上了贵族。这是个不可思议的重要角色,至少在目前是如此。你有了贵族的全套服饰。不过,不要忘了,你还是我的仆人。我一高兴,可以要你去向王后献献殷勤;我不高兴,又可以要你站在我的马车后面当当跟班。因此,你要放明白些。
吕伊·布拉斯(心不在焉地听着,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呵!我的上帝!慈悲的上帝!公正的上帝!这是对什么罪过的惩罚呵?我做了什么错事呢?您是我们的天父,您总不会要一个人灰心绝望吧!我现在却落到了这个地步!大人,你这样做是无缘无故的,我这方面没有错,仅仅是为了要看到一个可怜的受害者痛苦呻吟,你就把我投入这一深渊中来!折磨一颗不幸的充满了爱情和信仰的心,仅仅是为了自己要报复!(向自己)因为这是报复!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猜到了这是对王后的报复!我该怎么办呢?去对她实说了吧?天哪!那在她看来,我成了一个多么可恶、多么可怕的坏家伙啊!一个口是心非的仆人,一个两面三刀的骗子!一个厚颜无耻、应该棒打棍责、驱逐出门的坏蛋!那怎么行!我会神经错乱,甚至会发疯的!(停了一会,沉思默想)呵!我的上帝!他就是这样干的!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制造一部可怕的机器,装上无数令人厌恶的齿轮,然后,要看机器怎么转动,就在磨盘下面塞进一套制服、一点东西、一个仆人,然后,机器一转,忽然,轮子下面出来了一些沾满污泥血浆的破布片,一个粉碎了的头颅,一颗热气腾腾的心。这时,不管这个仆人叫什么名字,虽然他认出了这曾经是个人的躯体,但是他连手都不会抖动一下!(转过身来向堂·萨留斯特)不过,时间还来得及!啊!大人,的确,现在这个可怕的轮子还没有转动呢!(跪倒在他脚下)可怜我吧!发发慈悲!可怜她吧!你知道我是个忠实的仆人。你是经常这样说的。你看!我向你求情了!发发慈悲吧!
堂·萨留斯特这个人什么也不懂。真叫人不耐烦!
吕伊·布拉斯(在他脚下趴着)发发慈悲吧!
堂·萨留斯特不要啰唆,我的主人。(转身向着窗子)我敢打赌,你没有关紧窗子,进来了一股冷气!
走到窗前,关上窗子。
吕伊·布拉斯(站了起来)嘿!这太过分了!目前,我还是奥默多公爵,还是有权有势的大臣!你的脚要把我踩碎,我就要抬起头来。
堂·萨留斯特你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吕伊·布拉斯成了奥默多公爵?你的眼睛蒙上了一条布。你难道不知道,只有你是巴赞家的人才能封公爵?
吕伊·布拉斯我要逮捕你。
堂·萨留斯特我会揭穿你。
吕伊·布拉斯(激怒)那……
堂·萨留斯特你要控告我?我就把我的头和你拼了。我已经预先做好了准备。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
吕伊·布拉斯我会否认一切!
堂·萨留斯特得了!别孩子气了。
吕伊·布拉斯你并没有证据!
