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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牡丹诗的绝唱

又到四月中旬,恰好是洛阳牡丹盛开的季节。1986年4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三届年会在洛阳举办,主办方特意安排到王城公园观赏牡丹,满园朱紫,至今倾想。

牡丹栽培史很早,但惊动朝野、举世为之疯狂,还是在盛唐以后。唐人写了许多诗来赞誉牡丹,其中最佳名句,无可争议是李正封“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二句。《松窗杂录》载:

大和、开成中,有程修己者,以善画得进谒。修己始以孝廉召入籍,故上不甚礼,以画者流视之。会春暮,内殿赏牡丹花,上颇好诗,因问修己曰:“今京邑传唱牡丹花诗,谁为首出?”修己对曰:“臣尝闻公卿间多吟赏中书舍人李正封诗曰:‘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上闻之,嗟赏移时。杨妃方恃恩宠,上笑谓贤妃曰:“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

这是成语“国色天香”的来源。上指唐文宗,程修己是宫庭画师,尤善花卉,他转达的应是京城公议。文宗调侃爱妃的话,对此二句作了即景解读。可惜此诗全篇不存。李正封是韩愈的好友,韩集附有二人联句诗,功力悉敌。

唐人最早牡丹诗出于谁手,已很难理清。卢照邻《元日述怀》“花舞大唐春”一句,虽肯定非写牡丹,但很好揭示了名花与大唐的关系。李白存诗只见到一处牡丹,日本人编《千载佳句》卷下有其《牡丹花绽》二句:“自恨开迟还落早,纵横只是怨春风。”但真伪还有待斟酌。著名的《清平调》三首,据最早载录该组诗的唐末笔记《松窗杂录》记,“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似牡丹为后出名。禁中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玄宗喜不自胜,乃感慨“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召李白进新词,因有此三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每一句都写牡丹,每一句也写妃子,风华肉艳,遂得流传千古。今人多有怀疑,是从贵妃册封与李白侍文时间上论证,我则觉得如“云雨巫山”“飞燕倚新妆”“倾国”等辞语,在这里确实都不太合适。民间自多高人,假托又如何,诗好就行。杜甫没有写到牡丹。其《少年行二首》其二云:“巢燕养雏浑去尽,红花结子已无多。黄衫年少来宜数,不见堂前东逝波。”南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下认为是写三月牡丹时霍小玉事,恐怕是想多了。

唐人写牡丹的好诗,要到中唐方大量出现。白居易写得很多,早期是关心牡丹引起的社会问题,如《买花》之“一束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牡丹芳》之“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主张“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归结到牡丹之妖艳惑世。难怪他虽写得多,却难有好诗。稍可讽诵者仅此首《惜牡丹花二首》之一:“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刘禹锡在比较众花品格后,给牡丹以充分礼赞:“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赏牡丹》)后两句简明而直截了当,真是好诗。就是他忽略了牡丹原本就是芍药的升级版,回过来说芍药没品,不厚道。

晚唐写牡丹诗尤多,但最好者应该是下面这两首。罗邺《牡丹》云:“落尽春红始见花,花时比屋事豪奢。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门倚长衢攒绣毂,幄笼轻日护香霞。歌钟满座争欢赏,肯信流年鬓有华。”写豪家竞栽牡丹以炫耀,但“看到子孙能几家”一句,写出繁华之难以持续,并感叹在此欢赏奢华中,流年渐逝的悲哀。还有罗隐的《牡丹花》:“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颔联两句,实在是妙对,在唐人写牡丹名句中可入前三,在晚唐流布尤广。

其实牡丹是不易写好的。将花比美女,开始是创想,多写就成俗格了;因花而写世尚奢华,虽然深刻,但毕竟是偏锋,是世人的错,牡丹不应该承此罪责。大约因为如此,中晚唐几位心气很高的诗人,如韩愈、杜牧干脆就不写,李商隐是写了一些,但因语意艰深,用典稍多,影响了流布。

