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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途耗尽归来子——读晁补之词

仕途耗尽归来子——读晁补之词

晁补之有一阕惜春词《水龙吟·次韵林圣予惜春》很有意思:

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驰骤。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春恨十常八九,忍轻辜、芳醪经口。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世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晁补之自号归来子,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家乡在山东巨野,小时候读书聪明异常,十多岁时作文,被苏东坡称为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于是由此出名。后来乡试、会试都得第一名,二十七岁进士及第后被黄庭坚称赞为司马迁、班固一样的大才。果然后来官至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兼国史编修、实录院检讨官等职。但是福祸相因,东坡的赞赏和保举使他扬名升官,他也因此被划为东坡党人,在官场上随元祐党人的命运沉浮。在京城朝廷官员和边远地方贬官之间三上三下,三进三出,直到五十八岁去世之前,还被折腾了一个来回。他曾经被贬往秦观去过的贬所处州(浙江丽水)任监酒税,背负的罪名和黄庭坚一样:“修神宗实录失实。”

前面所录的这阕《水龙吟》的大概意思是:春天啊!你为何像风驰电掣般奔腾的马驹,带风伴雨来去匆匆?致使那些在荒僻园地和幽暗角落生长的细花碎朵还来不及尽情开放就跌落枝头。倒是杏眼鹅黄迎风摇摆的垂柳,在春风过后更显得浓绿如翠、密可藏鸦,可见其最得春风春雨的滋润涵养。这个春天过去了,下一个春天还会来,这样周而复始反复无穷,可是人们似乎不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总是不断地叹惜春残、春老、春归,我算看清楚了,这种闲愁,仅限人间。人们十有八九会因为春天的离去而惜春伤春,甚至借酒消愁,排遣惆怅。人们又哪里知道,桃花凋零是为结桃子让路,并不是风雨摧残之过。世间的功名利禄对于我这个垂老的人,就如风雨残春,无可挽回。纵然可以像年轻时一样开怀畅饮,豪情放歌,但是人毕竟老了,内心深处的感觉再不像以前。

这阕词借文人常用的惜春题意,来表明晁补之自己的人生体验。春来春去,乃四时代序,是自然之理。来无须迎,去无须送,因此,人犯不着悲喜,如果因此伤感哀叹,那简直就是傻帽。唐朝有位诗人王建写了一首《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看清楚这个道理,就不会错怪春潮无情。其实四时代序的自然之理是天意使然,人们容易理解,也能坦然受之。但是如果将其引申到人类社会的治乱起伏,善恶穷通,同样也循自然之理,单一的自然人看其变化,体验得失,也如看破气候循环,体验冷暖一般,不必太在意其变化,只要善处自身即可,因为社会变化不是凡人之力能够左右的。

这阕词的妙处就在把人生迟暮比做春归时候,惜春就是惜生。如果能再进一步,既然春不足惜,又何必惜生。生不过是一个过程,该坦然来去,不悲不喜。

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往往以惜春引出光阴如电,美好的事物和年华转瞬即逝之悲。如果再加上怀才不遇、命途坎坷、年岁老迈,那更是悲不自胜。其实每个人都在用青春、用生命年华换钱财、换官位、换出息、换功德、讨生活。无非有人换得多,有人换得少,有人换得容易,有人换得艰难。多少和难易是比较而言的,不知足又是人心之普遍,所以富人穷人、大官小官都在悲叹。有首民谚说:“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井水当酒卖,还嫌没有糟。”

所谓骑着毛驴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读书人考功名,欲有出息;到考取功名,有了出息,又想有更大的作为。古人说富贵必履危机。人们往往有追求富贵的强烈欲望,但未必都有应对危机的起码准备。

晁补之不是圣贤,故难逃凡人的苦恼。他因党争牵扯,被贬信州(今江西上饶),填了一阕《临江仙》表达其苦恼: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松间药臼竹间衣,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唐朝大诗人王维中年之后过着亦官亦隐的优游生活,他通音律,工书画,以佛性养心,居终南山是真心退隐。他常常信步于山林深处,溪水源头,累了便席地而坐,听松涛阵阵,看云起云落,心性是真正的恬静与淡泊。他的《终南别业》诗有两句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写的就是这种超然物外的恬淡,但是这两句诗被晁补之一改,即为“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表现的就是极端的不平静。他心事重重,在山水间漫无目的地乱走,水穷而不知途穷,云乱而心更乱。本来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可是醉眠中的归来子却无法享受蝉噪鸟鸣,觉得这些声音很悲很烦,挥之不去。贬所的青山绿水不如家乡的荒坡小屋。之后不久晁补之便弃官回家,筑了几间茅屋,命名为归来园,自号归来子,过上了隐居生活。

但是后来他又出任官职,任泗州知州。本想尽其所能聊慰平生,但是周围少有朋友,朝中更无知音,他深深感到孤单寂寞,词中“世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说的就是这种政治上的晚景悲戚。

唐朝诗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有两句诗说:“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是说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享尽了人间的福分,而穷途奔命的读书人虽然辛辛苦苦,却潦倒一生。晁补之在一阕《迷神引·贬玉溪,对江山作》中也说“暗想平生,自悔儒冠误”。这是一声沉重的悲叹,能在千千万万的失意书生心中激起强烈的共鸣。

不过如果把眼光放开一些,看到各行各业的所有人都在求生存,都在谋衣食。做官苦,农工商也苦。读书误身,官场误身,农工商也误身。干什么不都是一辈子吗?谁又有多幸运?只是希望不要太高,所求不要太多。须知得失相伴,要在自解。其实是事不误人人自误,晁补之虽然才气不俗,但也不是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