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宋琬
遣怀
咄咄书空唤奈何,自怜身世转蹉跎。
长卿已倦秋风客,坡老休嗔春梦婆。
朝梵夹,暮渔蓑,闲中岁月易消磨。
谁言白发无根蒂?只为穷愁种得多。
这是作者后期漂泊东南时所作。宋琬出仕以后,曾两次下狱,后一次是其族侄诬告他与于七(顺治末年在山东起兵的反清首领)有牵连,致使他全家下狱三年,受尽屈辱。后来他虽事白被释,却落得个“放归”的处分,未能恢复官职,也就是说,他的冤屈其实并未得到彻底昭雪。宋琬父宋应亨在明代颇著政声,为了不坠先人令誉,宋琬为官亦清勤自厉,多树惠政,由此被超擢为按察使。在如此宦途顺畅,正可施展身手以不负平生所学之际,忽然飞来奇祸,这番打击,比之寻常的蒙冤衔恨者当更为深重。此后,他流寓吴越长达八年,所作多嗟伤愁苦之音,本词即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
起首“咄咄书空”,是个常见典故:东晋朝廷起用名士殷浩以对抗权臣桓温,后殷北伐大败,朝廷迫于桓温之威,又罢废了殷浩。作为一个清谈家,殷浩对自己被政治权术如此迅速地上下播弄,实在是想不通,故回家后成天在空中比划“咄咄怪事”四字,以抒胸中郁气。“咄咄书空唤奈何,自怜身世转蹉跎”二句,便是以此典故领起,诉说了作者的三层心事:对自己忽擢升、忽下狱、忽出狱想不通,一也;上意如此,想不通也无可奈何,二也;虽然无奈,但日月蹉跎,身世漂泊,又不免自怜自伤,三也。因此,这二句,看上去是直抒愁悲,其实细细体味,仍有层递之意,可称一波三折。
再下二句,作者由直抒改为使事,词气便不平直。“长卿已倦秋风客”,借司马相如倦于宦游,表达自己的无意仕进,有心灰意懒之味。“坡老休嗔春梦婆”,令东坡不去责怪春梦婆,其实是感慨自己往昔的宦况不过一场春梦,回想不成滋味,词意在悲苦中又有彻悟的成分。这二句连同典故,不仅变化手法,而且含意亦较上二句为深。此外引古人自喻,既隐隐自重身份,也使自己的惨痛遭遇更生古今一辙之慨。
上片末句有彻悟之意,此意便暗渡到了过片。“朝梵夹,暮渔蓑,闲中岁月易消磨”,一天到晚,不是诵念佛经,平息心火,就是垂钓江湖,静以养志;这样消磨岁月,至少表面上是容易的、轻松的。不过,作者的愁苦其实并未消磨,这几句貌似轻快之笔,只是为了反衬下文的深沉切痛。同理,在上片“奈何”、“自怜”、“已倦”、“休嗔”等愁苦之词连翩而发之后,这三句略舒词气,也只是为了让作者先吐一口气,往下好讲得更有力、更沉痛。
“谁言白发无根蒂?只为穷愁种得多”,二句一作反问,一答原由,手法又变。这二句是至为沉痛、至为愁苦之言,但其引绪,又暗藏在上三句的貌似轻快之中:“闲中岁月易消磨。”岁月消磨了,头不也将转白了吗?故末二句,还当与前三句连读,才能更深体会作者的愁苦:谁说作者满头白发,是无根无蒂凭空长出的?非也,白发是有种的,那种子就是“穷愁”二字,它们密密地种在头顶,不停地生根发芽,把白发送上去。那么,再回头一想,“穷愁”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当然,正是从那“闲中岁月”而来,是在消磨这份闲苦时结下的种子。如此看来,作者虽有彻悟,虽然诵经垂钓,但他的愁苦非但不因此而减,反而因此生得更多;词的题目叫“遣怀”,可作者的愁怀,却是实在难遣难排!
这首词很典型地体现了清初在异族统治下的士大夫的状况,作为读书士子,他们总希望学以致用、干一番事业,哪怕统治者是异族也罢。然而他们又不获完全信任,横遭飞祸亦不能申冤,甚至不能公然叫屈,唯有自叹时乖命蹇、在无奈中忍受无名的愁苦而已。从这首有愁不敢明言、显言的词中,我们可体会到清初士大夫所承受的心理高压。此词虽篇末有妙语,但全篇多议论,少形象,之所以不觉枯燥,乃是因为作者各句的写法、情绪各有不同,寓有较多变化之故,这也是我们在身世上同情作者的同时,在艺术上不能不留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