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有为《出都留别诸公》晚清求变图存

出都留别诸公(五首之二)·康有为

天龙作骑万灵从,独立飞来缥缈峰。
怀抱芳馨兰一握,纵横宙合雾千重。
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
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锋!

这似乎是一个屈原式的穷愁而又瑰奇的梦。不过梦中的主人公,却是两千年后的忧国志士康有为。1888年11月,他以布衣之身发愤上书,“极言时危”,请求变法。这一近世罕闻的举动,却因清廷守旧派的阻挠而告失败——年轻的光绪帝,竟连康有为上书的片言只字也未读到。

国势日蹙,雾瘴满天。这位“许身不自量,窃比稷、契属”的热血之士,既不能叩血阊阖以达天听,又不能手执风雷扫涤神州,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痛苦的呢?于是就只能做那《离骚》般的幻梦了。他恍见自己正骑着蜿蜿“天龙”,从帝关悠悠飞降;身后也一样有雷师、虹霓、月御等“万灵”,纷纭奔随。云气“缥缈”中忽见有一座奇峰,从远处“飞来”;转眼间,众灵皆隐,只剩下诗人孤清一身,“独立”在浮转不定的云峰之巅——这正是诗之开篇涌现的境界。瑰奇的想像,将自我提升到了驭龙而飞的神境;骑从雍容的渲染,忽而又化为幽峰独立的孤清。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读者:诗人那奇幻的神游,也正如《离骚》的主人公一样,决不是欢悦的。

诗人究竟要去往何处?天地间哪是他梦魂牵绕的地方?“怀抱芳馨兰一握,纵横宙合雾千重”二句,即对此作出了痛切的回答。前句化用《离骚》芳草美人之喻,表现诗人怀清抱洁、志趣高远,正充满热望寻求救国之路,欲以一腔变革之志辅助君王。后句却又猛然一折,展示诗人站在高高的峰巅四望,但见天上地下、茫茫四海(“宙合”),到处均为重重雾瘴所充塞,哪里能找到一线生机和光明!一位“芳馨”远播、“兰”香在握的峻洁志士,就这样面对着充塞天地的千重迷雾,能不忧愤扼腕、佛郁喟叹?据《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十四年条称,当时的清政府已腐败到了“士夫掩口,言路结舌,群僚皆以贿进”、“不独不能变法,即旧政风纪,亦败坏扫地”的地步。康有为以布衣身分上书,竟也被视为“未闻”之奇事,而造成朝野“大哗”,“乡人至有创论欲相逐者”!这正可作为“纵横宙合雾千重”的注脚。它所带给诗人的,该是怎样深切的失望和痛心!

一面是清政府的腐败,一面则是帝国主义列强的疯狂入侵。当诗人从茫然四顾中慨然收目,透过凝重的烟霭俯瞰神州大地时,又骇然发现,这曾经被陈亮自豪地称之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的堂堂中国,而今竟成了列强争相宰割的屠戮之场!“眼中战国成争鹿”一句,正是在展开于幻觉中的巨大空间上,化出了一幅列强侵华的血迹斑斑图景。读者恍可听到,其间有英国军舰攻陷定海、轰击虎门的炮声,有英法联军劫掠北京、火烧圆明园的烈火,以及日、俄等国入侵台湾、抢占伊犁的狰狞狂笑。诗人义愤填膺了,诗中由此震荡起一声怫郁的问叹:海内人才孰卧龙?”遥想诸葛亮当年,身虽隐卧隆中,心却常系天下,终于以经天纬地之才,辅助刘备创立了足与曹、孙抗衡的帝业。而今国家危亡,四海之内,难道就没有“卧龙”奋起,拯救中国于列强“争鹿”之秋?!

这“卧龙”,其实正是康有为郁勃感奋中的慨然自喻。它说得又苍郁、又雄迈,真切地表现了诗人虽然上书失败,救国意气却直干云天而不坠的壮怀。由于它发自“独立”云峰的高处,更觉有一种震荡九霄、笼盖四海的气势。所以,当诗人终于掩涕转身,在想像中描摹自己的离京南归情景时,诗中便突然化出一派凄壮的风雨:“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锋”——诗人无疑不甘心于此次上书的失败,他是在泫然号呼中“抚剑”归去的。神州在沉落,列强在肆虐,他岂能坐视家国之危亡而不顾?他还要回来,他还要联合更多的中华士子,“公车上书”、推动变法!请听一听吧,就连诗人身佩的三尺“青锋”,不也在迎着千山万壑的风雨,震响慷慨不平的啸鸣?诗之结句以凄迷的风雨,烘托诗人号歌啸剑的奇情,将诗境引向了一个悲慨、壮奇和充满寄望的未来。

康有为在清末,不仅是一位改革家,也是一位推动“诗界革命”的杰出诗人。梁启超称他“元气淋漓”,足与黄遵宪、金和鼎足而三;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称他“反虚入浑,积健为雄”,“直有抉天心,探地肺之奇,不仅巨刃摩天而已也”!读这首《出都留别诸公》,人们正可领略他出入诗、骚,融汇李、杜,以宏伟气魄,驭瑰奇想像,写胸中壮思的风貌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