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女人·[俄国]屠格涅夫》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刘宾伯爵从彼得堡来到外省小城。十二年前达丽雅原来寄居于刘宾伯爵母亲的府上，刘宾伯爵与她曾产生过情感纠葛。如今在司屠盆皆夫的家里，他们再次相逢，各有各的打算。达丽雅竭力勾起刘宾伯爵的回忆，想通过他将自己的丈夫安排到京城彼得堡去任职，好改变自己在外省小城的枯索寂寞的生活。达丽雅对刘宾伯爵大献殷勤，她的丈夫司屠盆皆夫对妻子与伯爵的关系满怀狐疑。就在刘宾伯爵答应把司屠盆皆夫调到彼得堡去，达丽雅的梦想就要实现的时候，她却让刘宾伯爵大出其丑。





【作品选录】

第二十三场

达丽雅·伊凡诺夫娜与伯爵(从花园进来)

伯爵Charmant， charmant!^①

达丽雅你这样想?

伯爵你们的花园，就像这儿所有的东西一样，好得很。(稍缓)达丽雅·伊凡诺夫娜，我承认……我没有想到。我入迷啦，我入迷啦……

达丽雅伯爵，你没有想到什么?

伯爵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什么时候拿信给我看?

达丽雅你要它做什么?……

伯爵做什么?……我想知道，在那美好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当时那样年轻，我的感觉是不是一样……

达丽雅伯爵，我想，我们还是不再想到那时候的好。

伯爵为什么?你真就，达丽雅·伊凡诺夫娜，你真就看不出来你对我起的印象吗?

达丽雅(窘)伯爵……

伯爵不，听我讲……我同你说的是真话……我在先来到府上，看见你，我承认，我心想——请你原谅我——我以为你先想恢复我们的友谊……

达丽雅(仰起眼睛)你没有弄错……

伯爵所以我……我……

达丽雅(微笑)说下去，伯爵，说下去。

伯爵忽然我就相信，我遇到了一个十分动人的女子，可是现在，我必须老实承认——我现在完全由你摆布了。

达丽雅伯爵，你一定是在取笑我……

伯爵我取笑你?

达丽雅是呀，你!伯爵，我们坐下谈。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她坐下。

伯爵(坐下)你还是不相信我!……

达丽雅你要我相信你?说远去啦……倒像我不知道我对你起的是那一类印象吗?上帝知道你今天怎么会喜欢我;明天你就会忘记我的。(他打算说话，但是她不给他机会。)你做做我看……你还年轻，又有名，又住在上流社会;你在我们这儿只是一个偶尔的客人罢了……

伯爵不过……

达丽雅(打断他的话)你碰巧注意到我。你知道，我们生活的道路是分得远远的……你叫我相信你的……你的友谊，在你这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伯爵，我命里注定一辈子幽居的——我必须爱护自己精神上的安宁。我必须小心在意自己的感情，如果我不愿意到时候……

伯爵(打断她的话)感情，感情;Vous dites^②感情!难道我真就没有一点点感情?你怎么就知道，我这些感情，没有……没有在最后起来?你说起幽居，可是为什么你要幽居?

达丽雅伯爵，我没有拿话交代清楚。我不孤单——我没有权利说什么幽居。

伯爵我明白，我明白——你丈夫……可是……可是……可是，这只关系你我……这也只是……de la sympathie^③。(静了一会儿)我难受的是，你待我不公道;你把我看成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是……一种假情假意的人……所以，你最后才不相信我……

达丽雅(静了一会儿，她这期间从侧面看他。)伯爵，我好相信你吗?

伯爵Oh， vous êtes charmonte!^④(他拿起她的手。她起初想拿手抽出来，随后，也就由他去了。伯爵使劲吻她的手。)是的，相信我，达丽雅·伊凡诺夫娜，相信……我没有骗你。我答应的话一定实现。你会住在彼得堡的……你……你……你看好了。还不是幽居……我对你保证。你说，我要忘记你吗?你别忘记我就好了!

达丽雅瓦列里雅·尼考拉伊奇!

伯爵可不，你自己现在看，疑心别人多不相宜，多糟蹋人!我也可以同样这样想的，你在作假，que ce n'est pas pour mes beoux yeux^⑤……

达丽雅瓦列里雅·尼考拉伊奇!

伯爵(越来越热烈，站起来)话说回来，你对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不在乎!……我……我……我必须告诉你，我完全了解你，我爱你，热烈、热烈地爱你，我可以跪在地上对你赌咒。

达丽雅伯爵，跪在地上?

