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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韩翃的传奇人生

说来韩翃也是好出身。他的祖父就是被李白称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荆州刺史韩朝宗,那是韩翃出生前后的事。后来韩朝宗官至京兆尹,首都市长呵。父亲韩质,也做过京兆少尹、中书舍人。以这样的家庭,本来可以靠门荫进入仕途,依靠父祖的深厚人脉,必有不错的前途。可是韩翃硬是相信自己有才,要参加科举,争取人人羡慕的进士登第的光荣,不顾家人反对,在京城住下来。可是每年参加礼部考试者多达千余人,录取仅二三十人,就难一蹴而就了。

这年是天宝十二年(753),前一年老丞相李林甫去世,继任的杨国忠夤缘外戚的关系,任意弄权,谁都能看出危机四伏。韩翃客居贫甚,也不好意思频频向家人伸手,毕竟是自己的选择。虽然“荜门圭窦,室唯四壁”,但成名或未成名的朋友,如钱起等仍常来走动,谈谈诗歌与人生。与韩翃居处相邻的,是在大内当直的李将军为爱妾柳氏所置宅院。李将军别有豪宅,但常来看柳氏,每来,就约韩翃饮酒谈论。李将军真是个豪爽人,韩翃也喜欢他的性格,觉得真是“豁落大丈夫”,一来二往就熟了。这样与柳氏来往渐多,眉目之间,忽然都有心会之感。李将军不在之时,柳氏常隔着窗户,观察韩秀才的进出,更注意他所交往的朋友,爱慕之心,油然而起。偶然与李将军款密之际,觉得可以谈些内心感受,她对李将军说:“韩秀才穷甚矣,然所与游必闻名人,是必不久贫贱,宜假借之。”她的意思,韩现在虽穷困,以他的才华,他的交往,必然有出头的时候,以李将军之豪迈富有,可以更多给以帮助。李将军是何等聪明之人,从这女子不露声色的说辞中,听出了她之心有所属。大丈夫做事就是不同凡響,何况这时最是王朝鼎盛浪漫的时候。过了几天,李将军让仆役准备了家宴,邀韩翃畅饮。韩翃全无预备,心情好,不一会儿就都酒酣耳热。这时,李将军发话了:“秀才当今名士,柳氏当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这下子真把韩翃给震醒了,他无法确认李将军此话的真假。虽然与李相知已深,但又有多少朋友曾为女人而翻脸。他与柳氏彼此倾慕,也就在眉目之间,决无肌肤之亲,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自己还是懂的。酒醒了大半,韩翃马上说明如此厚赠,决不敢当。李将军也感到韩翃还是对自己不够信任,乃正色曰:“大丈夫相遇杯酒间,一言道合,尚相许以死,况一妇人,何足辞也!”人生得一朋友足矣,道义相契,生死都不计较,为朋友牺牲生命都值得,何况是一妇人。他让柳氏坐到韩翃边上,让韩翃绝不要推却,再进一步说:“夫子居贫,无以自振,柳资数百万,可以取济。柳淑人也,宜事夫子,能尽其操。”你的贫困虽然是暂时的,但要自己摆脱困境又谈何容易。自己眷爱柳氏多年,有家资数百万,你可以随意取用。柳氏是一位贤淑的女子,相信她能善事夫子,尽其职守。说完,长揖一躬,道别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韩翃还想追出去推让,柳氏拉住他:“此豪达者,昨已备言之矣,勿复致讶。”李将军是真的豪放豁达者,我知道他会这样,就不要再惊诧困惑了。

这就是唐朝,全社会充满壮盛的气息,不像宋以后把道德和贞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然,唐朝是士族社会,婚姻更重要的是门当户对。柳氏出身寒微,她无论服侍李将军还是随韩翃,爱情当然有,婚姻就不太合适。李将军走了,现在要看韩翃如何回答人生的考卷了。

