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好人·[德国]布莱希特》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三位神仙下凡寻找好人，在四川得到好心的妓女沈黛的帮助。神仙赠其银两，希望她永远做个好人。沈黛用神仙的赠款开了烟店，无偿给大家提供食宿之便，却被食客吃光，又被债主逼债，房东催款，最终难以为继。无奈之下，沈黛只好扮成表兄隋达少爷。表兄待人苛刻，处事精明，烟店被料理得井井有条。沈黛帮助并爱上了飞行员杨森，结果却被抛弃。于是她再次以隋达身份出现，成了烟草巨富，但被人举报。法庭上，在三位乔装打扮成法官的神仙面前，隋达现出了沈黛的原形，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既要善待别人，又要善待自己，这我办不到。”“你们的世界太不公平。”然而，三个神仙在这个问题面前也束手无策。
【作品选录】
8
隋达的烟厂
隋达在苏富的棚屋里办起一个小烟厂。在栏栅后面拥挤不堪地蹲着几家人，多数是妇女和儿童，其中有弟媳、爷爷、木匠和他的孩子们。
杨太太从台前上来，后面跟着她的儿子杨森。
杨太太(对着观众)我要告诉你们，受人尊敬的隋达先生用他的聪明智慧和严格要求，把我儿子杨森从一个堕落的人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隋达先生在牲口圈附近建了一个小烟厂，生意兴隆。三个月前我和我的儿子去那儿拜访过他，没等多久他就接待了我。
隋达从工厂出来，走向杨太太。
隋达我能够为您做点什么呢，杨太太?
杨太太隋达先生，我想在您面前为我儿子说几句话。今天早上警察来找我们说，您以沈黛小姐的名义控告杨森破坏婚约，还诈骗了二百块银元。
隋达完全对，杨太太。
杨太太隋达先生，看在神仙面上，您能不能在法律面前再开个恩?那些钱早就没有了。飞行员的职位没弄到手，两天他就把钱花光了。我知道他是个无赖。他把我的家具也卖掉了，还不想把他的老母亲带到北平去。(哭着)沈黛小姐原本认为他会有出息的。
隋达杨森先生，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杨森(沉着脸)我把钱都花光了。
隋达杨太太，不知出于什么我不能理解的原因，我表妹对您这个堕落的儿子总是偏心，我打算再考验他一次。沈黛对我说过，她想通过诚实的劳动让杨先生变成好人。他可以在我的工厂里做事。那二百块银元以后分期从他的工资里扣还。
杨森那就是说，不坐牢就得进工厂，是吗?
隋达您可以选择。
杨森我不能再和沈黛谈谈吗?
隋达不行。
杨森让我干什么活?
杨太太千谢万谢，隋达先生!您真是好心肠，神仙会保佑您的。(对杨森)过去你没走正道，如今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劳动，将来好有脸见你的母亲。
杨森跟随隋达走进厂房。杨太太再回到台口前面。
杨太太(对着观众)进厂的头几个礼拜杨森累得够呛。这种活他受不了，又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才干。到了第三个礼拜发生了一件小事，帮了他的忙。他和以前的木匠林涛负责搬运烟叶。
杨森和林涛每人拖着两袋烟叶。
木匠(喘息着，停步，坐到一袋烟叶上面)我再也干不了啦，干这种活，我的年龄不行了。
杨森(也坐下)你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些烟叶扔给他们呢?
木匠那我们靠什么过活?为了不饿死，我不得不让孩子们和我一起干。要是沈黛小姐看见就好了!她是个好人。
杨森她不是最坏的女人。要不是情况这样糟糕，我们会相处得很好。我想知道她在哪儿。最好我们还是继续干活，这个时候老板会来检查的。
他们站起来。
杨森(看见隋达走过来)给我一捆麻，你真是废物!
杨森把林涛的一袋烟叶也扛上。
木匠多谢了!要是沈黛小姐看见你这样帮助一个年纪大的人，她会立即喜欢你的。真是这样!
隋达进来。
杨太太(对观众)隋达先生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工人，他是不怕干活的。他现在过问了。
隋达你们站住!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只扛一袋?