堂·萨留斯特你怎么这样健忘?我说得到,就做得到,这点你可以相信。你不过是我的手套,而我才是戴手套的人。(走到吕伊·布拉斯面前,低声)要是你不听话,要是你明天不在家里准备好一切,要是你敢泄露一点风声,要是你的眼睛或者行动敢走漏一点消息,那么,首先第一步,你自作多情、最担心的那个人就会当众出丑,她的风流艳事就会传遍四方,她的名声就会彻底完蛋。然后,她还会收到一封签名盖印的信,这对你也没有什么不清楚的,这封信我保存在安全可靠的地方,你应该记得是谁的手书写的?也应该知道是哪个人签的名?她的眼睛就会看到这样的话:“我吕伊·布拉斯是凡拉斯侯爵大人的仆人,我保证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在公开的还是不公开的场合,都忠心耿耿地为我的主人效劳。”
吕伊·布拉斯(彻底失败,有气无力地)够了。先生,我照你说的办吧。
后部的小门开了。枢密院的参议官回来了。堂·萨留斯特赶快穿好外套。
堂·萨留斯特(低声)有人来了。(深深地向吕伊·布拉斯鞠躬。高声)公爵先生,我告辞了。(下)
(许渊冲译)
【赏析】
在雨果的剧作中,《吕伊·布拉斯》写得相当精巧,尔虞我诈的宫廷阴谋、凄美悲壮的爱情、曲折离奇的人物命运,足以吸引欣赏者的眼球。然而,如果只把焦点放在这些重头戏上,可就偏离了作品的真正主旨。实际上,这部戏剧,披的是爱情的外衣,唱的却是政治的大戏。它折射出的是雨果在19世纪30年代末对新局势的思考。早几年,雨果还是个保王派,在《艾那尼》中期盼拿破仑式的君主降生以重塑欧洲,重现罗马帝国式的辉煌。《吕伊·布拉斯》却传达出贵族统治将因腐化堕落而分崩离析、人民将崛起于历史舞台的新的政治观感。雨果自己在《吕伊·布拉斯》序言中讲到《艾那尼》充满黎明的曙光,《吕伊·布拉斯》罩着黄昏的阴暗,就是前述论断的佐证。
在《吕伊·布拉斯》中,国王抛弃王后,长住行宫,沉迷狩猎,荒废朝政;贵族重臣鲜廉寡耻,不顾国家危亡依然巧取豪夺;民不聊生,盗匪横行,警察抢钱: 无不显示出封建贵族的统治已经日薄西山。被雨果重点刻画的伯爵堂·萨留斯特,身为国务大臣,却荒淫无耻、玩弄女性、不思善政,大搞权术阴谋。而他的堂弟堂·塞扎尔,挥霍无度,将家产耗费殆尽。他们都是贵族腐朽统治大厦将倾的典型例证。除了对腐朽贵族的针砭讥刺外,戏剧的政治意义更体现在,雨果让仆人出身的吕伊·布拉斯占据了舞台的中心位置,也占据了国家政治生活的枢机要职,吕伊·布拉斯杰出的才干和成就昭示出平民大众逐渐舒展开来的伟力。雨果曾说,在贵族之下,暗中蠕动着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巨大力量,这就是人民。人民没有现在,却拥有未来,背着奴隶的烙印,却怀着无穷的智慧。“人民,就是吕伊·布拉斯。”可见,雨果是借吕伊·布拉斯来写人民的。
吕伊·布拉斯是一个孤儿,心地善良,忠厚老实,被人怜悯送进教会中学,“本该当工人,却被培养成满腹经纶的骄傲的幻想家”,他曾心怀大志,“光着脚走在路上,心却沉浸在对人类命运的思索之中”,他还曾“为一切规划蓝图,计划堆得山一般高”。结果却在饥饿的逼迫下,含垢忍辱做了贵族的仆人。吕伊·布拉斯心比天高,又多情善感,无法拘束住仆人制服下那颗多情的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高高在上的西班牙王后: 每天守候在她走过的地方,只为看她一眼;每天走很远的路,去采摘她喜欢的一种蓝色花朵;又冒着生命危险,像小偷一样翻过布满乱蓬蓬的铁蒺藜的高墙,把花束放在王宫花园里她喜欢坐的长椅上……他疯狂地爱恋着她,就像蚯蚓爱着星星。
