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推作为南北朝后期由南入北的典型文人,历仕梁、西魏、北齐、北周、隋,其复杂的仕宦经历令人唏嘘,亦不免遭人议论。颜氏最为世人所知者为《颜氏家训》,其书涉猎甚广,可谓家教之典范,既不乏深沉的教子箴言,亦有博通的人生经验和智慧,而这些都是在其动荡的一生中淬厉而成的。颜之推备尝乱离的酸辛和艰难,并以文学的形式将其诉诸笔端,写下了《观我生赋》。这是北朝赋作的名篇,常与庾信《哀江南赋》相提并论。
“观我生”,顾名思义,似是对其一生的反思。但若仅从人生轨迹的角度来理解《观我生赋》,或许不免单薄。实际上,他是把个人的小历史融入国家的大历史中来审视。“观我生”之语出自《周易·观卦》:“六三,观我生,进退。”“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六三之“我生”,《周易正义》解释为“我身所动出”,即指自身所为。其所在之位,乃可进可退之处,先须外观美盛风化,后当内修省察,才能谨慎抉择进退,以免咎害。九五之“我生”,《周易本义》云:“九五阳刚中正以居尊位,其下四阴,仰而观之,君子之象也。”主要指为人君者处九五之尊,应当自观并且观民,改过扬善,美善治道,从而使盛德让天下观仰。
从《观我生赋》的内容来看,“观我生”正包含了这样两层意思。其一,为人君主者,若不能省察自己的行为,不但己身受害,整个国家和人民都要为之遭殃。《观我生赋》在一开始即写道“哀赵武之作孽,怪汉灵之不祥,旄头玩其金鼎,典午失其珠囊,瀍涧鞠成沙漠,神华泯为龙荒”。在颜之推看来,为君者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汉灵帝爱穿胡服、用胡物,破坏华夏文化传统,皆是后来五胡乱华的滥觞。而后赋中叙及梁武帝、梁元帝、北齐武成帝、后主等在国家灭亡中负有很大的责任。国家的沦亡,造成的个人处境是“嗟宇宙之辽旷,愧无所而容身”。其二,即自省己身的进退得失。《观我生赋》自注云:“在扬都值侯景杀简文而篡位,于江陵逢孝元覆灭,至此而三为亡国之人。”侯景之乱被俘至建康,江陵覆灭被俘至西魏,欲借道北齐返梁,梁却为陈所代,羁留北齐,北齐却又覆亡。颜之推处于乱世之中,随世浮沉,他冷静地观仰于外,又修省己身。对自己的人生轨迹,《观我生赋》叙述较为详细,从梁朝到西魏再到北齐,其中着墨最多者乃是其最有感情的梁朝。这也是人们常常将《观我生赋》看成是颜之推反思人生的作品的重要原因。
颜之推生于梁武帝中大通三年(531),约卒于隋开皇十余年。在六十多年的生涯中,颜之推在梁二十四年(531—554),西魏一年(555),北齐二十二年(556—577),北周三年(578—580),隋约十余年(581—?)。显然,他所生活的区域大致分为江左、山东(北齐)、关陇(西魏、北周、隋),而联系其三个儿子的名字长子思鲁、次子愍楚、三子游秦,从“思”“愍”“游”与三个区域鲁、楚、秦的结合解读《观我生赋》,颜之推的人生轨迹与心境有了一种奇特的照应。
“思鲁”,对远祖的追思之意不言自明。《颜氏家训》云:“颜氏之先,本乎邹鲁,或分入齐。”《观我生赋》以“内诸夏而外夷狄”的华夏文化情感基调为始,溯及由于五胡乱华其先祖随晋元帝南渡至建康的历史,以此看来,“思鲁”不仅仅显示不忘本之意,更有对华夏文化传统的遥思。颜氏先祖是否居于鲁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鲁”所代表的文化意义——“周礼尽在鲁”,并且“鲁”应该是扩大化的北方。这里,曾是南渡诸士族的故乡,文明礼仪之所在,如今,这片土地已为异族所统治,由此所带来的文化与心灵的创痛让人无法释怀。幸耶?不幸耶?颜之推人生的中年在北齐度过,其中大部分时间在邺城,这里离颜氏先祖所居之地并不遥远。由于《观我生赋》开头一段对华夏文化传统的缅怀,以及在文中对侯景之乱的痛恨,对梁朝灭亡的沉痛,颜之推对北齐的情感往往容易被忽视。
固然,颜氏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江陵抑或江南感情很深,但对于北齐,颜氏也有着相当的感情,《颜氏家训》自署“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撰”,即颇有以北齐遗民自命之意,这在《观我生赋》中也有较为鲜明的体现。在写到梁朝灭亡、北齐压境之时,赋中云“自太清之内衅,彼天齐而外侵”,一是梁武帝时的内乱,一是北齐的外侵,内外互观,梁朝的内部问题应是北齐压境的更大诱因;而“天齐”之称,或取“与天齐”之意,言语之间敬意似在其中。其后自注中述及梁朝使臣谢挺、徐陵还梁朝之事,“凡厥梁臣,皆以礼遣”,一个“礼”字,暗含着颜之推对北齐的赞许。