木匠我今天有点儿累，隋达先生。杨森好心好意帮我……
杨太太朋友，你回去扛上三袋。杨森能做的事你也能做。只不过是杨森肯干，你不肯干。
杨太太(在木匠去取另外两袋烟叶的时候)隋达先生对杨森一句话也没说，但他心里有数。下个礼拜六发工资的时候……
搬出一张桌子，隋达拿着一小袋钱进来。他发工资的时候，旁边站着监工——那位失业工人。杨森站在桌子前面。
监工杨森，六块银元。
杨森对不起，应该是五块，只有五块银元。(从监工手里拿过工资表)您看，这儿把我的工作天数记错了，记了六天，但我有一天没来，上法院去了。(虚伪地)不是我挣的一文也不要，不管工资少得多么可怜!
监工那就五个银元!(对隋达)这种事很少出现，隋达先生!
隋达既然是五天，怎么会记成六天呢?
监工肯定是我记错了，隋达先生。(对杨森，冰冷地)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隋达(把杨森招呼到旁边)我最近发现您是一个很有力气的人，而且也愿意为公司尽力。今天我看见你还是一个诚实的人。监工经常干对公司不利的事情吗?
杨森他在工人当中有熟人，他们把他看作自己人。
隋达我明白了。这是一桩能为别人带来好处的差事。您想要一笔奖钱吗?
杨森不。但是我可以告诉您，我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您知道我受过一点教育。监工和工人们相处得很好，是由于缺少文化，弄不明白公司需要什么。隋达先生，您给我一个礼拜的试用期，我相信我能够向您证明，我的知识比我纯粹的体力对公司更有价值。
杨太太这是有胆识的话，那天晚上我就对杨森说：“你是一个飞行员。就是在这个地方，你也应当表现出腾飞的能力!飞吧，我的雄鹰!”事实上，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能够干大事情!没有学问怎么能做一个出众的人呢?我儿子在隋达先生的公司里创造了真正的奇迹!
杨森叉开两腿，站在干活的工人后面。他们在头顶上传递一筐烟叶。
杨森你们不是认认真真地干活!筐要快点传!(对一个小孩)你可以坐到地上去，不要在这里占位置。你最好去接手压烟的活儿，是的，你到那儿去!你们这些懒猪，我们为什么要给你们发工资!筐子传快些!真见鬼!老爷爷坐到一边去，让他和孩子们一起去摘烟叶!现在你们别想再偷懒!整个儿按着拍子走!(用双手有节奏地鼓掌，筐子传递越来越快)
杨太太这些没文化的人难免会把我儿子当作仇人，会骂他，但都不能阻止他去尽职尽责。
一个工人开始唱《第八头大象之歌》，其他工人随后合唱副歌。
第八头大象之歌
1
秦老爷有七头大象，
后来又买来第八头。
七头凶猛，第八头驯良，
第八头就当了监工象。
快跑快快跑!
秦老爷要有一片树林，
天黑以前要拔个净光，
眼下黑夜即将来临!
2
七头大象在拔树林，
秦老爷高高地骑在第八头象上。
老八整天价懒懒散散当监工，
看活儿干得怎么样。
快挖快快挖!
秦老爷有一片树林，
天黑以前要拔个净光，
眼下黑夜即将来临!
3
七头大象不想再干，
它们对伐树感到厌倦。
秦老爷气得对七头象发雷霆，
却给老八一桶大米饭。
这是什么意思?
秦老爷有一片树林，
天黑以前要拔个净光，
眼下黑夜即将来临!
4
七头大象全没牙，
唯有老八牙齿完好。
把七头象全消灭，只留下老八，
秦老爷站在后面开怀大笑。
继续挖来快快干!
秦老爷有一片树林，
天黑以前要拔个净光，
眼下黑夜即将来临!
隋达舒适地溜达着，抽着烟走到前面去。杨森笑着，跟着唱第三段的副歌，在唱第四段时他击掌加快节奏。
杨太太(对观众)我们真不知怎样感谢隋达先生才好。他几乎没用其他办法，而只是用他的严厉和智慧就使杨森身上的好东西发挥出来。他不像他那个人人夸奖的表妹，只是给人许一大堆宏愿，而是强迫他老老实实干活。和三个月前相比，杨森完全是另一个人了。这点你们也会承认的!古人说：“君子若钟，击之则鸣，不击不鸣!”
