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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二十四)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唐]白居易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关于“与君把箸击盘歌”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把箸击盘歌]此暗用古代‘击钵催诗’掌故。《南史·王僧孺传》:‘竟陵王子良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四韵者则刻一寸,以此为率;萧文琰曰:“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何难之有?”乃与丘令楷、江洪等各打铜钵立韵,响灭则诗成,皆可观览。’箸即筯,钵即盘。这是力写诗成迅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64页)

按:白居易诗“击盘歌”与《南史》“打铜钵立韵”,无一字相同;而白诗中又没有任何与“催诗”相关的内容:因此,说白诗“暗用古代‘击钵催诗’掌故”,是毫无根据的,似不能成立。

其实,所谓“把箸击盘歌”,即用筷子击打盘子作为节奏而歌咏。相同的举动,在白居易之前,没有文献记录。但类似的行为,却不乏其例。如《楚辞·渔父》曰:“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又,汉刘向《说苑》卷八《尊贤》曰:“宁戚击牛角而商歌,桓公闻而举之。”又,《世说新语·豪爽》曰:“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凡此“鼓枻而歌”“击牛角而歌”“以如意打唾壶而咏”,皆与白居易“把箸击盘歌”相近,都不过是在歌咏时用手边的器具等敲打节拍而已。

关于“举眼风光长寂寞”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举眼句]此句即景抒情。刘、白扬州聚首在冬末春初,东风浩荡,烟景宜人;而逐客漂沦,犹然寂寞,是十分让人悲痛的事。‘风光’两字,地切扬州。李益《行舟》诗:‘闻道风光满扬子,天晴共上望乡楼。’寂寞,谓遭到冷落。”(同上,第265页)

按:李益诗里的“扬子”,是“扬子江”,而非“扬州”。且“风光”到处都有,何以见得其“地切扬州”?因此,王先生所注似缺乏说服力。

其实,白居易诗此句与白、刘二人的一次唱和有关。《白氏长庆集》卷三一《自问》诗曰:“依仁台废悲风晚,履信池荒宿草春。(晦叔亭台在依仁,微之池馆在履信)自问老身骑马出,洛阳城里觅何人?”其诗自注中的“晦叔”“微之”,分别是白居易亡友崔玄亮、元稹的字;“依仁”“履信”则分别是崔、元二氏所居的坊名。而《刘宾客文集》外集卷二《吟乐天自问怆然有作》诗曰:“亲友关心皆不见,风光满眼倍伤神。洛阳城里多池馆,几处花开有主人!”白居易此诗所谓“举眼风光长寂寞”,应是对刘禹锡前番和诗中“风光满眼倍伤神”句的化用。白、刘二人曾有一些共同的朋友,而今白、刘二人年纪老大,许多朋友却已作古,故白、刘二人的唱和诗中,不免都流露出凄凉之感。所谓“寂寞”“伤神”,即就此而言。王先生将白诗此句中的“寂寞”解释成“遭到冷落”,也属误读。

和自劝(二首其一)

[唐]白居易

稀稀疏疏绕篱竹,窄窄狭狭向阳屋。

屋中有一曝背翁,委置形骸如土木。

日暮半炉麸炭火,夜深一盏纱笼烛。

不知有益及民无?二十年来食官禄。

就暖移盘檐下食,防寒拥被帷中宿。

秋官月俸八九万,岂徒遣尔身温足?

勤操丹笔念黄沙,莫使饥寒囚滞狱。

关于“勤操丹笔念黄沙”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丹笔、黄沙]古代法官,以朱笔决狱定刑,朱笔一下,决人生死。故提起(操)笔来,要特别谨慎(勤)。黄沙,指法场。”(同上,第267页)

