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木原孝一《远乡》爱情诗赏析

〔日本〕木原孝一《远乡》爱情诗鉴赏

〔日本〕 木原孝一



你可曾听着?

那似初次试飞的小鸟。

以其恐惧和憧憬,

发出的撕裂世界的啼叫。

那是我的声音,声音中

死于战争的年轻人,

贫穷裸足的混血儿,

在石膏绷带中呻吟的少女,

他们,在互相呼喊,

呼喊着追求爱情。

你可曾看清?

我采的苦蜜,人的泪水,

冒出这世上的一个生命。

那是你的眼泪,眼泪中

吞噬理想的魔术师,

操纵饥饿的生意人,

灭绝爱情的麻药贩子,

都现出了他们的原形,

我们正在与之抗争。

啊! 为什么,

我们不能共享爱情?

若是真的听到了那呼喊,

若是真的见到了那眼泪,

想必你也会向我靠拢。

在远乡,

我们将成为那儿

最初的一对恋人。

(罗兴典 译)



木原孝一(1922——1979),日本战后“荒原派”诗人。生于东京。少年时代受超现实主义影响,参与以北国克卫为中心的VOU(诗刊名)团体。战后脱离VOU,加入趣旨完全不同的“荒地”组织,即“荒原派”,同时主编综合杂志《诗学》。其著作有《木原孝一诗集》和广播诗剧《最高的场所》(1957年艺术节文部大臣奖)等。其诗作结构严密,诗风强硬,自成一家。

《远乡》,是恋情诗中一首风格独具的诗篇。这是一颗饱受苦难的心远离了爱的温柔之乡而发出的焦灼的呐喊,是心灵流失在“远乡”渴求回归的申诉。“你可曾听着? /那似初次试飞的小鸟。/以其恐惧和憧憬,/发出的撕裂世界的啼叫。”这声音是向着所爱的人,向着爱发出的,人用“初次试飞的小鸟”做比,真切地传送出那颤动着独特情绪的声音。历来诗人写爱,多是表现爱的甜蜜、欢欣、温情、罗漫,或是失恋的忧伤、苦痛、寂寥、孤冷……而木原孝一却从奥妙复杂、丰富多变的情态爱感中提炼出一种全新的情绪体验——恐惧。类似小鸟第一次放飞,一种失去依傍,没有着落,搏斗挣扎在太虚中的恐惧,便是活现了一颗流落远乡,要投向爱的温柔家园的心灵样态。对爱的热烈憧憬牢牢吸摄着他,而初试羽翼的恐惧感也死死纠缠着他,在这两种对立情绪的夹缝中,发出如鸟撕裂世界般的又快乐又苦痛的叫喊。“那是我的声音,声音中,/死于战争的年轻人,/贫穷裸足的混血儿,/在石膏绷带中呻吟的少女,/他们,在互相呼喊,/呼喊着追求爱情。”这是一组“远乡”的苦难境头,是爱的胶片中的灰色画面。诗人让死亡的阴影中浮动着维娜斯的姣颜;贫穷裸足下绽放着鲜艳的玫瑰;石膏绷带下神秘冷怖的伤残血污呻吟着爱情。爱情之于人何其重要,人们不管置身于何种境界,不管恶劣的环境扼杀了多少种欲望,心底深处都会始终顽强执着地响着一个声音,便是对爱情的呼唤。诗中“我”的声音正是这纷纭众声的总合。这巨大而尖厉的呼唤足以撕裂一个冰冷的世界。

情感中永恒的追求则是对爱情的追求。

以上是把爱的呼唤诉诸与听觉,下一段则转换为视觉:“你可曾看清? /我采的苦蜜,人的泪水,/冒出这世上的一个生命。”在苦难重重的世上,流淌着人类苦难的泪水,然而,苦难的泪水都浣濯着一个个生命,净洁着一个个生命,活润着一个个生命。人类对爱的苦涩追求延续强健着人类生命本身。诗人把纷飞的众泪揉进他理想的爱人眼中:“那是你的眼泪,眼泪中/吞噬理想的魔术师,/操纵饥饿的生意人,/灭绝爱情的麻药贩子,/都现出了他们的原形,/我们正在与之抗争。”这是哲理的诉述。是的,人们为理想不能实现而流泪;人们为生意人的卑鄙、缺乏良知而悲哀;人们为心灵的麻木而痛恸。那么,有眼泪就还有真诚,有眼泪就还有未泯灭的理想,有眼泪就还有不昧的良知,有眼泪就还有爱情的泉源。眼泪埋葬着吞噬理想者、丧失良知的生意人、麻木不仁的灵魂制造商。而眼泪浇灌着爱情的蓓蕾。

既然“我的声音”“你的眼泪”都宣示着爱情,呻唤着爱情,渴念着爱情,于是诗人激切地发问:“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共享爱情? /若是真的听到了那呼喊,/若是真的见到了那眼泪,/想必你也会向我靠拢。”爱的呼喊,爱的眼泪,这执着的追求,这不屈的抗争,必定会令一颗颗寻索爱的心灵觉悟,而悄悄向另一颗心灵贴近,所以诗人最后说:“在远乡,/我们将成为那儿/最初的一对恋人。”远乡,本没有爱的地方,终于被辟出一块爱的息壤,有了“最初的一对恋人”。“远乡”因此变得温情了,流失的心从此回到了家。

《远乡》本是一首爱情诗,初读乍看,却觉得一股与爱极不谐合的硬冷之气扑面而来,全诗格调强硬,意象冷然,用词清瘦,完全抹去了恋情诗多有的布尔乔亚式的雅致。在装点爱的花坛时,闻不到鲜葩的馨香,见不到绿色的翠华,听不到鸟鸣的婉转,却但闻鲜血的腥臭,但见贫穷的裸足,但听鸟儿撕裂世界的啼叫。诗人冷忍地让爱之花开放在坟场处、血污里、创伤中。然而恰恰是这坟场血污创伤的后面,顽强地跳荡着诗人一颗温柔的心。当世界展示着战争、杀人、贫穷、饥饿的冷面时,诗人却不肯忘记让小鸟般恐惧而憧憬的爱的啼叫划破沉冷的世界;当世界流淌着泪水时,诗人没有忘记采撷这苦蜜酿造爱的生命。诗人用苦难、用冷色调合出的则是更执着、更绚丽的爱情之花。所以诗的最后,诗人那颗温情之心终于展露了温柔的面容:“在远乡,/我们将成为那儿/最初的一对恋人”恰似暴雨后升起的一轮新日,漫撒散着桔黄的和煦,于是全诗给人一种外冷内热的深沉意蕴。

诗的结构十分严谨,开合有致。六节可分为三段。第一段诉诸听觉,发出爱的呼喊,塑造一个追求爱的“我”的形象,而这“我”则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大写的“我”,是男性阳刚的意象符号;第二段诉诸于视觉,表现爱的眼泪,塑造一个执着于爱的“你”的形象,而这“你”也同样是一个代表着女性阴柔的意象符号。第三段,这追求、执着于爱的“我”和“你”两个心灵一同投向温柔之乡,合二为一缔结爱情,成为“远乡”的最初恋人。这种结构以分开篇,以合结束,甚得章法并且暗循着人物心灵乃至人类情感发展的轨迹。而难能可贵的是诗人恰是以规矩制之却创制成一件最为奇特不合常态的爱情诗品:冷硬而温情,对立的合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