(丁扬忠译)
【赏析】
《四川好人》是一部著名的寓意剧。寓意剧是布莱希特喜爱采用的一种编剧类型，他的许多剧本都具有寓意剧性质。布氏寓意剧与一般传统寓言剧的区别在于，它反映的是复杂的社会生活。作者根据自己对现实社会的观察，形成一种哲理思想，然后虚构一个具有寓意性质的故事，将作者对社会问题的真实认识隐含其中，让人通过比较与联想获得对客观现实的真知。寓意剧容量较大，内涵深广。一般寓言剧借用自然界动植物或某种物体比喻人的一种思想或品性，藉以反映社会生活。寓言剧容量较小，含义明显。寓意剧自古有之，莱辛名剧《智者纳旦》就是一部寓意剧。布莱希特发展了这种编剧模式，利用它表现他对20世纪人类社会的种种看法。寓意剧是陌生化的一种表现方法。
《四川好人》讲述的故事并非真的发生在中国四川。布氏曾说，剧中的“四川”泛指一个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作者把故事发生地点设在东方，用意是让欧洲观众拉开距离，便于冷静地看清事物的本质。布莱希特编造一个离奇故事： 三个神仙下凡，云游人间，寻找好人。他们在天上听说尘世一片污浊，尔虞我诈，没有一个好人，人类面临生存困境。三位神仙云游四方，一无所获。一天，他们劳累不堪地来到四川首府，卖水人老王恭候他们，为他们安排住宿的地方，但遭到各家拒绝。最后，穷苦的年轻妓女沈黛招待神仙留宿一宵，众神终于发现一个好人。临别时，众神向沈黛赠送一笔银元，嘱咐她要做好人，帮助那些需要救助的人们。沈黛用这笔钱开了一爿香烟店，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向穷人施舍财物，为无家可归者提供住宿。乡亲四邻闻讯蜂拥而至，吃住糟蹋，眼看烟店无法维持，这时沈黛心生一计，装扮成一个青年男子，自称沈黛的表哥隋达，凶狠地将这些穷人驱散，烟店得以保住。一个雨天的傍晚，沈黛在公园搭救了准备上吊自杀的失业飞行员杨森，两人相爱，结为夫妻。但杨森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不顾沈黛生活陷入绝境，要求她将烟店卖掉，筹措银钱让他去京城谋求一个飞行员职位。隋达(沈黛)识破杨森的诡计，帮助表妹沈黛渡过难关。富裕而狠毒的理发师苏富贪图姿色，爱慕沈黛，允诺她利用他的废旧屋舍接济无家可归的人们，但隋达却将这些屋舍变成香烟工厂，敲诈强夺他人烟草，雇工盘剥，变成一个残酷的剥削者。杨森被隋达雇用为监工头。这时沈黛已身怀六甲，白天要以资本家隋达的面貌出现管理工厂，夜晚想到孩子即将降生，凄苦难言。一次偶然机会，杨森发现老板隋达办公桌下藏着一包沈黛的衣物，他猛然想到沈黛已失踪多日，疑心是表哥谋害了表妹，他告上法庭，要求隋达交出沈黛。三位神仙充当法官，街坊四邻列席旁听。沈黛一眼便认出法官乃是当日赠银元让她做好人的神仙。沈黛摘下面具，脱去外衣，露出她的真面目。她对众神仙说：“我就是沈黛，隋达是我，沈黛也是我，两人都是我。”众神仙大吃一惊。沈黛唱道：“你们的告诫，做好人又要生存，它像闪电一般将我劈成两半。我不知道，对人好对己也好，怎能两周全。……啊，你们的世道太艰难!太多的饥荒，太多的绝望!你伸手去救一个受苦人，他立时将你的手折断!……你们的世界肯定有毛病。为什么好人受严惩?为什么坏人得犒赏?”众神仙愕然，无言以对。良久，便说：“你是个好人，大家都说你做了好事!”沈黛说：“不，我也是个恶人!”神仙说：“……这个世界应当改变吗?怎样改变?谁来改变?不，它一切都很正常。”言罢，驾祥云升回天国。沈黛绝望地留在人间。剧本结尾，一个演员向观众朗读一段收场白：“大幕闭上了，一切问题没有答案。……应该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另外一个世界?也许应当是别的神仙?抑或一个神仙也不要?……您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帮助好人得到一个好结局。您自己寻找一个结局，人世间一定有一个美好结局。”布莱希特将沈黛提出的问题留给观众去思考。思考现实，思考人生，让观众通过理智思考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答案，这是布氏戏剧追求的目标。改变社会制度才能解决沈黛的生存困境。这是剧本阐发的中心思想。