那么有没有一首诗,既能跳出以美人喻花的窠臼,又能兼顾花与社会之联系呢?还真有那么一首好诗。这首诗就是卢纶的《裴给事宅白牡丹》:“长安豪贵惜春残,争玩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诗的解读并不难。前二句说到了春暮时间,长安的豪富之家更珍惜时光仓促,争相趋赏街西的紫牡丹。这里的街,我觉得是指长安中轴的朱雀大街,街西也就是城西。每年牡丹花期之全盛时间,也就半个月左右,追逐时尚的人们显然很珍惜这短暂的赏花时节。魏紫姚黄作为牡丹极品之出现,可能还要再晚许久,但紫牡丹确实是难得的珍品,争趋赏玩也就可以理解了。诗人的笔锋于此陡转:“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玉盘是用汉武帝造金铜仙人承露盘的故事。纯玉制作的承露盘,晶莹透剔,纯洁无瑕,用以形容白牡丹之高雅。玉盘承露,更见其寒夜独开,餐露饮霞,高冷孤傲,不趋俗艳。诗人说,在月光下,最是欣赏白牡丹的好时间,月华如铅,月光如银,倾泻在白洁晶莹的白牡丹花上,更成为独特的风景。但他的笔触偏要说没有人愿意深夜起行,来到园中观看此绝品牡丹,因而失去真正领略其风神的绝佳机会。与前二句比较,就特别强烈地表达了对世俗俗艳情趣的不满,也更强烈地渲染了白牡丹不愿与世浮沉,孤傲独守的高贵品质。这里是写花,更是写人,不写他如美女般之妖丽,而是写它高冷的出世情怀。白居易也写过一首《牡丹》:“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他当然因自己姓白,借以宣泄不受世重的失落感,但“白花冷淡無人爱”,恰巧可作前诗的注解。

这首《裴给事宅白牡丹》是有故事的,其作者也有许多的异说。最早见晚唐博物学者段成式著《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九:“牡丹,前史中无说处,唯《谢康乐集》中言,竹间水际多牡丹。成式检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记说牡丹,则知隋朝花药中所无也。开元末,裴士淹为郎官,奉使幽、冀,回至汾州众香寺,得白牡丹一窠,植于长安私第。天宝中,为都下奇赏,当时名公有《裴给事宅看牡丹》诗,时寻访未获。(一本有诗云:‘长安年少惜春残,争认慈恩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太常博士张嵊尝见裴通祭酒说。”稍晚则有宋初钱易《南部新书》卷丁所载:“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奔走车马。慈恩寺玄果院牡丹先于诸牡丹半月开,太真院牡丹后诸牡丹半月开。故裴兵部潾《白牡丹》诗,自题于佛殿东颊唇壁之上。大和中,车驾自夹城出芙蓉园,路幸此寺,见所题诗,吟玩久之,因令宫嫔讽念。及暮归大内,即此诗满六宫矣。其诗曰:‘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兵部时任给事。”两书所载不同如此,并因此引起以后文本的分歧,作者居然有四人之多,以下作分别的讨论。

明张之象著《唐诗类苑》卷一二四作裴士淹诗,《全唐诗》卷一二四采信了此说,收作裴诗,题作《白牡丹》。裴士淹(?—约774),南和令裴知节孙,裴倩子。玄宗天宝间,历仕司封员外郎、司勋郎中。十四载,以给事中巡抚河南、河北、淮南诸道。十五载,随玄宗幸蜀,此后经肃代二朝,官颇通显,今人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考其生平颇详。前引《酉阳杂俎》成书于咸通初,距天宝末已经一百多年,细节有些出入,即他为郎官奉使幽冀应是天宝初事,他将白牡丹引进长安,栽培成功成为都下奇赏,已是他天宝末任给事中时之事。名公题他宅中花,当然不是他本人所作。明人编书,往往粗疏,于此可见。此说可不讨论。