这样的爱情,按常理只能无疾而终,在幽蓝的火光中焚尽自身。然而,人生的起伏跌宕,在爱好描写怪异事物的雨果笔下,巧妙轻盈地一转,就柳暗花明了。转瞬之间,吕伊·布拉斯成了贵族堂·塞扎尔伯爵,还做了王后的侍卫,得到王后的青睐,短短半年之内就成了国务大臣。这平步青云的遭遇,其实不过是吕伊·布拉斯不由自主地乔装他人,身不由己在扮演主人阴谋中的一个过河卒子,但雨果仍然用心良苦地给予吕伊·布拉斯显示才能的机会。吕伊·布拉斯在王后支持下总揽朝政。他革新政治,拯救国家于危亡,俨然干练的政治家。这让我们认识到,封建末世,高尚的精神只存在于“贱民”的心里。戏剧第三幕第二场,雨果又以“美丑对比”的手法,凸显出贵族的贪婪无耻和以吕伊·布拉斯为代表的平民阶级的高尚正直。国家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内阁大臣们却在宫廷会议上为分赃不均而争吵。吕伊·布拉斯听见了,义正辞严地痛斥他们:“廉洁无私的大臣!德高望重的参议!你们就是这样为国效劳的呀!这分明是抢劫王室的财富呵!你们这样毫不惭愧,乘国之危,趁火打劫,真要使西班牙痛哭流泪了!”这些话慷慨激昂、痛快淋漓,如匕首投枪般直刺荒淫无度、贪得无厌、藏污纳垢的贵族统治者的心窝;也让一直以来躲在密室里偷听的王后钦佩、爱慕不已。那竭力压制、隐藏躲避的爱情,终于压抑不住而喷发,吕伊·布拉斯在醉人的情话中眩晕,飙升到幸福的巅峰。
然而,命运那反复无常的手,忽然又压在了吕伊·布拉斯的肩头上,他的命运旋即逆转。当堂·萨留斯特幽灵般再次出现时,吕伊·布拉斯以国务大臣奥多默公爵的身份,慷慨激昂地谈起自己实施的清除贪腐、强化财政、整顿军伍以拯救西班牙的种种美政。然而,堂·萨留斯特只以令他关窗户、捡手帕,就让他明白,无论自己攀升得有多高,却始终是出身低微的仆从,始终是逃不脱堂·萨留斯特操控的傀儡。
戏剧发展到此,产生了强烈的悲剧意味。雨果喜欢写卑贱或堕落的人类灵魂,因善与美的牵引,从泥沼里提升出来,同它曾经发誓一刀两断的可怕过去进行战斗。然而,在某个时候,这个灵魂的过去又出来反对它,使它精疲力竭而再次坠入堕落状态。这就是雨果式的悲剧感的源泉。吕伊·布拉斯的故事演绎着雨果的悲剧观念。吕伊·布拉斯迫于贫困做了一个贵族的仆人,王后的宠爱使他跃身为国务大臣,他对这个职位相当称职。当他制定并实行伟大而高尚的计划时,当他正要成为这个国家的救星时,他过去的仆人身份被翻腾出来反对他了,使他的一切希望都化为了泡影。吕伊·布拉斯身不由己地当了仆人,莫名其妙地做了贵族,最后还是被迫恢复了仆人的装束。
吕伊·布拉斯每一次的上升和下降,都充满惶惑和痛苦。这种过程是他从一个温顺的仆人变成一个反抗英雄的过程,也是他精神升华的过程。伴随着吕伊·布拉斯从仆人变成贵族重臣的过程,他高尚的心灵、聪明的才智都充分显露出来。尽管雨果为了剧情需要,将吕伊·布拉斯的成就归功于无所不能的爱情:“因为我爱您!因为我感到,他们大家都恨我,而他们要搞垮的,都会压在您的身上!因为心灵深处的热情是无所畏惧的,因为要救您,我就要拯救世界!”它所体现的实际上是吕伊·布拉斯身上的平民百姓的力量,卑贱的人民能够从中找到对自我力量的自信。舞台下的观众又怎么不会为此欢呼雀跃呢?吕伊·布拉斯从贵族重新变成仆人,走完了人生路上的一个圆圈,从起点开始又回到起点。表面上的地位下降却包含着真正的精神升华,他终于认识到了主人的魔鬼面目,这个一再委曲求全的奴才瞬间变成了怒火喷发的战士,他要复仇,捍卫情人的荣誉。吕伊·布拉斯不愿像骑士那样和主人堂·萨留斯特决斗,却夺过主人的剑,直接把那个冷酷的魔鬼杀掉了,为象征着正义和纯洁的爱情献出了生命,成为“不自觉地当了英雄的英雄”。
吕伊·布拉斯的形象之所以牵动人心,除了他代表着人民的力量外,他哈姆雷特式的性格也是重要的原因。他勇于幻想,而怯于行动,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莎剧中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身负为父报仇、重整乾坤的重任,性格却优柔寡断,两者的矛盾酝酿出丰富的艺术魅力。吕伊·布拉斯与他相似,高不可攀的爱情和卑下的地位之间,黑暗的社会、主人的阴谋和他高洁的心灵之间,重振朝纲的愿望和他仆人的身份、优柔寡断的性格之间,形成种种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成为他悲剧命运的根源。在再次出现的主人面前,吕伊·布拉斯表现得相当软弱,虽然他明白爱情与命运都再无希望,却还是哀求堂·萨留斯特不要加害王后,直到最后才明白哀求魔鬼发善心无济于事,愤而杀死魔鬼,旋即服毒自尽,走向了曲终人死的“哈姆雷特”式的结局。
(邓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