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王维的山水诗久负盛名,《终南山》就是其代表作之一:“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清人王尧衢评曰:“右丞性爱山水,故于山水之胜游必探奇,诗必入妙。通首总见终南之高深,前写其大概,后写其幽胜。”(《古唐诗合解》卷八)到了现代,凡是论及唐代山水诗的论著,几乎都要举此诗为例,它已经成为唐代山水诗中的经典作品了。
但是从宋代开始,对此诗存在着另一种解读。北宋李颀曰:“说者谓王右丞《终南》诗,皆议时宰。‘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谓势位盘据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言徒有外而无内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偏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畏祸深也。”(《古今诗话》)稍后,计有功在《唐诗纪事》卷一六中全引此语,惟将“议时宰也”改为“讥时也”。明人周珽亦引《古今诗话》语,且云:“程全之《绪笺》亦云王维《终南山》诗,刺杨国忠辈之宠幸也。珽谓以意逆志,果如寓言,则若‘合’若‘无’,借山势远近异观,状居高恃宠者之威福,为变为殊;假山态倏忽莫测,形奸时擅柄者之巧捷,何等蕴蓄,何等尖快!”(《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盛五律》上)清人吴乔亦对李颀之解大加赞许:“余谓看唐诗,常须作此想,方有入处。”(《围炉诗话》卷三)今按此诗作于开元二十九年(741),下距杨国忠登上相位之天宝十一载(752)尚有十馀年,故所谓“刺杨国忠辈”之说不能成立。当然玄宗朝的另一位奸相李林甫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拜相,两年后即将贤相张九龄排挤出朝,朝廷实权渐渐落入李林甫的掌控。如将李颀所云“时宰”落实为李林甫,则无违史实。问题是,这样的理解符合王维的旨意吗?
如果仅仅论诗论诗,则李颀的说法似乎无懈可击。因为他对全诗的每一句都有文本分析,对诗意的阐释也都能落到实处,我们有什么理由否定其说呢?试看清人赵殿成在《王右丞集笺注》卷七中引王琦驳斥《唐诗纪事》之言:“诗有二义:或寄怀于景物,或寓情于讽谕,各有指归。乃好事之徒,每以附会为能。无论其诗之为兴、为赋、为比,而必曲为之说曰:‘此有为而言也。’无乃矫诬实甚欤!试思此诗,右丞自咏终南,于人何预?而或者云云若是。彼飞燕兴谗于太白,蛰龙腾谤于眉山,又何怪焉!黄山谷谓:‘杜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虫鱼,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斯言也,岂仅读杜者当奉为金科哉!”我们完全同意王琦的看法,但不无遗憾的是,我们应当承认他的推论不够周密。因为既然古典诗歌确有“寓情于讽谕”的传统,王维此诗何独不然?王维其人,虽然没有像李白、杜甫那样强烈的用世之志,但也并非对政治毫不关心。开元二十三年(73),王维作《献始兴公》诗云:“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仇。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否?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对贤相张九龄一表敬仰之诚,而且颂扬张九龄“不问党仇”“不卖公器”的政治节操。王维对权贵子弟占据高位、贫寒贤士沦落草野的现象也有所讥刺:“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童年且未学,肉食鹜华轩。岂乏中林士,无人献至尊。”(《济上四贤咏》)锋芒所向,多半是李林甫等恃宠弄权的奸臣。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肯定《终南山》一诗是“右丞自咏终南”,而不会寄寓着对朝政的讥讽呢?
