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中期兴起的新儒学——理学,或称道学和圣学,它重新阐释了儒学传统,着重探讨儒学的义理,形成了新的儒家学说。新儒学派为了儒学的纯正,将辞章之学和训诂之学的儒者排斥于儒林之外,以为义理之学才是真正的儒学。新儒学的创始者之一的伊川先生程颐说:“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他将当时的学者分为三类,认为汉唐以来的经师和唐代古文运动以来的文士,他们皆非儒者,唯有深知儒家之道的理学家才是真正的儒者。明道先生程颢谈到文士与儒者的区别说:“学者须学文,知道者惟进德而已。”学者求学问,了解事实;知道者关注个人道德修养,学习古代圣贤立身处世,增进道德。新儒学派在宋代迅速发展壮大,理学成为时代思潮,并在南宋后期上升为统治思想。理学家们特别注重内圣成德的道统传承,认为儒家之道在孟子之后失传,自北宋濂溪先生周敦颐等才发现了儒学不传之秘,承继了儒家道统。因理学家提倡讲学之风,强调师承渊源,于是在南宋后期理学成为统治思想时,他们建立了新的道统。理学大师朱熹的弟子熊节的《性理群书句解》,受到其师《伊洛渊源录》的启发,列出理学家传道的派系渊源。黄幹在《圣贤道统传授总叙说》里总结儒家道统承传关系: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二程、朱子。宋以后的理学家们皆宗奉此儒学传统。明代末年孙奇逢著的《理学宗传》较详而系统地纪述宋明理学十一家——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陆九渊、薛瑄、王守仁、罗洪先、顾宪成的宗传系统。这样,儒学道统在理学发展中得以承传,渊源有自。在理学家的观念中,理学即真正的儒学。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黄宗羲(1610—1695)的儒学观念源于明末理学家刘宗周。他从刘宗周学习理学,继承了理学家的道统。刘宗周字起东,浙江山阴人,曾讲学蕺山,也称蕺山先生,有《刘子遗书》与《刘蕺山集》传世。其学远绍程朱,近宗王阳明之学。刘宗周于明代崇祯八年至十四年(1635—1641)在家乡闲居讲学时,黄宗羲已是壮年,邀约名士数十人前往受业,自此深得蕺山之学。理学家们特别注重个人的道德修养,讲求为学的工夫,以主诚、持敬、致知或穷理,作为道德修养的门径,它们是各家传授的心法。明代中期以来,王阳明的心学盛行,成为理学的一个支派。王阳明提倡“致良知”,以为每个人皆自然存在判断事物善恶是非的天赋能力,道德伦理的标准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这发展了孟子的“良知”说。《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王阳明以“致良知”为进入圣学的门径,在当时具有反对权威学说的意义。刘宗周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于崇祯十二年(1639)从王氏著作中辑出要语三卷为《传习录》,以传阳明之学。他说:“先生特本程朱之说而求之,直接孔孟之传曰‘致良知’,自此人人皆知吾之心即圣人之心,吾心之知即圣人之无不知,而作圣之功,初非有加于此也。”刘宗周虽接受王学,却主张以“慎独”为入德之门。《中庸》第一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是故君子戒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此是认为学习儒家之道,应以戒惧的心理遏止人欲,才能对道持专一的态度。刘宗周乃是理学之儒,他的慎独宗旨及理学观念,皆对黄宗羲的学术思想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黄宗羲理解的儒学实即“理学之儒”,以“知道”“进德”为儒学的宗旨,承继了自宋代以来理学家所传的儒学道统。因此他反对《宋史》从“儒林”列传中分列出“道学”:
以邹鲁之盛,司马迁但言《孔子世家》《孔子弟子列传》《孟子列传》而已,未尝加“道学”之名也。《儒林》亦为传经而设,以处乎不及为弟子者,犹之传孔子之弟子也。历代因之,亦是此意。周、程诸子,道德虽盛,以视孔子则犹在弟子之列,入之《儒林》,正为允当。今无故而出之为《道学》,在周、程未必加重,而于大一统之义乖矣。
道学——理学是宋代新出现的儒学派别,《宋史》在《儒林列传》之外别立《道学》是符合学术发展实际情况的。黄宗羲之所以反对,是因坚持其理学观念,认为只有理学才是真正的儒学。北宋中期兴起的新儒学派原称道学,在南宋中期发展为理学与心学两派。明代末年言心学的学者不去读书穷理,言理学的学者又专注于章句训诂。因此黄宗羲主张严格以理学宗传为线索以认定儒学,将心学从理学中分出。理学家最讲求道统,将理学从中国传统学术中分别出来,然而从学术的发展来看,汉唐的许多儒者同时又是著名的文章大家,特别是宋代以来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和三苏等学者皆以文章称著,而理学家则于文章方面相形见绌。这在明代末年因有“学统”之争,它涉及儒者与学者、文章家的区别。关于这个问题,黄宗羲认为:
余近读宋元文集数百家,则两说似乎有所未尽。夫考亭(朱熹)、象山(陆九渊)、伯恭(吕祖谦)、鹤山(魏了翁)、西山(真德秀)、勉斋(黄幹)、鲁斋(许衡)、仁山(金履祥)、静修(刘因)、草庐(吴澄)非所谓承学统者耶?以文论之,则皆有《史》《汉》之精神包举其内。其他欧、苏以下王介甫(安石)、刘贡父(攽)之经义,陈同甫(亮)之事功,陈君举(傅良)、唐说斋(仲友)之典制,其文如江海,大小毕举,皆学海之川流也。其所谓文学家者,宋初之盛,如柳仲涂(开)、穆伯长(修)、苏子美(舜钦)、尹师鲁(洙)、石守道(介),渊源最远,非泛然成家者也。苏门之盛,凌厉见于笔墨者,皆经术之波澜也。晚宋二派,江左为叶水心(适),江右为刘须溪(辰翁)。宗叶者以秀峻为揣摩,宗刘者以清梗为句读,莫非为微言大义之散殊。
黄宗羲以为凡能传学统而善于文者如自南宋的朱熹,迄于元代理学家吴澄,而其他北宋欧阳修等和南宋陈亮等学者虽善于文,但仅是儒学的支流,并非学统的正宗。他反对理学家而不善文,文章家而失于理;学统与文学应该是统一的。黄宗羲显然是以宋元理学家为学统的正宗,并以他们区别于其他学者和文章家的。这里他将学统和儒家的道统等同了,补足了他关于理学之儒的观念。黄宗羲晚年撰著的《明儒学案》和《宋元儒学案》,正是依据其儒学观念阐述理学宗传的学术渊源,并由此建构理学史体系。
清代康熙十五年(1676)黄宗羲完成了《明儒学案》六十二卷。这年他已六十七岁。《明儒学案》实为明代理学史,它以著名理学家为个案,对每家之学术宗旨作总述,介绍其生平事迹与治学情况,汇录其语录并辑其要著。刘宗周曾著《有明道统录》,汇列明代理学家的言行,以显示儒家之道的传承。他对黄宗羲说:“阳明之后不失其传者,邹东廓(守益)、罗念庵(洪先)耳。”黄宗羲秉承师说,又针对明末以来周汝登的《圣学宗传》和孙奇逢的《理学宗传》的疏失,重新撰著反映明代理学成就之书。清代初年学术界鉴于明代学术空疏之失,批判王阳明心学末流,兴起考据之学与经世之学。黄宗羲这时从学术发展的高度重新客观地评价明代理学。他说:“曾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于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析,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他肯定明代理学的成就超越了宋元理学,特别表现在反对佛家的理论方面的辨析最为深刻。黄宗羲关于明代理学史之著是为了更全面地总结明代理学的成就。他按照理学之儒的观念,全面考察明代理学发展过程之后,特别推崇王阳明之学。他说:
有明学术,从前习熟先儒之成说,未尝反身理会,推见至隐,所谓“此亦一述朱(朱熹之学),彼亦一述朱”耳……自姚江(王阳明)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使人人有作圣之路。故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然“致良知”一语,发自晚年,未得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人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几同射覆,非夫立言之本意。先生格物,谓“致吾心良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圣人教人只是一个行,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是行也。笃行之者,行此数者不已是也”。先生致知于事物,“致”字即行字,以救空空穷理。
王学是自宋以来理学的创新,影响明代中期后理学的发展。黄宗羲在《明儒学案》里以王学为中心,由此上溯吴与弼(康斋)、陈献章(白沙)、薛瑄(敬轩)、吕柟(泾野)、王恕(石渠)。王学门下形成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各派,其末流则是泰州学派。明末又出现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学派,而刘宗周则是明代理学的终结者。所以《明儒学案》实为明代理学宗传史。
在完成《明儒学案》之后,黄宗羲又撰著《宋儒学案》和《元儒学案》,因后者篇幅不多,遂合为《宋元儒学案》。他在八十二岁患重病之前,此稿已基本上完成,但为未定稿。此后经其子黄百家及全祖望修订增补,又经过王梓材与冯云濠依据各种稿本校勘整理,于道光十八年(1838)刊刻传世,这就是今之百卷本《宋元学案》。王梓材与冯云濠的《校刊宋元学案条例》云:
梨洲(黄宗羲)原本无多,其经谢山(全祖望)续补者十居六七。故有梨洲原本所有,而为谢山增损者,标之曰“黄某原本,全某修定”;有梨洲原本所无,而为谢山特立者,则标之曰“全某补本”;又有梨洲原本,谢山唯分其卷第者,则标之曰“黄某原本,全某次定”;亦有梨洲原本,谢山分其卷第而特为立案者,则标之曰“黄某原本,全某补定”。
他们在校刊《宋元学案》时,在每个学案下皆标明“原本”或“补本”等情况,并在每个学案引用的资料后亦注明补者为谁,所附关于每家之案语也详为注明。这样,我们依据《校刊宋元学案条例》所提供的线索,查核各学案,黄氏原本计有三十二个学案:安定—胡瑗,泰山—孙复,百源—邵雍,濂溪—周敦颐,明道—程颢,伊川—程颐,横渠—张载,上蔡—谢良佐,龟山—杨时,廌山—游酢,和靖—尹焞,紫微—吕本中,武夷—胡安国,豫章—罗从彦,横浦—张九成,艾轩—林光朝,晦翁—朱熹,南轩—张栻,东莱—吕祖谦,梭山复斋—陆九韶陆九龄,象山—陆九渊,勉斋—黄幹,潜庵—辅广,木钟—陈埴,北溪—陈淳,鹤山—魏了翁,西山—真德秀,北山四先生—何基等,双峰—饶鲁,介轩—董梦程,鲁斋—许衡,草庐—吴澄。黄宗羲按照严格的理学之儒的观念完成了《宋元儒学案》的初稿。他于每个学案编集了基本的资料,写了一些序录和评论,将宋元理学的宗传关系已指示得较为清晰。宋代理学创自北宋中期的周敦颐,黄宗羲追溯其源而认为:“言宋儒者必冠濂溪,不复思夫有安定(胡瑗)、泰山(孙复)之在前也。”故《宋元儒学案》首列安定学案,继列泰山学案。自程颐大兴讲学之风,程门弟子众多,使理学得以承传和发展。黄宗羲认为:“程门高弟,予窃以上蔡(谢良佐)为第一,《语录》尝累手录之。语者谓道南一派,三传而出朱子(朱熹),集诸儒之大成,当等龟山(杨时)于上蔡之上。不知一堂功力,岂因后人轩轾。且朱子之言曰:‘某少时妄志于学,颇藉先生之言以发其趣。’则上蔡固朱子之先河也。”关于朱熹的学术渊源,黄宗羲说:“龟山三传得朱子,而其道益光。豫章(罗从彦)在及门中最无气焰,而传道卒赖之。先师(刘宗周)有云:‘学脉甚微,不在气魄上承当。’岂不信乎!”因此黄宗羲以二程和朱子为中心,备述其学术的渊源和承传关系,建立了宋代理学的宗传系统。全祖望在对《宋元儒学案》进行整理和补订时,因他本是史学家,对黄宗羲原著的宗旨有不同的理解,便大量增补了许多非理学系统的学者,如欧阳修、陈襄、司马光、范镇、刘安世、范祖禹、晁说之、赵鼎、汪应辰、唐仲友、楼昉等学案,又将王安石的新学与三苏(苏洵、苏轼、苏澈)的蜀学作为附录。由此虽然可以体现有宋一代的学术,但毕竟违背了黄宗羲的原意,使今本《宋元学案》的学术价值大大低于《明儒学案》。因此我们探讨黄宗羲与理学史体系的建构,应以《宋元儒学案》原本和《明儒学案》为依据。我们将这两部著作合观,可见宋代理学发创于胡瑗,经周敦颐和二程的创立,至南宋朱熹集濂洛之学的大成,经许衡与吴澄在元代的发展,到明代由吴与弼和陈献章再传程朱之学,继有王阳明的心学盛行,明末刘宗周将心学与程朱之学统一,遂成为理学的终结。黄宗羲对七百年理学发展过程进行渊源的探究,宗派的辨别,宗旨的论述,建立了理学史体系。