她站起来。

伯爵是呀，跪在地上，如果不是不相宜——看上去像做戏的话。

达丽雅为什么?……才不，我认为，这对女人——倒是很相宜的。(迅速转向刘宾)你如果不是取笑我的话，伯爵，你就跪下来，做给我看。

伯爵我愿意做，达丽雅·伊凡诺夫娜，只要能够临了儿说服你……

他挺笨的样子跪下去。

达丽雅(由他跪下去，随后走到他跟前)我的上帝，伯爵，你干什么!我不过是开开玩笑。

伯爵(想起来，起不来)没关系。由着我罢。Je vous aime， Dorothée …… Et vous?^⑥

达丽雅请你起来……(司屠盆皆夫在过厅出现，米沙跟在后头。)起来……(她做手势给他，几乎忍不住不笑。)起来……(伯爵看着她直惊奇，注意到她的手势。)听我说，起来呀……

伯爵(起不来)你做手势干什么?

达丽雅伯爵，为了上帝的缘故，起来!

伯爵拿你的手给我!

第二十四场

前场人、司屠盆皆夫与米沙(说话之间，司屠盆皆夫离伯爵更近了。米沙留在门道。达丽雅先看着伯爵，随后看着她丈夫，忍不住大笑起来，倒进椅子里头。伯爵窘了，向四面一望，看见司屠盆皆夫。后者向他鞠躬。伯爵一边怄气，一边转向他。)

伯爵帮我一下，亲爱的先生……我这么……跪在这儿。请你帮我一下!

达丽雅停住不笑了。

司屠盆皆夫(打算帮他起来，拿两只手放在他的两只胳膊底下)是啦，大人……宽恕我，要是我……这样……

伯爵(推开他，迅速站起来)很好，很好——我用不着你帮忙。(走向达丽雅)好极了，达丽雅·伊凡诺夫娜，我非常感激你。

达丽雅(声辩)瓦列里雅·尼考拉伊奇，怎么好怪我呢?

伯爵我的上帝，一点也不怪你!看见滑稽事，是忍不住要笑的——相信我，我没有一点意思责备你;不过，就我看来，这全是你和你丈夫老早就安排好了的。

达丽雅伯爵，是什么使你这样想的?

伯爵是什么?就因为，不然的话，你不会笑，也不会做手势的。

司屠盆皆夫(一直听他讲话)大人，我们中间绝对没有什么勾结，你放心罢，大人。

米沙揪揪他的上衣边儿。

伯爵(向达丽雅发出一声苦笑)好，经过这事，你也很难否认……(稍缓)其实，你也用不着否认。我完全该当受这个。

达丽雅伯爵……

伯爵请你就别道歉啦。(稍缓，向自己)真丢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别再尴尬下去……(高声，向达丽雅)达丽雅·伊凡诺夫娜……

达丽雅伯爵?

伯爵(稍缓)你也许以为，我讲过的话，现在我要不算数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不要宽恕你的恶作剧了罢?我也许有权利这样做，因为，一个人对君子不该这样开玩笑的;不过，我希望你也知道，你眼前这个人……Madame， je suis un galant homme.^⑦再说，我一向尊敬女性，就是我在她们手上大栽其筋斗，我也照样尊敬……我待下来用饭——如果司屠盆皆夫先生喜欢我这样做的话——我再说一回，我讲过的话我一定实现，现在我越发要这样做了……

达丽雅瓦列里雅·尼考拉伊奇，我希望，你别错看我;我相信，你不会以为我不看重……你的宽宏大量没有感动我……我对不住你，可是，像我现在了解你一样，你将来一定会了解我的……

伯爵上帝!说这话干什么?……这话连想都不值得想的……可是，你喜剧演得多好呀!……

达丽雅伯爵，你知道，一个人演喜剧，只有说什么，心里想什么，才会演得好……

伯爵啊!你又来啦……不成，你就算了罢……你耍我耍不了两回。(转向司屠盆皆夫)亲爱的先生，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滑稽;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照样效劳……

司屠盆皆夫大人，相信我，我……(旁白)我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达丽雅没有这个必要……你还是谢谢大人好了……

司屠盆皆夫大人，相信我……

伯爵好啦，好啦……

达丽雅瓦列里雅·尼考拉伊奇，等我到了彼得堡，我再谢你。

伯爵还拿信给我看?……

达丽雅一定的。也许，还有回信。

伯爵Eh bien! il n'y a pas à dire， vous êtes charmante après tout^⑧……我是一点点也不后悔的……

达丽雅也许是罢，这话我将来不见得能够讲罢……

伯爵眉飞色舞，微笑起来。

司屠盆皆夫(旁白，看着他的表)你看，我三点一刻回来，不是正三点。

米沙(望着达丽雅，胆怯地)达丽雅·伊凡诺夫娜，我这方面怎么着?……你好像拿我忘记了……我可真卖力气来的!