按:“勤”不可以训“谨慎”。這里的“勤”,是勤快的意思,与现代汉语相同。其对立面则是“懒”。

说“丹笔”即“朱笔”,说“古代法官以朱笔决狱定刑”,都是对的;但“朱笔一下,决人生死”云云,却与实际情形不尽相符。白居易原本、宋孔传续撰《白孔六帖》卷四五《刑法》曰:“丹笔,正刑之笔。”同卷《推断狱》曰:“丹笔,以定罪也。”可见“丹笔一下”,只是有罪判决。死刑当然也包括在内,但不一定都是死刑。《旧唐书》卷五○《刑法志》曰:“玄龄(按:房玄龄)等遂与法司定律五百条……有笞、杖、徒、流、死,为五刑。笞刑五条,自笞十至五十;杖刑五条,自杖六十至杖一百;徒刑五条,自徒一年,递加半年,至三年;流刑三条,自流二千里,递加五百里,至三千里;死刑二条:绞、斩。大凡二十等。”对于罪不至死的囚犯来说,尽快判决,无论是判笞、杖还是徒、流,都比关押在监狱里久拖不决,刑罚遥遥无期要强。尤其是那些犯轻罪,至多判笞、杖刑的囚徒。因此,诗人才自勉要“勤操丹笔”,“莫使饥寒囚滞狱”!

“黄沙”一词,也不可以“指法场”。《晋书》卷三《武帝纪》曰:“(太康)五年……六月,初置黄沙狱。”又卷四一《高光传》曰:“是时武帝置黄沙狱,以典诏囚。”“诏囚”犹言“钦犯”,即皇帝钦定的要犯。后人用此典故,但以“黄沙”为“监狱”的代名词而已。如武则天《减大理丞废秋官狱敕》曰:“丹笔刑官,已绝埋梧(按:当作‘理梧’)之听;黄沙狱户,将为鞠草之场。”后周太祖郭威《盛夏决滞狱敕》曰:“朕肇启丕基,躬临庶政,深慕泣辜之道,以弘恕物之心。今则方属炎蒸,正当长养。黄沙系絷,宜矜非罪之人;丹笔重轻,切戒舞文之吏。凡有狱讼,不得淹延,务令囚绝拘留,刑无枉滥,冀叶雍熙之化,用符钦恤之情。应京都、诸道、州府见禁人等,宜令逐处长吏,限敕到,应有狱囚,当面录问。事小者便须遣决,案未成者即严切指挥,疾速勘决,据罪详断疏放,勿令停滞,及致冤抑,庶召和气,俾悦群心。”皆是其例。亦有用以代指“案件”者,《太平广记》卷二一四《画》五《杂编》曰:“荥阳外郎赞宰万年日,有荷校者,以贼呼之。言尝绐妇人,廉市马画。赞责之,命取以视,则古丝烟晦,幅联三四,蛮罽裁缥,斑鼊皮轴。曰是画也,太尉李公所宝惜,有‘赞皇图书’篆焉。人有七万购献牢盆者,得漕渠横梁梗船倅职。因出妓于阁,又落民间。言是寇幸其不鉴,以卑价市之。为妓人自他方归所诉(按: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五《故事拾遗·郑赞》作 ‘后妓人自他所得知其本直,因归诉’),请以所亏价书罪。赞不能决。时延寿里有水墨李处士,以精别画品游公卿门,召至辨之,瞪目三叹,云‘韩展之上品也’。黄沙之情已具,丹笔之断尚疑。会有赍籍自禁军来认者。赞以且异奸盗,非愿苛留,因并画径送(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唐阙史》作‘桎送’)。后永绝其耗。(出《唐阙史》)”所谓“黄沙之情已具,丹笔之断尚疑”,等于说“案情已明了,判决还在犹豫”。仔细玩味白居易诗,“念黄沙”云云,或言心系狱中囚徒,或言心系案件审理,似乎都说得通。而上引郭威敕文内容与白居易诗意尤为契合,更当详参。

哭刘尚书梦得(二首其一)

[唐]白居易

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

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

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关于“同贫同病退闲日”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同贫同病]《庄子·让王》叙原宪答子贡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白氏本此句而广其意,谓我二人同为既贫又病。”(同上,第280页)

