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哲《凄凉犯·芦花》咏芦花之词作

凄凉犯 赵文哲
芦  花
沧江望远,微波外、芙蓉落尽秋片。野桥古渡,轻筠袅袅,露华零乱。西风乍卷,便鸥鹭、飞来不见。似当时、杨花满眼,人别灞陵岸。
几度思持赠,回首天涯,白云空剪。夕阳自颤,叹丝丝、鬓边难辨。独立苍茫,问何事、频吹塞管?正凄凉,冷月宿处起断雁。

《凄凉犯》词调创自南宋姜夔,其自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交代了此词的创作缘起。而赵文哲此词,也是“不胜凄黯”之作,其艺术风格之“清虚骚雅”(王昶《昙华阁词序》)亦与白石词为近。

词为咏芦花之作,但开头两韵却先从荷花说起。“沧江望远,微波外、芙蓉落尽秋片”,水色深青的秋江上,荡漾的微波簸动着片片荷花的残瓣,景象自是十分萧索。“沧江”,泛指江流,江水呈青苍色,故称。“微波”,此指微小的波浪,但该词又可指女子的眼波,三国魏曹植《洛神赋》就有“托微波而通辞”之句,而赋中恰巧又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之语,所以它予人的联想是比较丰富的,甚至我们还可以将之再与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联系起来,体会一下所谓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三韵三句转写另一种植物竹子。与那荷花不同,这是秋冬不凋的长绿植物。“野桥古渡,轻筠袅袅,露华零乱”,野径旧桥头,古堤小渡口,绿竹的柔枝随风轻盈地摇曳,丛生的杂草上的经夜露水点点滚落。这三句,“野桥古渡”予人荒凉之感,但“轻筠袅袅”则予人雅丽之感,而“露华零乱”又予人怅惘之感,盖诸种意象的组合,造成此迷离惝恍的视觉效果。“露华”,露水。“露华零乱”,似从《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化出,而晋陆机《叹逝赋》又有“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之句,因此“露华零乱”的意象其情感色彩不言自明。(按:“零露”之“零”一般作陨落解,与“零乱”之“零”作细碎不整者解不同,但在本文中这种差异不影响我们的解读。)并且,“零瀼”亦被后人用以指霜重露浓一类困扰游子的自然景象,如元范居中《金殿喜重重·秋思》套曲云“恨程途渺茫,更风波零瀼”即是,故此“露华零乱”也反映出词人的羁旅行役之思。下面两句,方才写到芦花,却又不是直写,而是虚写。“西风乍卷,便鸥鹭、飞来不见”,意谓西风吹来卷起大片脱茎的芦花,白茫茫无边无际,遮住了一角天宇,即便正有沙鸥水鹭飞起,它们白色的羽毛与白色的芦花杂糅一起,也会令人分辨不清。前人咏潮,有“望飞来、半空鸥鹭”之句,此以鸥鹭之白与芦花之白比并,用意之精微,似又过之。古代早就有鸥鹭忘机之典,若鸥鹭“飞来不见”,则欲求忘机之人心情如何,亦可想见。在此芦花迎空飘荡之际,词人神思恍惚,想到了当时离别京师的那一幕。“似当时、杨花满眼,人别灞陵岸”,他觉得面前的芦花就如那天京郊飞舞的杨花,那时惜别的心绪也像杨花一样纷乱。由芦花想到杨花,是类比联想。“人别灞陵岸”,化用东汉末王粲《七哀诗》“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句意,表达告别京师友人的惆怅情绪。“灞陵”,也叫霸陵,是汉文帝的陵墓,在今陕西长安县东,此代指京郊。

下片换头语承上片末两句,写怀友之思。“几度思持赠,回首天涯,白云空剪”,反用南朝齐梁间隐士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正用宋元之交词人张炎《八声甘州·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意蕴丰饶,深耐咀嚼。诗人之意,盖谓欲以芦花相赠,聊表思心,但长路漫漫,关山阻隔,又何尝能够送达,即便剪取天上的流云,恐怕也难传载悠悠思情。心有此念,词人的心怀便更为惆怅,遂发出一声悲叹。“夕阳自颤,叹丝丝、鬓边难辨”,谓落日余晖下几簇芦花粘上鬓边,与头上原有的丝丝白发相混,令人难以辨清何为芦花何为白发。显然,这是词人叹老嗟卑之语,体现出浓重的生命的悲剧意识。但长叹又有何益?这不,眼前之景已够令人恻怆的了,谁料不知哪儿又传来笳管的凄凉曲调,令人更添悲愁。“独立苍茫,问何事、频吹塞管”,“独立”两字写出主人公孑然一身痴痴凝伫的形象(他的另一首《台城路·秋草》词结拍也有“独立苍茫”之句,说明孤独寂寞之感,始终缠绕在其心头);“问何事”问得充满酸涩,足见其内心与哀音强烈共鸣;“塞管”,本为塞外胡人乐器,后流传渐广,其音悲切,一名笳管,此处引入塞管之声,与咏芦花也有直接关系,因为它是以芦为首以竹为管制成的,而唐李益有“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夜上受降城闻笛》,“芦管”与塞管为同一类乐器)之句,因而词人之问实为思乡而发。然而,令人黯然神伤的景物在早已侘傺莫名的词人的视界中,仍继续出现。“正凄凉,冷月宿处起断雁”,他依稀看到远处凄清的月光下,失群的孤雁正被塞管的悲声惊起,从栖宿之地飞向夜空。细绎之,可知结拍与上两句实从南唐冯延巳《鹊踏枝》“回首西南看夜月,孤雁来时,塞管声呜咽”的词境翻出己意,将“凄凉”的情感推到了极致。

全词意象多白色之物,“芙蓉”可以是白莲,“露华”可以是白露,“鸥鹭”、“杨花”、团云、霜鬓、“冷月”,以至所咏的主体芦花,无一不白,而白色应五行之金,是代表秋日肃杀之气的颜色,所以词人连用白色意象自有深意。而这些白色意象大多是“轻”的东西,这也体现出词人面对自己感受到的哀愁的恓惶之态,行役之苦、乡土之愁、才命之恨,虽然不紧张刺激,但这种堪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借用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同名小说的译名)的无可奈何的情感,其苍凉,其要眇,恐怕是能最本质、最持久地感动人的。晚清陈廷焯选《云韶集》,激赏此阕,赞为“凄凉深秀,允推绝妙好词”,又称其“真可与竹垞分道扬镳”,所评自是不差;但谓赵文哲词“多不食烟火语”,则说得有些莫名其妙,若真不食人间烟火,又怎能写出此等感情丰富的“绝妙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