由此,也激发了颜之推的奔齐之心。他想借助北齐回到梁朝,便有了从西魏经黄河砥柱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北齐的壮举。然而梁朝旋即为陈所代,颜之推乘兴而来,无兴归去,以此滞留于北齐。这个说不清是鲜卑族还是汉族血统的政权,汉化程度远较西魏、北周为高,这或许是颜之推入北齐后对其不无感情的原因所在。颜之推受到了北齐文宣帝高洋的重用,以奉朝请侍从左右,后经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至后主高纬时期,汉人祖珽权高位重,看重颜之推,颜氏待诏文林馆。赋中自注曰:“齐武平中,署文林馆待诏者仆射阳休之、祖孝征以下三十余人,之推专掌。”其后颜之推官至黄门侍郎。但北齐的政治斗争也非常激烈,文人与武人,汉族与鲜卑族,颜之推的处境相当艰难:“谏谮言之矛戟,惕险情之山水。”在崔季舒等六人因谏止后主前往晋阳被诛杀事件中,颜之推与死神擦肩而过,幸赖祖珽之庇护,颜之推躲过一劫。《北齐书》本传云:“崔季舒等将谏也,之推取急还宅,故不连署。及召集谏人,之推亦被唤入,勘无其名,方得免祸。”“取急”即请假,以颜之推的聪颖机敏,他应该预测到了劝谏的后果,故而趋利避害。
北齐虽然打败了内乱扰攘的梁朝,但其国内也存在诸多问题。颜之推赋中着意提到:“予武成之燕翼,遵春坊而原始,唯骄奢之是修,亦佞臣之云使。”北齐武成帝奢侈成风,淫逸无度,而后主又信用骆提婆、陆令萱、胡人何洪珍,这些人皆是预政乱国者。颜之推感叹北齐政权“用夷吾而治臻,昵狄牙而乱起”,祖珽等用事,国家朝野翕然,而因小人骆提婆等人的谮言,祖珽被贬黜,“于是教令昏僻,至于灭亡”。对于北齐的灭亡,颜之推非常惋惜痛心:“诚怠荒于度政,惋驱除之神速。”“曩九围以制命,今八尺而由人。”因此,在写到安德王高延宗于并州夜战而败一事,颜之推对此悲壮之举充满赞赏:“天命纵不可再来,犹贤死庙而恸哭。”他为北齐君主探寻的出路是奔陈:“不羞寄公之礼,愿为式微之宾。”但因丞相高阿那肱等人的瞒天过海,北齐君主最终被俘。
“愍楚”,《说文》云“愍,痛也”;楚,梁元帝故都江陵,即为旧楚之地,当然,这里的“楚”不仅指江陵,而是辐射至整个梁朝。所谓“愍楚”,正是对梁朝的悼亡。从《观我生赋》的篇幅来看,述梁朝之事约三分之二,可见故国梁朝在颜之推心目中的地位,亦可推想梁朝灭亡带给颜之推的切身痛楚。尽管颜之推祖父颜见远在梁武帝萧衍即位后绝食而死,父亲颜协因其父之故,未在梁朝廷为官,而是移居江陵,成为湘东王萧绎之僚属,但时至颜之推一代,对梁朝已经有了较深的感情。在赋中,颜氏怀着悲愤的心情来追忆梁朝的灭亡史。首先,梁武帝萧衍因贪图河南十三州之地盘而接纳东魏叛将侯景,又因错养了养子亦是侄子的萧正德,即所谓“养傅翼之飞兽,子贪心之野狼。初召祸于绝域,重发衅于萧墙”,这一外一内之祸,使梁武帝虽然享国五十年,但耄耋之年却不能善终,令人感伤。即位的梁简文帝萧纲只是一个傀儡,“嗣君听于巨猾,每凛然而负芒”。但这其实不仅是梁朝的灾难,亦是华夏的灾祸。“自东晋之违难,寓礼乐于江湘,迄此几于三百,左衽浃于四方,咏苦胡而永叹,吟微管而增伤”,侯景之乱可以说是五胡乱华之后华夏文化的又一次劫难。
对于梁朝的灭亡,颜之推思考了更深层的原因:梁武帝在立储事件上的失策,有悖于礼,而刺激了梁朝皇室兄弟子侄之间的互相残杀。昭明太子萧统死后,依例应立其长子萧欢,但梁武帝考虑到萧欢年龄尚幼,担心幼主失国,故而立萧统之弟萧纲为太子,这一兄终弟及、废嫡立庶的决策引起了皇室内部的诸多波动。由此带来的恶果是“逮皇孙之失宠,叹扶车之不立。间王道之多难,各私求于京邑”。举目四望,没有人真心为梁武帝考虑,为梁朝着想,都在谋一己之私利。因为父亲是萧绎的僚属,颜之推十二岁时曾随萧绎学老、庄,十九岁时又在萧绎王府任起家官湘东国右常侍,他与萧绎的关系应该是比较亲近的。对于萧绎的荡平侯景之功,颜之推非常赞赏:“世祖赫其斯怒,奋大义于沮漳。”不过,对于萧绎的观望之态,为己身谋之心机,颜之推并不避讳,且颇有微词。在梁武帝被围之时,萧绎却在忙于扩大稳定自己的势力,他以拒征兵、征粮为由,向萧统之子亦即自己的亲侄子发动进攻:“遽自战于其地,岂大勋之暇集,子既殒而侄攻,昆亦围而叔袭。”父子、叔侄、兄弟亲情皆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及荆王之定霸,始仇耻而图雪”,萧绎确立了自己的争霸地位后,才开始全身心对付侯景,并最终斩杀侯景以示众,“殷道是以再兴,夏祀于焉不忽”。但如今“就狄俘于旧壤,陷戎俗于来旋,慨黍离于清庙,怆麦秀于空廛,鼖鼓卧而不考,景钟毁而莫悬,野萧条以横骨,邑阒寂而无烟。畴百家之或在,覆五宗而翦焉”。如果萧绎能早先行动起来,梁朝是否还会受到侯景之辈的蹂躏呢?