“时来天地同得力”,运气来时,挡也挡不住。与柳氏同居后,韩翃次年就考取进士。再过一年,天下大乱,安禄山叛乱,韩翃虽还未授官,也愿意为国效力。《寄哥舒仆射》一首,作于天宝十五年春,哥舒翰受命守潼关,抵御叛军。韩翃称颂哥舒翰是“万里长城家,一生唯报国”,他的“帐下亲兵皆少年”,“杀将破军白日余”,表示自己愿意从军效力:“群公楯鼻好磨墨,走马为君飞羽书。”他与柳氏是何时分别的,记载有些分歧,一说他登第后省家离京,柳氏留京“鬻妆具以自给”,甚至“剪发毁形”,寄迹佛寺;一说乱后不方便携眷远行。无论如何,安史之乱八年,他们天各一方。

至大乱初平,韩翃进入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任掌书记,方有机会派人到京城打听柳氏的消息,这一年可能是宝应元年(762)。他以“练囊盛麸金”,就是用锦囊装了些金块,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章台是东汉妓馆云集的地方,以“章台柳”比喻柳氏之出污泥而不染,毕竟分别太久了,他无法了解柳氏是否依然健在,更不知柳氏如何渡过漫漫战乱,即使风貌依旧,也可能为他人所夺。柳氏得金得信感伤呜咽,也回诗一首:“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自从你远去以后,每年春光妩媚之际,我都会折柳伤怀,感叹离别。我已是秋后的落叶,随风飘零,憔悴不堪,即使你真来了,还能再眷顾我吗?这两首诗,所用是当时民间俗歌的三三七七七句式,彼此动情也含蓄地试问对方,曾经的情意还在吗?后人以二诗为词,也未尝不可以。

虽然了解到对方的现状与情愫,但一在京城,一在淄青(今山东青州),相隔遥远,难以相见。此后不久,京城再次发生叛乱,代宗借助回纥的军力,平定叛军,但也允许子女玉帛任取,也就是为偿付回纥相助的功绩,京城的美女财帛,随意取用吧。这真是荒唐年代的荒唐事。柳氏深藏八年,这回没有逃过劫难。蕃将沙咤利自恃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这时柳氏年已三十了吧,仍遭此劫难。

韩翃连续三年派人到京城接柳氏,都已踪迹全无。直到永泰元年(765),淄青军乱,侯希逸被逐,朝廷念他当年参与平叛有功,授他检校右仆射的虚职,允许他带领亲从军校入京,韩翃方回到分别十来年的长安,有机会亲自询问柳氏的下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偶然的机缘两人再度相见,一说在子城东南角,一说在龙首冈,是柳氏在外出途中偶然认出韩翃,遂停车问候,并自告“失身沙咤利,无从自脱。明日尚此路还,愿更一来取别”。到次日,柳氏复乘车至,“车中投一红巾,包小合子,实以香膏”,所赠为女子近身的物事,给韩翃留作纪念,又呜咽言曰:“终身永诀。”“车如电逝,韩不胜情,为之雪涕。”已准备生人作死别了。

侯希逸在安史乱间任平卢军使,属地在今河北、辽宁之间,处安史乱军之身后。安史既叛,他在敌后攻击叛军,其属下又多契丹、奚族的猛将。朝廷命他为平卢节度使,后内迁淄青,仍带平卢军号。永泰至大历初他虽被逐而客居京城,但亲随中仍多武侠善战之人。韩翃与柳氏分别后,与淄青军将们聚于酒楼,心情坏极,哀形于色。军将中有少年豪杰者许俊,大约平时也多得韩翃关照,乃加询问,韩翃方将过程说出。许俊恰喝了不少酒,说这不难啊,兄弟平时“以义烈自许”,只要你写个便条,我立马给你把人弄出来。韩翃也别无办法,照办。许俊找到沙咤利住处,沙已出,即恇曰:“将军坠马,且不救,遣取柳夫人。”柳惊出,许即以韩札示之,挟上马,绝驰而去。那边酒席尚未散,一座惊叹。这是唐代刚萌芽的武侠小说中精彩的一幕,相信或怀疑者都有,据说柳氏就这样回到了韩翃身边。抢人容易,善后却难。沙咤利告到代宗那儿,好在韩翃、许俊后面也有侯希逸这位大帅。侯说,我年轻时也喜欢干这么有激情的事,许俊所做就是我想做的,事情由我来摆平吧。相持的结果,皇上出来做和事佬:“沙咤利宜赐绢二千匹,柳氏却归韩翃。”如果说韩翃初识柳氏时,柳氏是二十岁,这时至少已经相隔十五年,韩翃仍用情如此,真是难得的传奇,也足对得起李将军之慷慨相托了。

