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词”,或作“艳情词”,具体内涵往往因人而异,或因不同语境而异。《旧唐书》温庭筠传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五代史》和凝传称其“长于短歌艳曲”,又词史上早有“词为艳科”之说,虽无统一界说,意实相通。在艳词这个宽泛概念中,一端是一般意义的爱情词,另一端则是带有情色意味的狭邪之词。若逼近考察,当然仍可细分种种名目。细分或便于同中求异,而统观则有利于综合考察。此处所谓艳词,即取其通常且宽泛的意义,指以春情、相思、欢爱、慕悦等男女之情为题材的词作。在这里我们想改变那种以宋词为圭臬的思维定势,主要立足于看发展求特色,而不是比优劣论高低。我们认为,不仅一代有一代之词,抑且一代有一代之艳词,如果把特色与缺点分开来说,在晚明特定文化语境中形成的艳词,亦自有其与唐宋艳词不同的特色。
明代社会进入万历年间之后,思想解放,人性张扬,而相与俱来的则是纲常解散,人欲流荡。艳情小说如《金瓶梅》《國色天香》《绣谷春容》;戏曲如演绎杜丽娘、柳梦梅爱情故事的《牡丹亭》,演述潘必正与陈妙常爱情故事的《玉簪记》,以及袁于令《西楼记》、孟称舜《娇红记》;时调民歌如当时文人津津乐道的《挂枝儿》《劈破玉》《打枣竿》,一时之间,艳情文学几乎遍染各种文学体裁与文艺形式。晚明艳词的繁荣,首先是由这种特殊的文化语境所决定的。
晚明艳词派是万历至崇祯时期(1573—1644)由吴中地区词人为主构成的一个词学流派。当时涉笔艳词者甚多。如吴鼎芳、顾同应、董斯张、施绍莘、单恂、徐石麒、莫秉清、彭孙贻、沈谦诸人,皆为苏州、松江、湖州、杭州一带人,彼此多有横向交往或先后承传关系,其词作又以艳词为特色,故以艳词派视之。在这一词人群体或流派中,吴鼎芳年代较早,影响较大,实为晚明艳词派之中坚。
一、 吴鼎芳词作考述
吴鼎芳(1583—1636),字凝父,吴县(今苏州市)人。世居太湖西洞庭山。性耿介,不事干谒,与范汭(东生)相契。四十岁后出家为僧,名大香,居乌程(今浙江省吴兴市)之霞幕山。有《披襟唱和集》《云外录》等。钱谦益《列朝诗集》丁集录其《竹枝词》《闺中曲》《柳枝词》《青溪小姑曲》等,想见他也是以乐府诗见长的。《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称其“为诗萧闲简远,有出尘之致。与范东生刻意宗唐,刊落凡近,有《披襟唱和集》行世。一时肥皮厚肉、取青妃白之伦望之,人人自远也”。又沈雄《古今词话》引江尚质语曰:“吴凝父有《春游曲》云:‘雨馀芳草绿新齐,亭榭无人绣幕低。忽慢好风传语笑,流莺飞过杏花西。’则诗亦词也。”
又如其为人传颂的《西湖竹枝词》:“湖心亭下水悠悠,枫叶花面面秋。一段巫云飞不去,夜深和月到楼头。”亦堪称俊逸风流。有的版本改“巫云”为“乌云”,便索然无意趣矣。
吴鼎芳现存词作六十六首,以其天启二年(1622)四十岁出家为界限,分为前后两部分。出家之前的词作,《全明词》及《全明词补编》据各选本辑录三十四首,奠定吴鼎芳词史地位的主要是这些作品。按沈雄《古今词话》称,吴鼎芳“词止小令三十首,极浓艳而又刻入,载《唵集》”。按《唵集》今未见。若谓“极浓艳而又刻入”,当指吴氏出家前之作。但前期之作不尽为小令,亦不当编入出家之后的《唵集》,录此俟考。出家之后的词作凡三十二首,见于吴氏出家之后文字合集《云外录》卷十一。这些词主要写出家之后的人生感悟。有些作品尚有审美价值。像《如梦令》“径傍溪边白鹭,坐看桥边红树。不道月濛濛,一宿芦花烟渚。归去,归去,家在万山深处”,虽然是写看破红尘的空幻寂灭之感,却是通过形象与意境来传达其况味,不同于道家青词之类的直说。至如“一自居山,彻底清闲”(《行香子》),“古今几个英雄,一筋斗、跳出樊笼”(《柳梢青》),“浮世得为僧,大梦方醒”(《卖花声》),“百年光景一浮沤,笑指白杨坡下土馒头”,这就和唐代王梵志诗以及金元道教之青词没有多少区别了。所以我们讨论吴鼎芳的词,主要是指其出家之前的词作。