剧本由两条线索构成，仿若一问一答。一条线索是众神仙与卖水人老王的情节。它的任务是提出问题： 人间有没有好人?神仙发现的唯一好人沈黛能否始终如一做好人?在剧情发展过程中老王多次与神仙在梦中相见，报告沈黛逐步陷入困境，直至卖掉烟店，人也失踪，众人怀疑表哥谋财害命，将她杀死。另一条线索是沈黛与表哥隋达交替出现，展示在现实世界中沈黛无法履行神仙的嘱托，时时事事做好人，自身必遭殃。即使是一个善良人，在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社会里，也要做两面人，有时行善，有时作恶，才能生存。剧终，在法庭上，众神仙亲眼见证沈黛一心行善的美梦被丑恶的现实击得粉碎，神的戒律彻底失败，人间苦难靠虚幻的神仙无法解除。
沈黛是个农村姑娘，本性善良，进城谋生，沦为妓女，神仙搭救，逃出苦海。改过从善，再遭磨难，人世险恶，天莫能助。酷爱中国文化的布莱希特似是借用中国神怪小说的套路，将其彻底改造，用以表现当今社会复杂尖锐的矛盾。他别开生面地应用辩证法思想，将矛盾统一规律用于人物塑造，把人性的善与恶分裂为两个人物——行善的表妹沈黛和作恶的表哥隋达，彼此相依，又相互对立，形成一个矛盾统一体，用两副面孔对待社会，以谋求个人生存。沈黛变恶，乃社会使然，这阐明人性恶的产生有其社会根源。精明的隋达是人性恶和私有观念的体现者，他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谋求自身发展，开办香烟工厂，诈骗他人财物，雇工劳动，成为一个剥削者，由此出现人剥削人的社会现象。另一方面，善良的沈黛在自身生存与救助穷人的两难处境中挣扎。活命与行善两者不能兼容。这就指出： 是那个社会出现了问题，改变社会制度才是根本，只靠沈黛行善无济于事。
本节选的戏发生在隋达的小烟厂里。开场时，杨太太和儿子杨森上场，杨太太面对观众讲述三个月前她与杨森拜访隋达的经过。接着，像电影闪回的镜头，“叙述”为舞台场面和人物行动所代替，舞台上相继出现四个场景，表现杨森如何施展聪明诡计，取得隋达的信任，成为他的监工。第一个场景，杨太太请求隋达给杨森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隋达接纳杨森进厂当工人。第二个场景，表现在搬运烟草的时候，杨森故意装出乐于助人的姿态，骗取主人的好感。第三个场景，在发工资的时候，杨森拒绝领取当时的监工多发给他一天的工资，他的诚实使隋达对他另眼相看，将他提拔为监工。这时，杨太太夸奖杨森说：“我的儿子在隋达先生的公司里创造了真正的奇迹。”紧接着，舞台上出现第四个场景： 当了监工的趾高气昂的杨森凶狠地指挥工人干活。此时，工人们唱起《第八头大象之歌》，这支歌嘲讽挖苦杨森，歌词风趣幽默，说他是主人豢养的一头驯服的大象，专门监视欺压工人。至此，杨森善于钻营的品性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这场戏有三个特点： 一、 将“叙述”变为人物动作和戏剧场面，直接成为观众的视觉形象，丰富了舞台表现力。二、 杨太太始终都在舞台上，她既是事件的叙述者，又是杨森所作所为的赞扬者，但她的赞扬和杨森的自私卑鄙和损人利己恰成鲜明对照，这便促使人们思考，唤起观众的评判意识。三、 《第八头大象之歌》是戏剧层面上的思想哲理的概括与升华，也是一种评论，是剧作家要求观众领悟的要义。如此，戏剧、诗情、哲理和谐呈现。此乃布氏叙事戏剧编剧技巧的一个范例。四个戏剧场面都十分简短，情节单纯，对话精练，含义明确： 它们之间的时空转换顺理成章，在情节开展和人物行动中展现人物的思想性格，让人感到真实可信。
《四川好人》的思想内涵充满哲理思辨色彩，但布莱希特却通过十分通俗有趣的故事、丰富生动的情节、一幅幅引人入胜的场景、机智幽默的语言、富有喜剧情调的艺术风格，将读者和观众引进他的艺术迷宫，在慢慢体味琢磨的欣赏过程中，感受剧本的深意，领悟他的寓意戏剧朴实宏大的意蕴。
(丁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