《南部新书》则提供了另一位裴给事的故事,事情也改在文宗大和中,较前约晚了八十多年。裴潾(?—838),秘书监裴清子。贞元初以门荫入仕。敬宗宝历初,累官拜给事中。文宗间仕途大起大跌,至开成元年(836)转兵部侍郎,《南部新书》所述应为这时事情。但段成式说他的依据得自太常博士张嵊,张嵊复得自裴通,通即裴士淹之子,似乎更为有据。裴通,字文玄,也是贞元初入仕,较著名的活动是宪宗元和二年(807)游越中,作《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至文宗大和四年(830)任国子祭酒,官至太子詹事,与裴潾为同时人。若裴潾为故事中的裴给事,则裴通似乎缺乏基本的说谎能力。两相比证,我宁愿相信裴通。《古籍研究》2002年4期刊路成文《〈裴给事宅白牡丹〉诗作者考辨》以为非裴潾作,基本也是这一思路,他更认为士淹天宝十四载任给事中,奉使河南河北见《旧唐书》九《玄宗纪》记录。他还辨析裴潾与裴通为同时人,拜给事中在宝历间,较晚七十年,任兵部则在开成初,显与裴通所述不合。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亦谓作者为裴士淹、裴潾皆误。宋人载为裴潾作的书证很多,所知有《唐诗纪事》卷五二、《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二、《类说》卷六引《秦中岁时记》、《能改斋漫录》卷七、《锦绣万花谷前集》卷七、《全芳备祖前集》卷二、《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二四、《竹庄诗话》卷一三引《秦中岁时记》等,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唐末李绰著《秦中岁时记》。若少数服从多数,裴潾肯定胜出,但追源析疑,我觉得原因仅是将裴给事其人张冠李戴的结果。

当然还有一种表述,即循《酉阳杂俎》的表达,将作者定名为开元名公,如《类说》卷四二、《万首唐人绝句》卷六九、《唐诗品汇》卷五五皆是。《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卷九署開元明公,意思相同。但如前述,为天宝间事,非开元间,段成式所记稍误。

认为卢纶所作者,只有一个较早书证,即《文苑英华》卷三二一。此后《诗渊》第四册二三八○页、季振宜《全唐诗稿本》、《全唐诗》卷二八○所收,都依据《文苑英华》。《文苑英华》是一部大书,错讹很多,但它所据主要是唐人文集,一般不采信传说,因而与笔记诗话一类取资前书、疑似传信的书有很大不同。它的很多错误是在编纂中疏失、传刻时脱漏造成的。以本诗为卢纶作,虽然是孤证,但该卷在录牡丹诗二十多首后,另收白牡丹诗二首,分别为卢纶与王贞白作,不会有顶貌脱误的可能。传世卢集不收此诗,则因卢原集早佚,后来之搜辑者偶误而已。

前引路成文所考,认为作卢纶亦误,则认为卢纶生于天宝七年,天宝末即裴士淹为给事中时,尚未及成年。我则认为诗未必是当时作,完全可能是卢根据都下之传闻,多年后再补作。《文苑英华》所录文本,与《酉阳杂俎》《南部新书》所录文本都不同,当别有所据。还可以补充的一个旁证是,《文苑英华》校记引及《诗选》即王安石《唐百家选》之异文,是该书也收作卢诗,但今存宋、清刊《唐百家诗选》卷八皆无此诗,原因不明。《酉阳杂俎》夹注所录诗,也可能是稍后再补记,甚至未必即出他本人之手笔。

再回到原诗。裴宅之白牡丹栽植成功,当年曾轰动一时,成为都下奇赏,也就是说前往观赏的人很多。然而这首诗偏说所有人都去看紫牡丹,没有人关心白牡丹。其实,这就是写诗的技巧。写诗不是写新闻报道,更不求史官实录,写诗的人但求充分调度各种文学技能,将诗中要表达的主旨揭出。这首诗既写白牡丹之风神,又以对比写出世人之奔竞,以及名花之寥落独守,二十八个字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可以反复回味,因而是好诗。

一首曾轰动流传的诗,文本分歧和作者归属如此繁复难解,我本人也是反复琢磨许久方理清头绪。其他所有五万首唐诗,大多也有各自的问题,只不过没有这么复杂罢了。写出来与各位分享,当然更愿意听到赐教。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