首先,唐代的政治氛围在总体上比较宽松,文人在诗文中讥刺时政时较少顾忌,宋人洪迈特著《唐诗无讳避》一文云:“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容斋续笔》卷二)语虽稍过,但大体合于史实。试看与王维同时代的诗人对开、天年间朝政渐趋昏暗的现实之讥讽,往往直言无讳,锋芒毕露,像李白的“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其一五)、“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古风》其三九)等,皆为显例。到了天宝年间李林甫将李邕、裴敦复等正直之士迫害致死后,李白诗中的讥刺更加激烈:“殷后乱天纪,楚怀亦已昏。……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源。”(《古风》其五一)不但讥刺李林甫,而且涉及唐玄宗。杜甫也是如此,像“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之讥刺李林甫,“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丽人行》)之讥刺杨国忠,“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之嘲讽唐玄宗,皆作于长安十年时期,锋芒所向,无所隐避。即使是王维本人的诗作中,也有“朱绂谁家子,无乃金张孙。……问尔何功德,多承明主恩?”(《寓言》)的直斥权贵之句,语意直白显露。如果他果然想在诗中“议时宰”的话,有什么必要像《终南山》这般隐晦朦胧、深藏不露?
其次,解析一首诗的旨意,必须了解其写作背景,包括诗人的生活经历及心态,还须对同时所写的其他作品进行统一考察。开元二十九年(741)春,王维从岭南北归,回到长安后辞去官职,到终南山隐居。《终南山》一诗即作于此时,同时所作还有《终南别业》《白鼋涡》《戏赠张五弟三首》《答张五弟》等。当时王维对仕途极感失望,决心栖身山林,以遂隐遁之志。《答张五弟》云:“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长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不妨饮酒复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完全是一副隐士的口吻。最能与《终南山》参照对读的是《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明人唐汝询评曰:“维晚年长斋奉佛,故言好道而觅此幽居,以养静也。山水之游,同志者寡,故每独往其间,胜事亦自得于心,有未易语人者。即临山看云,其乐自在,世人畴能赏此哉!然我非有心违俗,若林叟相值,未尝不与谈笑忘还,则岂有间于佛耶!”(《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盛五律上》)即使是认为《终南山》诗为“刺杨国忠辈”的周珽,也评此诗曰:“按摩诘本传,晚年长斋奉佛,故首言‘好道’,次曰‘独往’、曰‘自知’,见山水钟情,所会心处,未易语人者。是‘林叟’不必有指,不必无指。玩‘偶然’二字,得趣幽深。……珽生平最喜诵此诗,尤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语。”(同上)遍检唐宋以来评论王诗者,未见有人认为《终南别业》含有讥刺之意。既然如此,为什么作于同时的《终南山》竟会是“议时宰”或“讥时”呢?平心而论,《终南别业》与《终南山》二诗都是“右丞自咏终南”,但前者重在抒发情思,后者重在描摹景物,它们是相得益彰的姐妹篇,这正体现出王维的匠心独运。
如上所述,所谓“议时宰”或“讥时”的旨意,在《终南山》诗中纯属子虚乌有。但是这种解诗方法在历代不绝如缕,前引王琦之言中“彼飞燕兴谗于太白,蛰龙腾谤于眉山”即是二例:一是指李白《清平调三首》中用“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来形容杨贵妃之美貌,后被高力士曲解成语含讥讽来挑拨杨贵妃,因为赵飞燕其人虽为著名美女,但名誉不佳、下场悲惨,李白作诗时只指前者,高力士却别有用心地联想后者。二是指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中用“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二句形容桧树扎根之深,宰相王珪却以“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之语挑拨宋神宗,幸而神宗回答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见《石林诗话》卷上)高力士、王珪之流故意曲解诗意,意在陷害诗人,其心可诛,不足为训。但在古典诗歌阐释史上,这种一味求深、不惜穿凿附会的解析方式,至今仍然值得我们警惕,因为它往往披着现代理论的外衣借尸还魂,从而对文本进行“过度阐释”。这会从根本上歪曲诗歌的旨意,并消解诗歌的艺术价值。当我们遇到此类貌似深刻的解析文字时,重温王琦“右丞自咏终南,于人何预”以及宋神宗“彼自咏桧,何预朕事”的话,不无裨益。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