关于吴鼎芳词的风格路数,邹祗谟《远志斋词衷》有一段话颇有启发意义。邹氏曰:
阮亭常云:有诗人之词,有词人之诗。诗人之词,自然胜引,托寄高旷,虞山、曲周、吉水、兰阳、新建、益都诸公是也。词人之词,缠绵荡往,穷纤极隐,则凝父、蒪僧、去矜诸君而外,此理正难解会。
这一段话由王士禛(阮亭)的话切入,把明代词人分为“诗人之词”与“词人之词”两大类。王士禛的话见于其所作《倚声初集序》,原话说:“有诗人之词,唐、蜀、五代诸君子是也;有文人之词,晏、欧、秦、李诸居子是也;有词人之词,柳永、周美成、康与之之属是也;有英雄之词,苏、陆、辛、刘之属是也。”
王士禛善于梳理归类,这表现了他长于抽象概括的思维能力,而具体说法则未必可靠。邹祗谟把“四分法”简化为“二分法”,用“诗人之词”与“词人之词”来论明清之际的词人,而邹祇谟更感兴趣的显然是“词人之词”。虽然他采用了“两两相形”的对比模式,实际不过是要把少量而特出的“词人之词”从一般的“诗人之词”中摘出而已。因为如钱谦益(虞山)、王显祚(曲周)、李元鼎(吉水)、梁云构(兰阳)、熊文举(新建)、赵进美(益都)诸人,词的创作成就不高,几乎称不得词人。而把吴鼎芳(凝父)、董斯张(遐周)、单恂(蒪僧)、沈谦(去矜)诸人之词称为“词人之词”,则确有道理。关于“词人之词”的内涵或许会见仁见智,而这几个人的词,至少在主性情、多写艳词、风格纤艳谐俗、文字新隽流丽等方面,是有着某种共性的。
吴鼎芳前期词作,几乎全是艳词。具体来说,亦展示了不同的风格路数。如《醉公子》:
好梦轻抛去,朦胧留不住。莺滑柳丝长,断肠流水香。 斜日穿花醉,无心熏绣被。春染薄罗裳,催人换晓妆。
《南乡子》:
待月回廊,微微一炷助情香。渐觉偎偎双玉并,娇羞甚,叫着名儿佯不认。
《薄命女》:
心怯怯,就影潜来花底月。还了风流业。 悄声珠帘慢揭,认得湘波裙褶。敛笑凝眸红两颊,故地灯吹灭。
这些短幅小令,往往用早期常用词调,写法上亦尽量追求本色自然,语意清浅而留有余韵。当然,像“莺滑柳丝长,断肠流水香”这样的秀逸之句,无论是宋代的才子晏几道,还是晚明的才子汤显祖,都会大加称赏的。
吴鼎芳另外一些艳词则不同程度的带有曲化意味。如《送入我门来》:
翠馆歌檀,红楼舞袖,金鞭留醉谁家?数尺游丝,惹恨到天涯。君同秋去春来燕,奈妾似朝开暮落花。 说与旁人不解,种种凄凄切切,调入琵琶。带孔频移,瘦得这些些。无端今日千行泪,总有分当时一念差。
这一类词,或似传奇之剧曲,或似散曲中的南曲,或似时调小曲。好在略带曲味而不至于过。《倚声初集》卷十四选录此首,邹祗谟评曰:“‘郎似凤凰桥下月,妾似初三十八潮',同此谐妙,无此楚恻。”这里“郎似”“妾似”云云,出于王世贞《南乡子》,邹祗谟的意思当是说“君同秋去春来燕”二句,与王世贞词一样有民歌风味,而吴鼎芳之作更为凄恻动人。
其他词如《如梦令》(欹枕巫山路便),《惜分飞》(红界枕痕微褪玉);《迎春乐》(没来由)等,虽不至于像施绍莘词那样“摹淫写亵”,亦不无情色意味。又如《秋蕊香》“多才天与风流性,自是不禁孤零”;《蝶恋花》“春望不来来又去,多情只為情担误”;《江城子》“愁在眉尖情在眼,拼撇去,又淹留”;《七娘子》“暖受人怜,寒将人赚,香愁粉怨啼妆面”;《凤凰台上忆吹箫》“船儿也,载将人去,不载人还”。这些词,无论是写幽欢怨慕,还是写相思离别,也大都属于艳词的范畴。