大历初,韩翃在京城居住较长时间,参加了许多文学活动。《唐国史补》卷上载,大历间文士雅集,最重要的有三次,驸马郭暧第盛集,李端擅场,“送王相公之镇幽朔,韩翃擅场,送刘相之巡江淮,钱起擅场”。王相公指王缙,诗人王维之弟。大历三年(768)闰六月,因幽州兵变,以宰相出为河南副元帅兼幽州节度使,军政繁冗,王缙处置妥当,连远在三峡的杜甫也有“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的赞美。韩翃诗题作《奉送王相公赴幽州》:“黄阁开帷幄,丹墀侍冕旒。位高汤左相,权总汉诸侯。不改周南化,仍分赵北忧。双旌过易水,千骑入幽州。塞草连天暮,边风动地秋。无因随远道,结束佩吴钩。”另皇甫冉、皇甫曾兄弟之同题诗也保存下来。韩诗赞颂王缙在朝的政績与功德,写得好的是“双旌过易水,千骑入幽州。塞草连天暮,边风动地秋”几句,王缙在危难之际率兵入幽州,“过易水”既合秋景,又有临危受命之悲壮感。“塞草”一联,不仅有气势,且写景如画,引人遐想。最后说自己不能佩吴钩而相随,也是送别诗之变格。大历四年冷朝阳进士及第,韩翃有七律诗送他还上元(今江苏南京)省亲,中间两联云:“落日澄江乌榜外,秋风疏柳白门前。桥通小市家林近,山带平湖野寺连。”写江南风物尤工整清丽,也知他此时仍在京师。

此后韩翃似乎离开京城,长期在汴宋节度使幕府(在今河南开封)任职。先事田神功,有《寄上田仆射》,赞其“仆射临戎谢安石,大夫持宪杜延年”,以古名臣为比。大历九年田神功卒,其弟田神玉继任,韩翃存文有《为田神玉谢茶表》《为田神玉谢赐钱供兄葬事表》《为田神玉论不许赴上都护丧表》《为田神玉谢诏葬兄神功毕表》等。他时为幕府掌书记,但更似田氏家臣。十一年(776),田神玉卒,宗室名臣李勉继任,实际未到,为汴州军将李灵曜、李忠臣、李希烈先后割据。韩翃其间仍在幕府。有《为李希烈谢留后表》,极力为李之驱逐前帅、为臣跋扈而掩饰。直到十四年(779),李勉方到任,韩翃仍留幕。至此韩翃登第已经二十五年,一直在幕府中厮混,发展并不理想。虽然曾有辉煌之诗名,年已迟暮。李勉带来许多新进少年,对韩翃那些还保留天宝遗风的诗作,甚为不屑,至目为恶诗。韩翃心中不快,也懒得计较,经常称病在家。只有身居幕府末职的韦巡官,还算和他谈得来。朝中无有力者汲引,幕中多新少年鄙夷,韩翃不敢再奢望未来。