《宋元儒学案》和《明儒学案》之所以具有学术史的典范意义,是因为黄宗羲在著述中关于理学诸家学术宗旨有确切的判断,对理学诸概念有深刻的阐释,对争论的问题有合理评判,尤其对理学发展中的弊端有严厉的批评。理学家为学的宗旨各不相同,对他们学术的认识,首先是了解其宗旨。黄宗羲说:“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理学家的为学宗旨概括得很简要,它是个人道德修养的途径,也是其论学的主张,表现出其学术的基本特征。这是理学家与汉唐儒者的相异之处,黄宗羲非常注重对各家宗旨的探讨。关于理学创始者周敦颐的学术宗旨,黄宗羲说:“周子之学,以诚为本。从寂然不动处握诚之本,故曰主静立极,本立而道生,千变万化皆从此出。化吉凶悔咎之途,而反复其不善之动,是主静真得力处。”先秦儒家以为儒者修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诚意则须主静,用功于静中默察不善意念之动,使之归于静。王阳明之学是明代理学的高峰,其学经过三次变化,晚年提出“致良知”,标志其心学的成熟。黄宗羲说:“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理也,故于致知格物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功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这对王学的宗旨概括得简明确切,成为理解其学的关键。理学家们从传统儒学中发掘出许多新的概念,它们的内涵丰富,往往是一个哲学范畴。诸家对这些概念并无一致的解释,以致造成研究理学的一层障碍。黄宗羲对于涉及的重要概念都作了简明的解释,例如“心”与“性”,他说:“夫在天为气者,在人为心;在天为理者,在人为性。理气如是,则心性亦如是,决无异也。人受天之气以生,只有一心而已,而一动一静,喜怒哀乐,循环无已。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处自羞恶,当恭敬处自恭敬,当是非处自是非,千头万绪,感应纷纭,历然不能谓者,即是所谓性也。初非别有一物,立于心之先,附于心之中也。”这是以王阳明的心学来解释“心”与“性”的关系,并且继承了宋代理学家将自然与人之心性联系,用以指示完善个人道德修养之路。关于“敬”,理学家发挥《周易·坤》“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之意,特为程颐所提倡。“敬”的意义有两层:一是由“敬”入“诚”,用于治学主张专致;一是尊师重道,对师长尊敬。黄宗羲说:“此即‘涵养用敬,进学致知’宗旨所由立也……敬只是主一,主一则不东,又不西,如是则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则只是内。存此则自然天理明白。”他又补充说:“自周元公(敦颐)主静,立人极开宗,明道(程颢)以静字稍偏,不若专主于敬,然亦恐以把持为敬,有伤于静,故时时提起。伊川(程颐)则以敬字未尽,益以穷理之说,而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又曰‘只守一个敬字,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然随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合内外之道’,盖恐学者作两项工夫用也。”理学家们从儒家典籍中寻求到一些关于性理与道德的概念加以发挥,注重治学的门径。