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许衡
别大名亲旧
河上徘徊,未分袂、孤怀先怯。中年后、此般憔悴,怎禁离别。泪苦滴成襟畔湿,愁多拥就心头结。倚东风、搔首谩无聊,情难说。
黄卷内,消白日。青镜里,增华发。念岁寒交友,故山烟月。虚道人生归去好,谁知美事难双得。计从今、佳会几何时?长相忆。
许衡是有元一代的名臣、大儒,不过我们在这首《满江红》中看到的则是他人格中的另一面——普通人都有的亲情与友谊,由于他在当时社会中特殊的身份、地位和经历,这种亲情和友谊又有着他特殊的体验和感受。许衡出生于河内(今河南沁阳),二十八岁时迁于大名(今属河北)隐居,在此躬耕自食,聚徒讲学,直到四十六岁他的这种情况才发生变化。这一年(1254)忽必烈为了推选教化,征召当时在中原已久负盛誉的许衡为京兆教授。这首词即为作者应召赴任时辞别亲友的作品。
作品开篇擒题,点明道别之意。以“徘徊”写依依惜别的景况;以“先怯”言忧愁满怀的心境。怯,胆怯。由前面的“孤”字可知,这一“怯”指孤独无依的忧惧心理。这本是分别之后的感受,可词人却说他在这“未分袂(分手)”时已感到了,以此强调这亲情的可贵和离别的不堪。接着词人又联系自己的身世遭际,对这离别的不堪作更进一层的渲染:“中年后、此般憔悴,怎禁离别”。许衡这次离乡已四十六岁,故曰“中年”。据载,作者隐居期间,生活十分艰苦,常食糠茹菜为生,身体状况自然不会太好,故词中有“憔悴”之语。人在中年时期各方面已大体稳定,不再适于漂泊的生活了,况且又是“此般憔悴”,此时“离别”自然也就更加不堪了。作品就是这样一层层地将离别的感受推向了痛苦的峰巅,于是很自然有了下面句中对离别愁苦的这般描绘:“泪苦滴成襟畔湿,愁多拥就心头结。”“拥就”,结成。“心头结”,即心里的疙瘩。这两句使用工整的对偶句式,将“泪”与“愁”对举,分别从身心两个方面写出了由离别引起的极度哀愁与痛楚。在这分手的时刻,远行者当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亲友诉说,然而他却是“倚东风、搔首谩无聊,情难说”。“倚东风”即站立在春风中。“谩”,犹言非常。“无聊”,无所寄托,此处意谓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情。宋柳永《雨霖铃》词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许词在此表达的也是这样一层意思:情到极处,无声更胜有声。
上片主要描写了离别之际的痛苦情状,下片转入对“难说”之“情”的具体诉说。“黄卷”,犹言书卷,古代书籍多用黄纸刻印,故云。开始四句形成了一联整齐的对仗:黄卷对青镜,白日对华发。不仅对得工稳,而且色彩对比十分鲜明。在这强烈的反差中,我们明显地感到了一种沉重的人生迟暮之感。这里的潜台词是:大好的青春年华早已逝去,词人也早已弃绝了从政入仕的念头,而就在这时却要他离乡别亲去应召,这怎能不使他倍感痛苦呢!他所不能忘怀的是这样一种恬淡悠然的隐居生活:“岁寒交友,故山烟月”——在寒冷的日子里有好友可交往,出门来有故乡的山水云月可赏游。这是一种对心灵自由的追求,离别是因为要应召,这意味着这种自由的丧失。由此他陷入了一种无法解脱的人生困境:“虚道人生归去好,谁知美事难双得。”许衡作为一名传统的士人,其人生观自然要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不可能完全超脱“修齐治平”的价值取向,况且君命又难以违抗,但是在心灵深处他又更向往那自由恬淡的归隐生活,这使他只能发出“美事难双得”的无奈感叹。正是这种难言的隐衷使词人在离别之际如此地感伤和哀痛。由此他预感到:“计从今、佳会几何时?长相忆。”“佳会”,指与亲人故友的欢会。这两句既是上面文意的延伸,同时又是对篇首的回应。词人“徘徊”不去、未别“先怯”的动因也正在于此。
中国古典诗词历来不乏离情别绪的描写,许衡的这首《满江红》可谓元词中这方面的一篇上乘之作。由于这类作品很多,写不好便极易落入俗套,可贵的是作者避开了一般的浮泛描写,处处从个人的真实经历出发,表现出了自己独特的生活感受。据载,作者入仕后曾言:“生平为虚名所累,不能辞官,其心可哀矣。”(转引自《古今词话》)这首词表现的即是词人这样一种发自心灵的哀痛,故此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在艺术形式上,此作首尾圆通,层递有序,语言平实畅达,又多用偶句,与其质朴的情感内容相得益彰。在看熟了唐宋艳词中那些男女间缠绵悱恻的离愁描写之后,再来读许衡的这首写男人间别情的作品,当会有耳目一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