梁元帝萧绎延续了梁朝的宗祀,开展了一系列文化活动,如检校八万卷图书,颜之推曾参与其中。但这样的太平日子并未延续太久,“惊北风之复起,惨南歌之不畅”,西魏之兵继来。颜之推赋中自注云:“孝元与宇文丞相断金结和,无何见灭,是师出无名。”在颜之推看来,西魏破坏缔约,所以师出无名,但他没有揭示萧绎与西魏的缔约内容。萧绎在争夺帝位的过程中,与蜀中萧纪的作战中屡次战败,于是“与魏书曰:‘子纠,亲也,请君讨之。’”而宇文泰对此则认为:“取蜀制梁,在兹一举。”(《资治通鉴》卷一六五)本欲借敌诛亲,却刺激了西魏的伐梁之心,由此而言,萧绎败亡,亦是咎由自取。令人痛心的是,梁朝又一次惨遭荼毒:“民百万而囚虏,书千两而烟炀,溥天之下,斯文尽丧。”
国已覆亡,身为臣子该如何抉择?晋朝南渡后,朝代更替频繁,大臣们多是明哲保身,谁念忠臣节义,而颜之推的祖父乃是罕见的志节之士,其父同样没有出仕梁朝,而是做了王府的幕僚。那么,对梁朝有着深厚情感的颜之推,面对梁朝的灭亡,他又将何去何从?像祖父一样殉节?像父亲一样不仕?其纠结是可以想见的。他没有选择殉节,所以他痛苦:“小臣耻其独死,实有愧于胡颜。”而苟活于世,并就职于被认为是夷狄的异族政权,他要承担的心理压力也要比其他人大得多。对此,他想辩解:“每结思于江湖,将取弊于罗网。”他抒写心中的愁怨:“聆代竹之哀怨,听出塞之嘹朗,对皓月以增愁,临芳樽而无赏。”
《观我生赋》述及颜之推的人生历程迄于北齐灭亡:“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由于《观我生赋》的写作时代没有注明,赋中也没有叙及在北周、隋的出仕,有人认为此赋当作于北齐灭亡后,出仕周、隋之前。但《观我生赋》有对梁和北齐覆亡的痛心和哀悼,有对灭亡原因的思考,有对自身出仕梁朝、北齐的追思。从颜之推对梁、北齐的感情来看,即使这篇赋作于北周或隋时,不愿述及周、隋之行迹亦不足为奇。参以成书于隋代的《颜氏家训》,不难看出,他所述及最多者乃是梁和北齐的历史人物、风俗人情等,而对“政教严切”的北周和隋几乎不曾涉及。赋末云:“向使潜于草茅之下,甘为畎亩之人,无读书而学剑,莫抵掌以膏身,委明珠而乐贱,辞白璧以安贫,尧舜不能荣其素朴,桀纣无以污其清尘,此穷何由而至,兹辱安所自臻。”这不正是以出仕新朝为耻吗?
尽管在赋作的结尾,颜之推是如此的绝望,但他是一个对世事圆融通达机敏颖悟之人,为了生存,他并未隐居,依然选择出仕北周和隋的官职。《房彦谦碑》云:“隋文帝忌惮英俊,不许晦迹丘园。”(《金石萃编》卷四三)《北史·序传》亦云:“素望旧资,命州郡勒送。”北齐衣冠士族在亡国之后被迫入关,宛若囚徒。此时的颜之推,心情与梁和北齐时期确实不一样了,他给第三个儿子取名“游秦”,正是他到长安之后人生处境与心态的表达。“游”自非悠游,而应是漂泊不定。他不再遥思,不再哀愍,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羁旅状态的他,可能真的不知道下一步他又将漂泊到何处了吧。
[本文为国家社科项目“隋代文官制度与文学空间研究”(13CZW03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