二、 晚明艳词的审美趣味
晚明艳词体现出与宋代截然不同的审美趣味。宋代艳词重在情,晚明艳词偏于性;宋代艳词言情恳挚,深沉婉曲,虽是写男女之情,却每可用于人生理想之追寻或永恒企慕之境界,明代艳词偏重写女性的性感体态,言语间每有傻角小生猎艳之意。宋之艳词仍不失典雅,而晚明之艳词则更近世俗;宋之艳词以情调动人,晚明之艳词以性感撩人。轻者微涉意淫,重者摹淫写亵;雅洁者自见明词特色,狭邪者则屡遭后人诟病。缺点与特色缠绕在一起。本节即尝试把晚明艳词的特色与缺点剥离开来。
明代艳词中确有俗艳过度而有损格调者,但在明词中是极少数。就其绝对值而言,比五代或两宋都要少得多,比顺治及康熙前期也要少得多。为了让读者有感性印象,试拔其尤者如杨慎咏美人足之《灼灼花》、彭孙贻《满路花·和朱希真风情韵》、沈谦《师师令·风情》,把《全明词》和《全明词补编》及增补辑佚类文章翻检一遍,明词中“最艳”者,不过如此矣。像这样的艳词,宋代当在百首以上,明代不过十数首而已。一般人不可能遍阅明词,仅凭只鳞片爪,或凭《金瓶梅》之类艳情小说去生发想象,正不知明词俗艳到何等地步。
事实上明代词人还是有底线的。词毕竟是韵文,而且是音韵格律规定甚细的精致韵文,不是以记录描绘生活场景为擅场的白话小说;词人毕竟是有名有姓有身份的文人,不是“兰陵笑笑生”之类的虚拟假名。所以,真正看了明代诸家艳词就会知道,明词不仅比那些艳情小说要雅洁得多,也比《挂枝儿》《山歌》中的“私情部”要含蓄得多。而且,熟悉唐宋艳词的人也会有判断,明代的艳词其实并不比唐宋人更出格。试问明代艳词,还能比欧阳炯《浣溪沙》“兰麝细香闻喘息”更加刻露吗?还能比李后主《一斛珠》“微露丁香”“绣床斜凭”之女子更加夭冶娇荡吗?还能比欧阳修《醉蓬莱》写幽期偷欢之细节更加生动如见吗?像欧阳炯那样的词,连况周颐都认为“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而王鹏运则云“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王鹏运的说法自不免故作高深,实是曲为之论。但据此诸例可知,这些偶尔出格或偶一为之的艳词,既不足以影响诸公词品,更不足以玷污其人品。而明人在艳情描写方面,实际并不比唐宋人更过火或更不堪。虽然有思想解放、人性张扬的大背景,虽然有艳情小说或民歌的铺垫与诱惑,明代词人并没有把精力与才情用到这方面,他们别有追求。
三、 性感情趣的细节挖掘
晚明艳词的特色,不在艳情描写的得寸进尺或情欲的泛滥,而在于对性感情趣的细节挖掘。王世贞所谓“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正是晚明艳词用力处。如果说直露的色情描写是不适当或不健康的,那么晚明词人对于性感情趣的表现应该是被允许的,是特色而不是缺点。因为性感不仅无害,而且本身即具有一定的人性意味与审美价值。
让我们来看吴鼎芳的艳词。沈雄《古今词话》评其词,谓之“极浓艳而又刻入”。所谓“刻入”,当指其写艳情不涉亵秽而能细致入微。如《如梦令》:
欹枕巫山路便,蛱蝶双飞双倦。脸际艳红潮,堕髻凤钗犹罥。花片,花片,搅破醉魂一线。
