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黑田三郎《那里有一个座位》爱情诗赏析

〔日本〕黑田三郎《那里有一个座位》爱情诗鉴赏

〔日本〕 黑田三郎



那里有一个座位,

紧靠着我的左侧,

无论何时都像在说:

“请坐!”

靠着我的左侧,

有个座位总是那么空着。

恋人哟,

雾夜,仅有一次,

你在那里坐过。

你有严父和慈母,

你有教会的归属。

对于刚刚坐下的你,

世俗竟无情地把你拉走。

你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少女,

也不能不是个虔诚的信徒。

恋人哟,

你也必是那众多人的掌中物。

那样的你,一夜,

像小鸟钻过世俗的网,

终于坐到了我的左侧。

一夜之间,

我的一生就此完结了么?

啊,自从过了那夜,

在我的左侧有个座位,

日日夜夜总是那么空着。

我枉自重复着同一句话:

“请坐!”

那个座位总是那么空着。

(罗兴典 译)



黑田三郎(1919——1980),日本战后活跃的诗人之一。生于广岛吴市,1942年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系。高中时代起就对现代诗抱有浓厚的兴趣,并试笔创作。1946年做为发起人之一与田村隆一等创立《荒地》诗刊,结成“荒原派”。1960年出任日本现代诗人会理事长,致力于战后诗歌创作。主要诗集有《给一个女人》(获第五届H氏奖)、《失落的墓志铭》、《干渴的心》、《时代的囚人》、《悲歌》等。还有评论集《内部和外部的世界》。其诗以精僻的语言、尖锐的批评精神和苦涩的幽默,深刻地描述和阐发了生活在战后日本社会的小市民的生活和感情,极富人情味。

《那里有一个座位》是一首离恋歌。爱情的失落造成一个人心灵世界里永远的空位。“那里有一个座位,/紧靠着我的左侧,/无论何时都像在说:/“请坐!”/靠着我的左侧,/有个座位总是那么空着。”看起来,故事像是发生在剧场等观摩场所,“我”留下一个座位时刻等待着一个赴约的人,但实际上,“座位”却是一个意味十分深长的象征意象,是抽象的心灵位置的具象。诗人再三强调“左侧”,决非漫不经心的方向选择,而是同“座位”这个象征意复一样,是个颇具意味的象征符号:左侧是心脏的位置,左侧是心灵的居地,所以“左侧”是心灵世界的象征。于是诗的潜在意韵便再明白不过地显现出来,在“我”的心灵世界中,有个座位空着,它每时每刻都向爱发出深诚的呼唤:“请坐”珍重而虔敬,可是终于没有人来,那个“座位总是那么空着”。

感觉到心灵空位的存在,是因为心灵不曾空过,造成爱情的心理空位,是因为心灵曾被爱情涨满过。诗的第二节,用倒叙的口吻把情感的镜头推向已往,定格在心灵世界中一个美妙的瞬间:“恋人哟,/雾夜,仅有一次,/你在那里坐过。”曾经有过那么一瞬,“你”应着“我”心灵的呼唤,来践一个心灵之约,让“我”拥有了“你”。可是“你有严父和慈母,/你有教会的归属。/对于刚刚坐下的你,/世俗竟无情地把你拉走”。诗人笔锋犀利地剖开造成爱情悲剧的社会原因。一个少女,像一只小鸟般被封锁进一张张世俗的网里。严父的家长式管教撒一张冷峻的网,慈母不理解的爱护编一道温情的网,教会则用教规封一层无情的网。这道道层层世俗之网,把一个刚刚投入爱空的鸟儿无情地困扼和捕捉,毁了一段纯真的恋情。诗人在激愤的宣诉中将这独特的个人悲剧赋予了更为深宏的普遍意义和典型性。

诗的第三节则剖析出造成心灵空位、爱情悲剧的个人性格因素:“你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少女,/也不能不是个虔诚的信徒。/恋人哟,/你也必是那众多人的掌中物。”这是个歌德笔下的玛甘泪式的少女形象,爱的向往、宗教犯罪意识、向世俗屈从的柔弱,这些构成了她复杂的性格。她本温柔多情,内心涨满了对爱的渴念,于是她便循着人性的要求去爱了,可是她又是个信徒,虔诚的信徒,宗教意识已积淀在她思想深处,使她养成不自觉的忏悔本能,在她投身爱河时也便有犯罪意识折磨着她,从而绊住了她赴心灵之邀的热烈脚步。此外,她又是天生柔弱的女孩,她对抗不了来自世俗的冷的热的或嘲或讽或劝或诱的势力。最后,她不得不做了宗教与世俗的牺牲品。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她,矛盾而柔弱,内心深处也曾经挺起倔强的反抗的锋芒,在一个“雾夜”里,她“像小鸟钻过世俗的网,/终于坐到了我的左侧。”人性自然的要求是扼杀不了的,燃烧于心的爱的烈焰是扑不灭的。一个柔弱如小鸟的小女面对重重世俗之网,到底冲出过来一次,到底循着爱的呼唤坐到一个心灵的位置上。这样的一笔,一方面给诗情抹上一点亮色,也加重了人物命运的悲剧感,增强了艺术的感染力。幸福是极为短暂的,“一夜之间,/我的一生就此完结了么?”诗的最后一节,诗人把回忆的目光转回现实,不由发出悲怆的呼问。一场热烈纯挚但却短暂的爱恋竟完结了一生。是的,没有爱的生命只是活着而不是生活。人的一生本是个匆匆过客的一次旅行,美妙的爱的时光只是这途程中一个美妙的夜晚,转瞬天就亮了。真正有内容的时光只是一瞬,旅途却还迢远,而延长的只是无尽的怅然与空落,“日日夜夜总是那么空着”。/我枉自重复着同一句话:/‘请坐!’/那个座位总是那么空着”,空着。

全诗是一颗空落落的心灵对一次失而不复来的爱的纪念,是陈述没有爱的回应的心灵一份空寂的悲哀,是对宗教世俗毁掉人一生的怨尤与抗声。因此全诗格调悲伤而寥落,口气低郁而沉缓,风格上则是平实中见奇堀。诗人以平实的口吻,平实的造句,叙道一个平实的故事,没有戏剧性的波澜突起,没有回肠荡气的情绪起落喷涌,甚至没有考究的华丽词藻,但是诗中“空着的座位”这一象征意象的选择,再三再四的复现,使得一种“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的意绪飘漫在诗中诗外,荡起一份空落,直如挥手袖底风般,拂荡起人心灵的冷秋。

诗在意象选择上也是平中见奇的,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独特、切实之感。座位是一个平实到在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在这里却用来象征了心灵的界地,心灵的空位。抽象的空感化为视觉的实体,不仅真切地传达出一份细腻的心理感受,而且给读者以十分独特新奇的审美境界。应该说,这一意象的选择,标志着诗人卓绝的智性和才力。

诗在结构上也是平中见奇的。平平常常的倒叙方式,实实在在地交待故事始末,像一篇高度凝炼化的小说,但却到底是诗,在单单纯纯的四节中,浓缩出一份空空荡荡的诗意感觉。诗是以这份空落的感觉开篇,中间两节为这份空落感觉的产生注上合理的解释,最后一节与第一节构成呼应,复调重唱,起到强化渲染作用。诗本身本无情绪的大起大落、大折大合,到是这样的回旋结构使这份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凸现的空落感变成一团化不去解不开的愁云伤雾,飘散在诗里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