黄宗羲探讨诸家宗旨时对它们阐释,并比较诸家异同,使学者便于理解诸家之学的宗旨。关于理学家之间的一些争论的问题,黄宗羲是将理学思想的发展认为是一个扬弃的过程,在更高的理学意义上看待争论的是非。南宋中期陆九渊与兄陆九龄约朱熹相会于鹅湖寺,以诗倡和,展开治学方法之争,黄宗羲作了长篇的评论,他最后说:“且夫讲学,所以明道也。道在撙节退让,大公无我,用不得好勇斗狠于其间,以先自居于悖戾。二先生同植圣人,矧夫晚年又志同道合乎!”这从整个新儒学的宗旨来看,朱陆之争是异中有同的,他们共扶儒家之道,其异同之辩,使儒家之道更明于天下后世。宋代理学家与禅学存在极隐微的关系,明代学者更认为王阳明之学出自禅学。黄宗羲辨析说:“儒、释界限只是一个理字。释氏于天理万物之理,一切置于度外,更不复讲,而只守此明觉;世儒则不恃乎明觉,而求理于天地万物之间,所以绝异。然其归理于天地万物,归明觉于吾心,则一也。向外寻理,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纵使合得,本体上已费转手,故沿门乞火与合眼见暗,相去不远。先生(王阳明)点出心之所在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此有目者所共也。”在对待“理”的态度上,儒家与佛家是不同的。王阳明致良知于事物,事物皆得其理的见解,使儒、释相区别了。黄宗羲的许多评论在学理上是很深刻的,能启发我们对理学问题的认识。
儒家的最高政治目的在于“治国平天下”,求学强调经世致用,具有入世的积极的进取态度。理学家则更关注个人的“修身”,提高道德修养,以“圣人气象”为最高的道德境界。他们一般将学问限于人生日用,具有退避社会的倾向,而且重在传道,忽视对学术的追求。这在明代王学盛行之后,它的弊端尤为显著。黄宗羲的哲学思想属于理学的范畴,然而他清楚地见到理学的缺陷,并给予批判。他批评王学的末流泰州学派说:
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王艮)、龙溪(王畿)而风行天下……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蛇,传至颜山农(钧)、何心隐(梁汝元)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宪成)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
这些理学家自以为圣人,以小慧自矜,流为狂禅,善于掩饰其愚人的一面,给晚明学术带来巨大危害。黄宗羲批判晚明学风说:“儒者之学,经天纬地,而后世乃以语录为究竟,仅附问答一二条于伊洛门下,便厕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治财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扞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徒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之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世道如此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而非儒者所与也。”明王朝灭亡的原因复杂,但由王学而导致的空疏狂怪的学风,却因此在清初受到清算,从而提倡经世之学与考据之学。黄宗羲是蕺山先生刘宗周的传人,他在全面考察理学七百年的历史后,对它有较客观而合理的认识。当理学在中国学术史上终结之时,他肯定了理学在儒学发展中的意义,从理学各派的纷歧而见到其整体的共同性,在高度评价各派的理论创新时又清醒地批评其流弊。因此由他的《宋元儒学案》和《明儒学案》所建构的中国理学史体系对理学的学术总结,是最为深刻的专学的学术史。我们读这两部巨著时,常常能见到高度的理性思辨以及所蕴含的对真理的探索精神。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