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以反佛著称,因上《论佛骨表》得罪唐宪宗,遭遇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悲惨命运,故以反佛斗士的形象著称于世。其实韩愈一生力主尊儒,兼斥佛、老,蔑称为“二氏”(见《重答张籍书》),且在《进学解》中以“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自诩,《新唐书·韩愈传》亦赞曰“愈排二家”,可见韩愈对佛、老二家的排斥是不分轩轾的。韩愈不但驳斥老子的思想,而且对奉老子为教主的道教也毫无恕词,他说:“今之说者,有神仙不死之道,不食粟,不依帛,薄仁义,以为不足论,是诚何道邪?”(《进士策问》)其批判矛头显然对准了被李唐王室奉为国教的道教。虽然韩愈的古文中没有像《论佛骨表》那样惊世骇俗的批判道教之力作,但其诗歌中却对道教多方讥讽,《华山女》就是一首名篇: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抽簪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去青冥。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此诗作于何时?方崧卿《韩集举正》系于元和十一二年间,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则云:“方说无的据。诗中所云‘撞钟吹螺闹宫庭’者,正十四年正月宪宗迎佛骨时事。《谏佛骨表》云:‘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旧史》云:‘是年正月丁亥,上令中使押宫人持香花迎佛骨,留禁中三日。’与诗语合,兹系本年。”但是元和十四年正月庚辰朔,丁亥乃正月八日,宪宗于此日迎佛骨入京,“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然香臂顶供养者”(《资治通鉴》卷二四)。韩愈乃上表谏止,宪宗大怒,欲处极刑,经裴度、崔群及国戚诸贵等多方规劝,乃于十四日(癸巳)贬韩为潮州刺史。韩愈上表的时间,陈克明《韩愈年谱及诗文系年》推定为正月十一二日。韩愈知迎佛骨事后随即上表,未数日即被贬,其间恐无心情又作《华山女》以讥刺道教。况且诗中所云“撞钟吹螺闹宫庭”等情状,乃当时朝野佞佛风气之常态,并非特指宪宗迎佛骨入宫而言。所以此诗作年难以确定,若据其诗笔老练且身在长安二点来推测,当作于元和六年(811)韩愈入朝以后。
除了《华山女》之外,韩愈还写过其他讥讽道教之诗,例如《记梦》诗记述夜梦与“神官”相遇之事,末尾云:“乃知仙人未贤圣,护短凭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又如《谢自然诗》驳斥“寒女谢自然”学道成仙的荒诞传说,还有《谁氏子》批判一心学道的“非痴非狂谁氏子”,都是直言指责,态度鲜明。只有《华山女》的写法别出心裁,宋人许顗因而将四首诗进行比较,云:“退之见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仙?’赋《谢自然诗》云:‘童骇无所识。’作《谁氏子》诗曰:‘不从而诛未晚耳。’惟《华山女》诗颇假借,不知何以得此?”(《彦周诗话》)所谓“假借”,义为“宽容”,《战国策·燕策三》:“愿大王少假借之。”即取此义。那么,《华山女》果真是“颇假借”吗?朱熹反驳道:“或怪公排斥佛老不遗余力,而于《华山女》独假借如此。非也。此正讥其衒姿色,假仙灵以惑众。又讥时君不察,使失行妇人得入宫禁耳。观其卒章,豪家少年、云窗雾阁、翠幔金屏、青鸟丁宁等语,亵慢甚矣。岂真以神仙处之哉!”(《昌黎先生集考异》卷二)朱熹的反驳非常有力,下文略作分析。
《华山女》诗描写佛、道二教宣传教义、争夺信众的情景,开头六句写佛僧讲经,听众填溢;而道士的宣讲却听众寥寥,冷落难堪。诗人仿佛只是客观叙述,但形容佛教讲经之热闹场景是“撞钟吹螺闹宫庭”,浑如一场民间娱乐的闹剧。又指出那些俗讲僧吸引听众的宣讲手段是“广张罪福资诱胁”,可见并无精深的教义,而是用因果报应之说对善男信女进行诱骗和威胁。至于道士,则在俗讲僧的诸般手段前全无招架之力,以至于“座下寥落如明星”。这六句诗兼斥二氏,左右开弓,语气冷隽。这就为下文的讽刺主题作了很好的铺垫。