某日深夜,韦巡官到韩府叩门声急,韩翃仓皇披衣出见。韦贺曰:“员外除驾部郎中、知制诰。”这是为皇帝、宰相起草文告的工作,是所有文士终身以求的职位。韩翃大感愕然,觉得自己在朝全无人事倚靠,如何得此美职,立即回答:“必无此事,定误矣。”韦拿出邸报说:“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翃。’”居然知己是皇帝,韩翃真是吃惊不小。到天亮,节度使李勉与僚属皆到韩宅祝贺,谁能想到幕府老书记还有入朝高就的机会呢。这时是建中初,也即德宗即位后不久。至于另一位韩翃是谁,以前总怀疑是韩汯,玄宗宰相韩休之子,代宗使相韩滉兄弟,但韩汯墓志已出,仅曾任资阳太守,与江淮间刺史不合,或另有其人。

这首诗,《文苑英华》卷一五七题作《寒食日即事》,后世大多题作《寒食》,很可能是韩翃早年,即天宝间居京时的即兴之作。寒食为清明前一天,冬至后一百零五天,据说起于太原旧俗,因纪念介子推而在此日不举火。到天宝十载(751),更认为这一天是“燮理寒燠,节宣气候”的转折点,要求禁火三日(见《唐会要》卷二九),比以前更隆重。三日结束前,即从清明前一日黄昏开始,宫中取榆柳之火,由宦者由近及远、由尊渐降地赐火于王公、近臣。这首二十八字的短诗,要写出京城、春景、寒食等内容,不易驾驭。韩翃抓住春暮最重要的标识——柳絮飞扬来写,以春城称呼长安,到处都是迷蒙杨花,再写东南薰风来,御沟边无数柳树在风中婀娜起舞。后两句贴题写寒食,抓住的是赐火的细节。黄昏日暮,寒食即将结束,宫中取火,由近及远地将皇家恩德洒向千家万户,最尊贵的五侯之家最先感受到这一恩惠。两句细节如画,写出寒食的标志风候,也不动声色地歌颂皇家恩德的温存柔和,浸润人心。后人解诗,或以为其中语含讥讽,大约是想多了。今人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认为:“作为京城寒食特征景象的素描,这首诗写得既华美清丽,又潇洒清扬,生动地展现出繁华贵盛的帝京气象,自有其美学价值。人为地拔高其思想价值,或斥之为粉饰升平,似乎都不尽符合实际。”

韩翃最后官至中书舍人,钱起有《同王起居程浩郎中韩翃舍人题安国寺用上人院》一诗,记录当时的同游。韩翃卒年不详,大约在建中、贞元间,即西元784年前后。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德宗西幸,归京后游诸苑,念及西幸时有二骏马随行,又吟了一首韩翃的诗:“鸳鸯赭白齿新齐,晚日花中落碧蹄。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见《杜阳杂编》卷上)是因赏马而想到韩翃对名马的描摹。可惜这已是韩翃身后事了。

韩翃与柳氏历经悲欢离合,终得团聚,是古代戏剧小说最经典的桥段。而晚年获知德宗,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机遇。他居然都碰到了。他在唐代虽然算不上一流大家,但人生之跌宕起伏,则非任何名家所曾经历,故宜表彰之。

韩翃身后二三十年,有许尧佐得韩翃、柳氏始末,撰《柳氏传》,体近小说。开成三年(838),孟棨随父居梧州,遇汴梁旧将赵唯为岭外刺史,年将九十,耳目不衰,言大梁往事,历历可听,可能有韩翃自述之内容。五十年后,孟棨以少年所闻书于《本事诗》,与许尧佐所述梗概近似,但细节多不同,似更接近真相。1980年1月,傅璇琮撰《关于〈柳氏传〉与〈本事诗〉所载韩翃事迹考实》收入《唐代诗人丛考》发表,考证韩、柳故事看似曲折离奇,但与韩翃存诗及史书所载大多契合,信非虚构。2017年6月,本文据以上诸家所述所考,敷衍成篇,偶有虚饰,读者明鉴。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