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邦遇奇字
他邦遇奇字,宛如逢故人。
搔断发数茎,相亲不识名。
20世纪80年代末,我抵达福冈的第二天,就在街上看到一家餐馆的招牌,赫赫然写的是“悟空”两个字,顿时倍感亲切。想不到老孙一个筋斗云,竟然翻过了大海。汉字的传播力和影响力,比起悟空的筋斗毫不逊色。于是,看到有汉字的地方,就不禁多看几眼。看得多了,问题就来了,就是那些招牌上的字,也有些竟然让我这个汉字的故乡人不认得。
一是木材店的招牌,有时排满了木字边的字。下面这些字,一查日本字典,才知或是日本树木的名称,或是与树木相关的事物:
梻杁杣桛椚栬椥椛
椙楾榊橲椨榁樫椣
椡樮枛栃柾栂橳橸
再就是卖生鱼片店铺的灯光招牌,都是鱼字边的字。有些干鱼食品的包装袋上,也喜欢排列一片鱼字边的字,以显示鱼虾家族的浩大。下面这些字,大都是日本鱼类的名称。
魹鰙鯑鮱鮲鯎鮴鯏鯐
鮗鮖鯰鯱鯳鯒鱩鱚鱛
鱫鱜鰚鰯鱰鱪鯲鱇
这看来也好解释。日本号称森林之国,海洋之国,有多少种中国没有的树木,就有多少日本人自造的木字边的新字;有多少种中国没有的鱼种,就会有多少应运而生的鱼字边的字。这些字,既不见于《康熙字典》,也不见于《汉语大字典》(图一)。
繁体字大瘦身这一类奇字,在写本里最多。所谓写本,就是抄本,或称笔写本。日本古代的许多汉文诗歌、散文、小说,以及其他汉文文献,如果得不到刻印出版的机会,就只能靠辗转传抄,手手相传。这些手抄本,有不少属于重要的文献。或许已有无数这样的抄本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至今幸存下来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当年的作者与抄写者,在笔墨中倾注了多少心血,而在笔墨之外,又潜藏了多少秘密,都需要今天的解读者探寻到底。研究日本历史文化的人,是不应该对它们弃之不顾的。
当我们阅读这些写本的时候,那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字,就三三两两从字里行间蹦跳出来,就像是花间的蝴蝶,草丛的兔子,勾牵着我们的视线。它们有汉字的形,却意在形外。我们只能顺藤摸瓜,举一反三,一点一点去咂出其中的妙味。汉民族以外的人们学习与使用汉字的困难,有时超出我们的想象。
汉字的笔划多,写起来左拐右拐,有横有竖,时而交叉,时而分离,记起来费心,写起来费力,要写得多,写得快,就要想办法减笔、连笔、合并笔划,甚至生造新字。这就是给汉字瘦身。说来这就是写本书写的“经济原则”。
日本汉字瘦身有好多招儿。这里就说几招儿。
借音法是第一招儿。
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赤松弘撰《诗经述》(图二、图三)写本中的《陈风·泽陂》,“泽陂”写成“沢陂”,这首诗的第一章写作:
彼沢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第一句里的“沢”,繁体字当作“澤”。那么,“澤”怎么就变成“沢”了呢?这要从“尺”字代“釋”说起。
清原宣贤书写的《毛诗郑笺》,末尾的题记中,有“讲尺”二字,这个“尺”,实际上却是“釋”字,因为在日语中,“釋”和“尺”的发音都是“しゃく”,釋字太难写,就把“讲释”写成了“讲尺”,就是解说、讲解的意思。
这样一来,“尺”既是尺寸的尺,又是解释的“釋”。这样一字二用,有时不免会带来读解的困扰,于是干脆就把“尺”当作一个声符,把“釋”写成了“釈”,虽然笔画多了些,却便于区分词义了。
一来二去,“尺”进一步就成了“睪”偏旁的代用品,让它去替换有“睪”字的那些字。结果《郑风·萚兮》中的“萚”字,也就合理合法地写成了“兮”。“懌”作“”,“譯”作“訳”,“鐸”作“鈬”,“擇”作“択”,“驛”作“駅”,这些都是常用字,如表示车站义的“驛”简化成“駅”之后,凡是有车站的地方都大感方便了,东京站就是“东京駅”。
至于那些不常用的“凙”“”“斁”“殬”等字,書写者也可以“见字行事”,顺势从简,写成“尺”字边的字,读书的人念字念半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像“駅”这样的字,可以说就是形声字,只不过其声旁的“声”是日语的“声”。韩国写本中把“祸”写成“”,把“鼎”写成“”,也会是相同的道理吧。
重文法是第二招儿。
中国古代写本中遇到两个相同的字,后面那个字常用两画或两点就代替了,如“关关雎鸠”,写成“关二雎鸠”,“硕鼠硕鼠”写成“硕二鼠二”,这两画被称为“重文号”。除了两画之外,还有“”“乙”等重文形式。日文把重文号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写法也更为多样,如“、”“ゝ”“ヒ”“々”等都是重文号,还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作“踊字”。不仅如此,还将这种办法推广到一个字内部的相同部分,不妨视其为“字内重文”,也就是一个字里边有两个相同的部件,那其中一个就可以用两点来代替。如“炎”字,下面的“火”就简化成两点,写成“”。明白了这一点,上述《诗经述》中的诗句。就能一看就懂了:
“秉畀火”《小雅·大田》:“秉畀炎火”
