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表现汴京的繁华场景而闻名于世,研究者众,成果如林,如《清明上河图之综合研究》(刘渊临著,台北艺文印书馆1969年版)、《〈清明上河图〉研究文献汇编》(辽宁省博物馆编,万卷出版公司2007年版)、《〈清明上河图〉新论》(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出版社2011年版)等等,不胜牧举。对金代诗人张公药、郦权、王、张世积等人10首题画诗,自然也有较多研究。只是这些研究都是围绕《清明上河图》的流传来展开,尚有未尽或不确之处,有些著述沿袭元好问《中州集》卷二《张郾城公药》的错误,将张公药当成是张孝纯之孙,还有个别著述将他们当成是宋人(如赵苏娜《故宫博物院藏历代绘画题诗存》,山西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由于学科分工的区隔,被书画界反复研究的《清明上河图》及题诗,却一直未进入文学研究者的视野,不能不说是件憾事,故略作阐发。
就金诗文献而言,张公药、郦权、王、张世积等人的题诗,未被元好问编《中州集》,郭元编《全金诗》,薛瑞兆、郭明志编《全金诗》,阎凤梧、康金声编《全辽金诗》以及《金诗纪事》等书所收录。因此,可以说,这10首诗是金诗佚作。现不避辞费,迻录于下:
通衢车马正喧阗,只是宣和第几年。当日翰林传画本,升平风物正堪传。
水门东去接隋渠,井邑鱼鳞比不如。老氏从来戒盈满,故知今日变丘墟。
楚柂吴樯万里船,桥南桥北好风烟。唤回一晌繁华梦,箫鼓楼台若个边。(竹堂张公药)
峨峨城阙旧梁都,二十通门五漕渠。何事东南最阗溢,江淮财利走舟车。
车毂人扇因击磨,珠帘十里沸笙歌。而今遗老空垂涕,犹恨宣和与政和。宋之奢靡,至宣政间尤甚。
京都得复此丰沛,根本之谋度汉高。不念远方民力病,都门花石日千艘。晚宋花石之运,来自此门。(邺郡郦权)
歌楼酒中满烟花,溢郭阗城百万家。谁遣荒凉成野草,维垣专政是奸邪。
两桥无日绝江舡,东门二桥,俗谓之上桥下桥。十里笙歌邑屋连。极目如今尽禾黍,却开图本看风烟。(临洺王)
画桥虹卧浚义渠,两岸风光天下无。满眼而今皆瓦砾,人犹时复得玑珠。
繁华梦断两桥空,唯有悠悠汴水东。谁识当年图画日,万家帘幕翠烟中。(博平张世积)
上述10首诗歌,体裁都是七绝,落款方式大体一式。四位作者中,张世积生平不可考。现将其余三人生平述之如下。
张公药题诗
张公药字元石,号竹堂,滕阳(今山东滕州)人,出身显贵,他是伪齐右丞相、金行台尚书省左丞相张孝纯之子,因此得以父荫入仕,曾任郾城(今河南郾城)令,后以昌武军(置于许州)节度副使致仕。其父张孝纯(?—1144)由宋入齐入金。张公药生平材料非常有限,仅见《中州集》卷二《张郾城公药》、卷九《张丞相孝纯》。其子张观,字彦国,其孙张厚之,字茂弘,承安二年(1197)进士,一说承安五年进士。
郦权字符舆,安阳人,号坡轩居士、漳水野翁。生平略见《中州集》卷四《郦著作权》。其父郦琼(1104—1153),字国宝,原为北宋统制官,后
郦权题诗
投奔伪齐,入金后,曾随完颜宗弼伐宋,后知亳州、归德,仕至武宁军节度使。郦权以门资进入仕途,但仕途不顺,大定年间,曾监相州酒税,赵秉文明昌三年(1192)前后,为河南转运判官,经过相州,还特意拜访郦权(《滏水文集》卷十一《遗安先生言行碣》)。后来,朝廷高其才,召他进入朝廷任著作郎。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推测,担任著作郎是在承安年间(1196—1200),去世亦应在承安年间。
王字逸宾(1123?—1203),号遗安先生,先世临洺人,王生于汴梁,
王题诗
家境贫寒,博学能文,不就科举,有高名。明昌三年,朝廷诏举隐逸,前宰相马吉甫判开封,举荐王,朝廷任命他为鹿邑主簿,当时王已年近七十,不久致仕,卒于泰和三年(1203)。生平见赵秉文《滏水文集》卷十一《遗安先生言行碣》,《中州集》卷四《王隐君》。
以上三人,论年辈,张公药最长,其次郦权,再次王;论官职地位,张公药最高,其次郦权,再次王。所以,《清明上河图》的题诗先后体现了年辈与地位的高低差异。由此,我们可以推测,这三人题诗应该是同一场合所作。
张世积题诗