按:“贫”“病”皆常用语,故不能说白居易用原宪句。且原宪之所谓“病”,指“学而不能行”,是人的缺点;而白居易此诗之所谓“病”,则是人的“疾病”——完全是两回事。

《白氏长庆集》中,与刘禹锡相关的诗作,曾多次提到自己或对方的“病”。卷二六《寄刘苏州》曰:“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却苏州更是谁?”又《酬梦得秋夕不寐见寄》曰:“病闻和药气,渴听碾茶声。”又《忆梦得》曰:“齿发各蹉跎,疏慵与病和。”卷三《梦刘二十八因诗问之》曰:“病后能吟否,春来曾醉无?”又《酬牛相公宫城早秋寓言见示兼呈梦得时梦得有疾》曰:“疏受老慵出,刘桢疾未平。”卷三三《斋戒满夜戏招梦得》曰:“方丈若能来问疾,不妨兼有散花天。”卷三四《梦得卧病携酒相寻先以此寄》曰:“病来知少客,谁可以为娱?”又《戏赠梦得兼呈思黯》曰:“顾我独狂多自哂,与君同病最相怜。”又《酬梦得早秋夜对月见寄》曰:“吾衰寡情趣,君病懒经过。”卷三五《岁暮呈思黯相公皇甫朗之及梦得尚书》曰:“莫慊身病人扶侍,犹胜无身可遣扶。”又《岁暮病怀赠梦得时与梦得同患足疾》曰:“十年四海故交亲,零落唯残两病身。”又《酬梦得贫居咏怀见赠》曰:“病添庄舄吟声苦,贫欠韩康药债多。”又《酬梦得见喜疾瘳》曰:“暖卧摩绵褥,寒倾药酒螺。昏昏布裘底,病醉睡相和。末疾徒云尔,馀年有几何?须知差与否,相去校无多。”又《卢尹贺梦得会中作》曰:“病闻川守贺筵开,起伴尚书饮一杯。”又《偶吟自慰兼呈梦得》曰:“且喜同年满七旬,莫嫌衰病莫嫌贫。”皆是其例,并可参看。

杨柳枝词(八首其三)

[唐]白居易

依依裊袅复青青,勾引清风无限情。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

关于此诗的主旨

刘永济先生《唐人绝句精华》曰:“诗人作《柳枝词》,多有寓意,非纯粹咏物也。”又曰此诗“讥之”。又曰:“首二句写其得意之态,后二句则讥其无可贵处。”(同上,第178页)

按:历代诗人所作《杨柳枝》,或“有寓意”,或“纯粹咏物”,当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说“诗人作《柳枝词》,多有寓意,非纯粹咏物”,是不符合此题作品的实际情况的。就拿本篇来说,它恰恰是“纯粹咏物”,并无所谓“寓意”。“杨柳”之为物,虽无松柏之坚贞,可歌可颂;但风流可爱,别有审美价值,诗人又何必“讥”它?“依依袅袅复青青,勾引清风无限情”,诗人笔下的“杨柳”,婀娜多姿,风情万种,读之如见佳人,何尝有“得意之态”?“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亦轻盈柔弱,楚楚可怜,又从哪里见出诗人“讥其无可贵处”?笔者以为,此诗之妙处,正在于“纯粹咏物”而生动传神。以“讥”为言,未免“杀风景”了。

检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三一,《杨柳枝词》凡八首。其一曰:“《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其二曰:“陶令门前四五树,亚夫营里百千条。何似东都正二月,黄金枝映洛阳桥?”其三即本篇。其四曰:“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其五曰:“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妾家。”其六曰:“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其七曰:“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其八曰:“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一读便可知,不但本篇没有什么“寓意”,整个组诗都不过是为新曲《杨柳枝》所写的歌词,是围绕着本题敷演而成的。本篇的上一首是写“正二月”时的杨柳,而本篇则是写暮春三月时的杨柳,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杨柳枝词(八首其四)

[唐]白居易

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

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

关于此诗的主旨

刘永济先生《唐人绝句精华》曰:“以红板桥比卑微者,馆娃宫比尊贵者。末二句见盛时一过,则同样无聊,故皆可怜也。于此知白居易盖有庄子‘齐物’之思想。”(同上,第178页)

按:孤立地看,“馆娃宫比尊贵者”倒也合乎逻辑,但与“红板桥比卑微者”并提,便说不过去了。“红板桥”是交通设施,不是人的居所,怎么好用来“比卑微者”?倘若诗人真有意于“比卑微者”,何不选用“三家村”之类来与“馆娃宫”作对比?至于白居易是否有“庄子‘齐物’之思想”,属于另一个问题,这里且不讨论。要紧的是,“馆娃宫”“红板桥”既与“尊贵者”“卑微者”不相干,那么此诗与“庄子‘齐物’之思想”也就搭不上边。

值得注意的是,这组《杨柳枝词》的第五首,亦即紧接着本篇的那一首说:“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妾家。”诗人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本篇的主旨是“夸”“苏州杨柳”的!“红板桥”“馆娃宫”,不过是“苏州杨柳”的两处典型景观地罢了。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