达丽雅(低声)我没有忘记你……(高声)伯爵，让我给你介绍一个年轻人……(米沙鞠躬)我对他很关心，如果……

伯爵你很关心他?……这就够啦……年轻人，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们会料理的。

米沙(奴颜婢膝)大人……

第二十五场

前场人、阿坡劳与瓦西列夫娜

阿坡劳(从过厅进来)饭……

瓦西列夫娜(从阿坡劳身子后头转出来)饭好啦。

司屠盆皆夫啊!大人，请。

伯爵(挽起达丽雅的胳膊;向司屠盆皆夫)你不反对?

司屠盆皆夫当然……(伯爵和达丽雅朝门那边走。)不过，我没有在三点钟回来，我是在三点一刻回来……全都一样;我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太太——她是一个伟大的女子!

米沙来罢，阿列克谢意·伊凡尼奇。

达丽雅伯爵，我可得先为我们内地的饭向你道歉。

伯爵好，好……彼得堡再见，内地女人!

(李健吾译)

注释：

① 法文： 可爱，可爱!

② 法文： 你说。

③ 法文： 心心相印。

④ 法文： 噢，你真可爱!

⑤ 法文： 不是为了看上我有钱。

⑥ 法文： 我爱你，达丽雅……你呢?

⑦ 法文： 太太，我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⑧ 法文： 好啊!没什么好说的，你毕竟还是可爱。



【赏析】

如果把普希金的历史悲剧《鲍里斯·戈都诺夫》比作浓烈的醇酒，那么屠格涅夫的剧本《内地女人》可称为清澈平缓的流泉，它似乎没有精彩故事的宣叙，没有戏剧冲突的激烈，更没有生离死别的号啕，只在平淡流畅的戏剧叙述中，把俄罗斯19世纪中叶外省的一段情感游戏演绎得津津有味，有声有色。

读者不妨想象，在《内地女人》中有个由四个人物构成的有趣的平行四边形，达丽雅与刘宾伯爵居于平行四边形的上边，米沙和阿列克西·司屠盆皆夫居于平行四边形的下边，达丽雅和米沙居于左边，刘宾伯爵和阿列克西·司屠盆皆夫居于右边。也不妨想象，这个平行四边形的外部结构是随内部力量的改变而改变的： 达丽雅是发出力量的一方，刘宾伯爵是接受力量的一方，米沙协助达丽雅，阿列克西·司屠盆皆夫则阻碍她。达丽雅静，则其他三方都静;达丽雅一动，则其他三方都动。

如果追溯达丽雅过去的经历，《内地女人》本来可能演出为一幕《复活》式的悲剧： 十二年前寄居贵族老妇家中的达丽雅完全可能成为《复活》中的卡秋莎，成为年轻的刘宾伯爵的玩物，最终自己去吞咽被始乱终弃的苦果。然而达丽雅不同于卡秋莎，当年她即全身而退。十二年后，受过良好教育的她，工于心计，长袖善舞，大打情感牌，急于利用当年的那份旧情为自己安排进入彼得堡上流社会的“锦绣前程”。本来似乎一切尽在她的股掌之中，哪知节外生枝，结果出人意料。