“赫赫”《大雅·云汉》:“赫赫炎炎”
“如如焚”《大雅·云汉》:“如惔如焚”
“如如焚”《大雅·云汉》:“如炎如焚”
“忧心如”《小雅·节南山》:“忧心如惔”
“不敢戏”《小雅·节南山》:“不敢戏谈”
“乱是用”《小雅·巧言》:“乱是用餤”
重文法最大量地用于“品字”字族的简化。也就是将“品”字下两个“口”,用“”来代替。举一反三,属于这类的字以数十计。不妨稍作盘点:
澁——渋森——毳——晶——驫——
犇——轟——淼——麤——蟲——
孱——潺——鑫——焱——垚——
堯——曉——畾——壘——塁罍——
纍——儡——靁——藟——疊——
桑——操——皛——贔——屭——
劦——脅——恊——勰——嗋——
愶——猋——聶——攝——躡——
輟——綴——啜——惙——醊——
棳——涰——餟————鱻——
羴——雥——蕊——蘂——刕——
脇——矗——姦——磊——飍——
龘——孨——歮——
漫画法是第三招儿。
所谓漫画法,就是像漫画中画人的肖像一样,抓住字面孔的最重要的特征,突出放大,而舍弃一些细节。留主干,减枝叶,留骨架,减内脏,留脸盘,减五官,写大印象、大轮廓。如把“遠”字写成“”,“尊”写作“”,“遵”写成“”。有的甚至只取字的一部分,就用来代替这个字,像写一个“寸”,就当“時”(とき)字来用。
拼字法是第四招儿。
所谓拼写法,也叫合写法,就像今天拼车、拼住、拼桌,把两个字写成一个字。这本是我国僧人的发明。他们抄写经书时图省事,把“菩萨”两字的两个草字头拼在一起,写成“”,就当作“菩萨”两字用;把“瑠璃”两字的两个“王”字边叠起来,写成“”,就省去了不少笔划。
日本写本中这类字也有一些,不过也有了日本特色。日语中“太”字和“大”字都读作“たい(tai)”,“岁”字和“才”字都读作“さい”(sai),所以“太岁”,写作“大才”,再把“大才”穿插写在一起,就成了“”。为“太岁”的合字。
这样的字,算是一种汉字游戏。日本人发明了不少汉字游戏,用以提高人们学习汉字的兴趣,在写本中也时有所见。不过在正式场合,就很少使用了,因为它很容易造成文字的紊乱。然而研究写本,就不能不熟悉它们。
以上这几招儿,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只顾使用方便,很少考虑从字的源头去寻找合理性,也就是只问“今生”,不管“前世”。这些字有不少就成了“幽灵文字”,在今天已极为罕见。不过,也有还在使用,或对于今天简化汉字有借鉴意义的。它们都曾是汉字大家庭的成员,要读懂各个时代的写本,就要与它们交朋友。
汉字总动员20世纪90年代,我在东京大学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研究室,第一次翻开韩国学者金起东主编的《韩国笔写本小说全集》,就被里面那些“奇字”惊住了。那里面的奇字,长着汉字的模样,却怎么也不面生。它们是哪里来的?是哪位先人造的?是什么意思?在哪里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没有字典可查,没有先生可以请教,只能靠半猜半蒙。直到后来在首尔机场购到金锺埙的《韩国固有汉字研究》,后来又读了《韩国俗字谱》等书,细细品味,才算是对它们渐渐熟识起来。在他邦碰到这些奇字,虽说算不上他邦遇故知,也称得上是他乡见老乡,总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图四)。
后来读了些越南书,那字里面的生面孔就更多了。终于我明白了,在汉字故国之外,还有一个天高地阔的汉字世界。这个世界也需要我们去了解,去认识,于是我大着胆子开始了一个人的跨国汉字之旅。这种旅行的乐趣,不仅是跟随各国朋友分别去寻访那里的汉字异邦兄弟,而且还想把这些兄弟召集在一起,把汉字王国的家谱和彼此的亲戚关系搞他个明明白白。
时至今日,在这条路上走的“背包客”越来越多。2018年10月,在郑州大学成立了“跨文化汉字研究联盟”,这是一个打破国别研究藩篱的跨国“汉字大会”。那些异邦奇字渐渐进入中国文字研究者的视野。如果要问,哪里的“奇”字最多?那我就想告诉你:请到各国写本里去找吧,你一定会大喜过望(图五)。
汉字真奇妙,东亚一大宝。在研究写本的过程中,我常常想到,要是有一张汉字的“全家福”就好了,这张“全家福”不仅有中国本土的汉字,而且有越南、朝鲜半岛等汉字文化圈写本中出现过的汉字,你想找谁都能找到。这样的“全家福”要靠我们大家一起来想办法拍摄。任重道远,这里不妨用一首打油诗,扩大汉字朋友圈,先跟各地各国的汉字兄弟打个招呼吧。
汉字,你的点钩撇捺,
是盘古挺起的腰杆,
是女娲造人的泥绳;
是燧人氏钻木迸发的火星,
是有巢氏构屋的支撑。
汉字,你的横平竖直,
是精卫填海的沙石,
是夸父魂化的邓林;
是愚公移山的足迹,
是神农尝药的齿痕。
汉字,你的四方乾坤,
是日本海的浮魚潜鳞,
是富士山的奇树异藤;
是南越喃语的父传子承,
是汉江乡歌的男咏女吟。
汉字,你的飞光掠影,
是东邻美女裙带的绣品,
是西海帅哥臂膀的刺青;
是唐城牌匾的骄傲,
是我梦里彻夜的青灯……
[本栏目的第一至十二话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日本汉文古写本整理与研究”(14ZDB085)阶段性成果 ]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