道教在听众争夺战中不敌佛教的局面,终于引出了本诗的主人公——家奉道教的“华山女儿”。她挺身而出,要为道教挽回败局,一举击败从异域传来的佛教,让信众们重归本教。然而华山女现身讲道的准备工作既不是精研道经,也不是斋戒醮告,而是精心地梳妆打扮。她穿上女道士的道冠霞帔,用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的道衣来映衬其美艳面容:雪白的颈部,红润的脸颊,以及用青黛描画的长眉。原来这副妖艳姿态便是她战胜俗讲僧的盖世法宝!唐代的女道士,多有风流放诞、搔首弄姿者,与韩愈同时代的诗人经常咏及,比如白居易的《赠韦炼师》云:“上界女仙无嗜欲,何因相顾两徘徊?共疑过去人间世,曾作谁家夫妇来!”又如刘言史的《赠成炼师》云:“等闲何处得灵方,丹脸云鬟日月长。大罗过却三千岁,更向人间魅阮郎。”故陈寅恪先生指出:“至于唐代,仙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之目娼妓者。”(《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这位“华山女”与倚门卖笑的娼妓正是一丘之貉。
经过精心妆扮之后,华山女又使出一手绝招。她来到道观升座演讲,却又故意紧闭观门。照理说,既然要向听众宣扬教义,当然应大开观门,广事声张,华山女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原来这正是欲擒故纵的妙计: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人们越是趋之若鹜。果然,“有一个妖艳道姑在某观内闭门讲道”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不知何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轰动效应顷刻显现。接下去就是道教大获全胜的热烈场景:听众们纷纷改换门庭,诸多的佛寺顿时变得门可罗雀。道观前则车马填溢,道观内则人满为患。善男信女们受到华山女的感召,慷慨解囊,捐赠的金玉首饰堆积如山。消息终于传进皇宫,皇帝下诏,召华山女入宫。“六宫愿识师颜形”一句,妙不可言。一是宫内诸人并不渴望听到要言妙道,而是急于见识华山女的绝代美貌。二是皇帝下诏召见,却打着“六宫愿识”的旗号。其实华山女是美女而非美男,宫中后妃对她的兴趣哪里比得上皇帝本人?小巫见大巫,“撞钟吹螺闹宫庭”的俗讲僧终于被华山女彻底击败。在一场卑鄙无耻的对抗赛中,更加下流的一方终于胜出。华山女就是这场无耻对抗赛中制敌于死命的道教奇兵。
韩愈笔力雄劲,有如强弓硬弩,写到这里意犹未尽,又进而描写华山女出宫后的行迹。大概皇帝知道华山女艳名已炽,不宜久留深宫,故许其回归社会。于是华山女回到道观,她故伎重演,故意藏身于重幕深屏、云窗雾阁之间,惹得豪家少年意乱情迷,于是门前蜂狂蝶乱,把道观变成了青楼。此诗不但对佛、道二教恣意讥讽,而且对信教的群众也绝无恕词。那是一群何等愚蠢庸俗的信众!他们先是被俗讲僧“广张罪福资诱胁”,又因华山女之美艳而弃佛归道,绝无丝毫肃穆庄敬的宗教情怀。“豪家少年岂知道”,就是这伙信众中最为不堪的一部分。韩愈对他们冷嘲热讽,从而深刻地揭露了唐代佛、道二教繁荣昌盛的社会原因。如此愚蠢庸俗的信众,就是产生荒诞虚妄的宗教的土壤。从这点来看,《华山女》的批判力度远胜于直斥道教虚妄的《谢自然诗》《谁氏子》等同类作品,可证对于荒诞不经的现象,嬉笑怒骂的讽刺远胜于理性的批判。
如上所述,许顗认为此诗乃“假借”道教所倡的神仙之说,朱熹则看清其讥讽本质。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如果读者中许顗多而朱熹少,此诗的主旨就会受到郢书燕说的误解,那么诗人的意图岂不会受到遮蔽?换句话说,假如韩愈把讥讽之意写得更明白显敞一些,是否会取得更好的批判效果?笔者思考这个问题时,联想到现代的相声艺术。相声的本质虽是寓庄于谐,其手法却常是寓谐于庄,即故意用一本正经的严肃话语来嘲讽那些庸俗荒谬的事物。为了达到良好的演出效果,相声演员必须掌握好寓谐于庄的“度”。如果把讥讽之意隐藏得过深,某些听众就会莫明其妙。如果过浅,则另一些听众又会嫌太浅薄。假如听众的欣赏水平参差不齐、众口难调的话,则宁肯失之过深,而不可失之过浅。因为后者必然会降低作品的艺术水准。讽刺性质的诗歌也是如此。韩愈《华山女》的讥讽之意,对于许顗而言过于深藏不露。但如果为了让许顗读懂而把此诗写得明白浅显,势必改变其冷隽尖刻的风格,也势必降低其讥讽力度。我们只能希望读者中多一些朱熹而少一些许顗,而不能要求韩愈降低作品的深度来迁就许顗。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