达丽雅曾寄居于贵族之家，由于命运不济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外省小官吏阿列克西·司屠盆皆夫。她非但不认命，而且心高气傲，自认“我比他们全高”。对于小城的一切她都不认同，将自己封闭起来。小城趣味的低俗，人们的粗鄙，丈夫的平庸等等，都使她感到生活的寂寞和无聊，于是或在回忆中消磨时光，或在浏览书刊中自我消遣，或在与侄子米沙的暧昧关系中填补空虚的心灵。就在这个时候，刘宾伯爵来到了小城，而且来到了她家里。她的枯寂的心复苏了。尽管她明确意识到，伯爵已非当年那风流倜傥的贵族军官，“现在他抹胭脂，染头发”，这就意味着此时的伯爵对她已没有生理意义或情感意义上的诱惑力了。同时她还觉得，他不怎么有钱，在彼得堡的事情也不怎么顺当，这就意味着他缺乏权势上的优势。但她还是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在第十三场的独白中，达丽雅几乎成了《红与黑》中在向德瑞纳夫人发起情感攻势前的于连，她心想(当然在剧中是以独白的形式说出来的)：“我简直就成了一位将军，准备和我的敌人进行决战。”她进攻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让伯爵为丈夫阿列克西·司屠盆皆夫在彼得堡找个差事，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摆脱小城。这样看来，“女将军”的攻势是非常功利的，非常物质化的，没有多少精神性的内涵可言。所以，达丽雅对刘宾伯爵发出力量，说到底就是她对他进行催眠，让他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达丽雅第一步设法让伯爵留下来用午饭，伯爵勉强答应了。她的任务是艰巨的，既要迎奉伯爵，又要对付丈夫。她利用对她有暧昧之意的米沙将丈夫支开。与刘宾伯爵单独在一起的第十五场是重头戏，就是达丽雅对伯爵的一次成功的催眠。达丽雅知道直接奔主题会显得唐突，而且可能会使计划落空。于是一开始她激发伯爵回忆，因为她知道，“据说对他这样儿情形的人，回忆是很宝贵的”。她从伯爵住的他母亲的庄园入手，这是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空间，进而有意识将当时伯爵的年龄少说了九岁，让伯爵十分惬意。待到气氛比较融洽后，她引导他沉浸于过去两人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然后她以富于暗示性的语言进一步诱导他：“一个女人看到她年轻时候认识的男子，她认识他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环境，像我现在看到你一样，你以为对她会不起作用……同他谈过去，想过去……”伯爵被诱引进去了，他跟着她说：“一个男子，好比说吧，受命运支配，在世上漂泊，你以为对他就不起作用——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还保持着所有……所有她年轻时候的那种美好，那种智慧，那种好感。”就这样伯爵被她彻底“忽悠”进去了。达丽雅又不失时机地再次加码，又是以手相授，又是恢复昔日的真诚的友谊，让伯爵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主动提出：“我想法子给你丈夫在彼得堡找个什么事做。”到这里达丽雅实际上已经获得了成功，所以在第十六场的独白中达丽雅大呼：“胜利!胜利!”

本来达丽雅可以进一步扩大战果，不料阻力出现了。她丈夫并不是没有情感的木偶，当得知妻子与来客刘宾伯爵过去认识而且还有那么点暧昧关系后，他并不甘心被妻子摆布。他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也提防刘宾伯爵损害它。米沙缠住他，他便脱身去了衙门，但很快又返回家里。当妻子要支开他时，甚至妻子给他摆出是要“彼得堡的差事”还是要“待家里”的两难选择时，他依然不为所动，谎称头疼，坚持呆在家里。到彼得堡做事，他所欲也，然而假如为此须舍弃尊严，他宁可放弃那美差。阿列克西·司屠盆皆夫从表面上看粗俗、不文雅，然而他非但不是鬻妻求荣的宵小之徒，反而是有所秉持、有所坚守的男子。他的坚持，一方面对妻子的计划的实施构成了妨碍，另一方面又不可能不对她的精神世界产生微妙的影响。

达丽雅继续以弹奏乐谱、花园散步等来“催眠”刘宾伯爵。计划似乎在顺利实施，在第二十三场中刘宾伯爵对达丽雅承认，“我完全由你摆布了”。就是在这当头，她却突然冷静下来，她对刘宾伯爵说：“我们生活的道路是分得远远的……我必须爱护自己精神上的安宁，我必须小心在意自己的感情……”与此同时，她让为激情左右的伯爵跪在自己面前，并指给丈夫阿列克西·司屠盆皆夫看，还忍俊不禁，让伯爵大出其丑。在这一瞬间令人意外的表现中，达丽雅的天良，她的做人尊严，如暗夜的流星，一闪而逝。假如没有这流星般的闪现，整个《内地女人》就会流于为身边琐事、杯水风波，甚至于沦为荡妇津梁之类的下品。唯其有了这流星般的闪现，《内地女人》才氤氲着人性辉光，加入到俄罗斯文学的人道主义的众声交响中，其声虽不洪亮，但也清晰可闻。

《内地女人》与其说更接近于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不如说更接近于他的散文诗。几许惆怅，几许寥落，激动而不失之狂躁，失意而不坠入绝望。在这个意义上说，屠格涅夫创造了一种有意回避戏剧冲突的情绪戏剧。

(刘亚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