张世积的题诗主题与风格,与前三人基本保持一致,却少了批判色彩,体现出远离北宋的感情倾向。按照元人杨准在《清明上河图》后面的题跋,他也是“亡金诸老”,但没有任何其他线索。根据其署名,只知道是博平(县治在今山东茌平县博平镇)。他在诗中说“谁识当年图画日,万家帘幕翠烟中”。言外之意,当时已经没有北宋遗老了。而张公药、郦权二人都生于北宋,尤其张公药随父亲张孝纯生活于开封,条件优越,享受过北宋那段繁华岁月,对开封相当熟悉,不存在“谁识当年图画日”的问题。所以,张世积与张公药等三人应该不是同一时代之人。他在诗中又感慨“满眼而今皆瓦砾”,他笔下的开封比张公药等人所述情景更加凋残。张公药等人所处时代尚是金王朝承平时期,开封城不至于如此破败。很怀疑,张世积所写是经过金末兵燹之后的汴京。遗憾的是,由于文献缺失,我们无法作出更可靠的论证。
张著题跋
可以确定的是,张公药等四人题诗地点应该都在开封。张公药诗中说“老氏从来戒盈满,故知今日变丘墟”,针对的是眼前开封的萧条而言,“唤回一晌繁华梦,箫鼓楼台若个边”,是由画图写到眼前现实。郦权“不念远方民力病,都门花石日千艘”,也是立足于开封,念及远方的百姓。王“极目如今尽禾黍,却开图本看风烟”和张世积“满眼而今皆瓦砾”亦属于即景写实。由此可以判定,这些诗歌都写作于开封。
至于写作时间,我们也可以作出推测。在这四人题诗之前,有张著的题跋:
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船、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燕山張著跋。
這是《清明上河图》最早的题跋,尤为珍贵。清人张金吾《金文最》卷四十七予以收录。大定丙午,为大定二十六年(1186)。这是张公药等人题诗的时间上限。题诗的时间下限,自然是王去世的泰和三年(1203)。这是个大致范围,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缩小时间界限。
我们知道,尽管张公药、郦权、王的年辈、身份存在较大差异,但不妨碍他们之间有所交往。赵秉文《遗安先生言行碣》说王,“所与游皆世知名士,若文商伯起、张公药元石及其子观彦国、王琢景文、师拓无忌、郦权元舆、高公振特夫、王世赏彦功、王伯温和父、左容无择、游道人宗之、路铎宣叔”。王与张公药、张观父子都有交往,也说明张公药年辈较长。王有《谢竹堂先生见过》诗,称“西州贤别驾,连日肯相寻”。张公药在题诗中说,“唤回一晌繁华梦”,并非泛泛而谈,而是他青少年的汴京记忆。北宋灭亡时,他的年龄不会很小。假设北宋灭亡时他15岁,那么他生于政和二年(1112),至张著撰写题跋的大定二十六年(1186),张公药75岁,至明昌三年,张公药80岁。因此,我倾向于将张公药等三人题诗的时间界定在大定二十六年到明昌三年之间(1186—1192)。张公药等人的题诗,是了解《清明上河图》的流传及北宋汴京漕运等方面重要的文献,相关学者已揭示其价值。而它们的文学意义,却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清明上河图》所表现的汴京繁华富庶,激发出张公药等金代中后期文人对北宋的怀念之情。这种感情在金代初期较为寻常,金代中后期则较为鲜见。张公药、郦权、王题诗之时,正值金王朝最承平的大定明昌时期,文人对北宋的感情已经日渐淡薄消失,诗人很少再表现怀念北宋的主题。在他们现存的其他诗歌中,几乎不见有关北宋的描写。可以说,是《清明上河图》唤醒了他们的北宋遗老意识。郦权所说的“而今遗老空垂涕”,应该包括年长于他的张公药和他自己,这有助于认识金代中后期文人对北宋以及中原王朝的感情。
当然,张公药等人题诗最突出的内容是今昔盛衰、时世变迁的强烈感慨。在感慨的同时,表现出对承平时代的美好向往,对北宋繁华消歇的深刻反思。无论是郦权批判的宣政奢靡,还是王斥责的奸邪专政,都直指北宋覆亡的本质。尤其难得的是,郦权能由近及远,由漕运花石纲的忙碌,联想到远在江淮的民众,“不念远方民力病,都门花石日千艘”,透过漕运承平的表象,揭示统治者压榨百姓的残酷现实,寄寓对广大民众的同情,表现出诗人的社会责任感。由于张公药等人的存世诗歌都很有限,这些佚诗可以弥补相关诗人及金代诗歌研究的些许缺憾。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