此词切调名而写梦,写的是一个怀春少女的春梦。首句“欹枕巫山路便”,亦犹晏几道《鹧鸪天》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巫山”即云雨之代称,“路便”乃熟门熟路之意。因为做了这样一场男女幽会的春梦,所以醒来后既倦且羞,凤钗欲堕未落,脸际红潮涌起。于是反怪窗外飘来的片片落花,搅扰了这一场好梦。《古今词统》卷三选录此词,评曰:“末句可比汤若土《枕中记》‘印透春痕一缝’。”按:“印透春痕一缝”出于汤显祖《紫箫记》第十六出《协贺》中霍小玉的唱词《莺啼序》,卓人月或徐士俊记载微误。
又如《惜分飞》:
红界枕痕微褪玉,唤起自禁幽独。好鸟啼春足,归期不准花须下。 尽日眉峰双凝绿,十二绣帘低轴。人在阑干曲,杨花却羡无拘束。
此词首句如上一词末句,皆词人花费心思处。写女子睡起,酥颈圆白如玉而枕痕红一线。《古今词统》卷六评曰:“何减周美成‘枕痕一线红生玉’?”事实上吴鼎芳此句,正是从周邦彦词句变来。近人姚华《菉猗室曲话》卷一写道:
美成有“枕痕一线红生玉”之句,曲家袭之。……明吴凝父鼎芳《惜分飞》词“红界枕痕微褪玉”,《词统》评云:“何减美成!”予谓此特剪裁全句,非自具锤炉,亦美成云仍耳。
“云仍”犹言子孙后裔,这里是说吴鼎芳不过从周邦彦原句变化而来,并无新创。但以此句联系“搅破醉魂一线”及汤显祖“印透春痕一缝”等等来看,吴鼎芳对这类近距离审视女性体态且带有性感气息的词句特别敏感,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的创作追求与审美趣味。
四、 生活化的喜剧情境
晚明艳词与唐宋艳词的另一大区别是,把原来词中弥漫的感伤情调一变而为喜剧风格。刘熙载《艺概》说:“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实际绮怨的不止是温词,唐宋时期的闺情词、艳情词,大都以伤春伤别为基本调性。主旋律一定,则意象、境界、风格、情调皆随之而定。与此同时,另一个区别是,唐宋词在民歌基础上渐趋雅化,而雅化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与世俗生活拉开距离,超凡脱俗,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明人则把词重新引入世俗,力求贴近生活,贴近日常生活中饮食男女的感性细节。艳词中的男女情感纠葛,亦因此而上演着具有嘻乐意味的人间喜剧。
如吴鼎芳《迎春乐》:
没来由,断送春无价。一种种、莺花谢。芳心且付秋千耍,汗湿透、芙蓉衩。 整备着、兰汤浴罢,悄立向、木香棚下。蓦地罗裙吹起,笑把春风骂。
正如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点绛唇》(蹴罢秋千)等词往往从韩偓《香奁集》夺胎一样,吴鼎芳这首词亦有所本。南朝乐府民歌《子夜歌》写道:“揽裙未结带,约眉出前窗。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吴鼎芳的《迎春乐》显然是从这首《子夜歌》衍化而来的,只不过增加了一些细节描写。说这个女子因为荡秋千,汗水把荷花红色的亵衣都湿透了;于是她浴罢兰汤,遍体清爽,便套上罗裙,悄立木香棚下;不想一阵春风把罗裙吹起,虽然没人看见,还是不免窘急,于是既笑且骂。我们知道,不管前面有多少细节铺垫,吴鼎芳着意渲染的还是末句略带情色意味的喜剧效果。这是晚明文人普遍追求的趣味,也是“明体词”中一种常见的性感“色素”。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