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
[宋]梅尧臣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此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
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
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
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关于“贵不数鱼虾”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不数,不在其下的意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页)
按:“鱼虾”并非珍稀食品,说“河豚”(其实河豚也是鱼)之贵不在鱼虾之下,实在不是恭维。金先生的注解,显然不合梅尧臣诗的原意。
“不数”,是轻视之辞,认为某人某物某事不足道、不能比的意思。如王维《三月三日勤政楼侍宴应制》诗曰:“不数秦王日,谁将洛水同?”是说唐玄宗的这场盛筵,战国时秦昭王的河曲之宴哪里比得上。又如苏轼《送陈伯修察院赴阙》诗曰:“裕陵固天纵,笔有云汉姿。尝重《连山》象,不数《秋风辞》。”是说宋神宗文笔高妙,但崇尚《易》等经学,而不屑于写汉武帝《秋风辞》那样的诗歌。又《监试呈诸试官》诗曰:“此邦东南会,多士敢题品?刍荛尽兰荪,香不数葵荏。”是说杭州人才济济,草野之士亦多像兰、荪一类香草,非葵、荏等寻常植物可比。又如贺铸《木兰花·东邻妙》词曰:“卢郎任老也多才,不数五陵狂侠少。”是说自己虽然年纪老大,但才华出众,远非京城中的侠少年们所能相提并论。又如杨万里《过扬子江》诗曰:“天将天堑护吴天,不数殽函百二关。”是说在护卫南方的长江天险面前,屏障秦地的殽山、函谷关根本不值得一提。又如陆游《稽山行》诗曰:“项里杨梅熟,采摘日夜忙。翠篮满山路,不数荔枝筐。”是说越中杨梅远胜荔枝。
又,《汉书》卷四五《息夫躬传》载:“躬上疏历诋公卿大臣曰:‘方今丞相王嘉健而蓄缩,不可用。御史大夫贾延堕弱,不任职。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皆外有直项之名,内实呆,不晓政事。诸曹以下仆遬不足数。’”唐高适《自淇涉黄河途中作》诗十三首其九曰:“园蔬空寥落,产业不足数。”李商隐《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曰:“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宋孔平仲《秋夜舟中》诗曰:“昨夜强风万弩过,舟中侧听披衣坐……衰梧弱柳不足数,修篁摧折几百个。”元吴莱《女杀虎行》诗曰:“关东贤女不足数,孝女千年传杀虎。”“不足数”和“不数”,意思也差不多。
又,王安石《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予作诗》诗曰:“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苏轼《秦少游梦发殡而葬之者云是刘发之柩是岁发首荐秦以诗贺之刘泾亦作因次其韵》诗曰:“看花走马到东野,馀子纷纷何足数!”“何足数”用的是反问语气,但表达的还是“不足数”“不数”的意思。
又,王维《老将行》诗曰:“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肯数”句是说怎肯把汉魏时勇猛善战的曹彰放在眼里。也是用反问语气表达“不数”的意思。
又,苏轼《答范淳甫》诗曰:“吾州下邑生刘季,谁数区区张与李!”写这首诗时,苏东坡正在徐州做知州。范祖禹(字淳甫)在写给他的诗中提到了唐代曾在徐州做官的两位大人物,一位是张建封,德宗时任徐泗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一位是李光弼,代宗时出镇徐州,封临淮郡王。苏轼答道:我们徐州管辖的丰、沛两县之间还出生过一个皇帝——刘邦呢,谁把小小的张仆射、李临淮当回事!“谁数”仍是用反问语气表达“不数”之意,与上例近似。
具体到梅尧臣的这句诗,也是说河豚很名贵,远非一般鱼虾可以相比。
关于“斯味曾不比”《宋诗三百首》注曰:“斯味句,意谓河豚之味岂比不上蛇与虾蟆。曾,岂。”(同上,第37页)
按:诗人这里不是在比较河豚与蛇、与虾蟆谁的味道更鲜美,而是在比较它们谁有毒谁没有毒。“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云云,是说:蛇和虾蟆虽然模样令人憎恶,吃了却没有生命危險;河豚这道大餐则与它们不同,里面隐藏着极大的祸患,闹不好是会毒死人的!
送杨杰[宋]苏轼
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鸡一鸣,见日出。又尝以事过华山,重九日饮酒莲华峰上。今乃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皆以王事而从方外之乐,善哉未曾有也。作是诗以送之。
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
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
太华峰顶作重九,天风吹滟黄花酒。
浩歌驰下腰带鞓,醉舞崩崖一挥手。
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
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厉东海骑鲸鱼。
三韩王子西求法,凿齿弥天两勍敌。
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
关于“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宋诗三百首》此句读作“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并注曰:“杨杰,字次公,无为人,自号无为子,当时以朝奉郎陪伴义天至两浙、淮南等处,地方官皆以使臣礼节相待,故曰‘奉使’。”(同上,第139—140页)
按:这条注释,有两处错误。
其一,元释觉岸《释氏稽古录》卷四载:“义天僧统,高丽国君文宗仁孝王第四子,出家名义天。是冬(神宗元丰八年,1085)航海至明州,上表乞游中国询礼,诏以朝奉郎杨杰馆伴,所至二浙、淮南、京东诸郡,迎饯如行人礼。”注者可能是误解了这段文字。地方官“以使臣礼节相待”(按:“迎饯如行人礼”,“行人”即外交使节)的,是高丽国僧统义天,而不是陪伴义天的杨杰!作为一个出家人,义天本不能享受使臣待遇,但因为他是高丽国的王子,且为该国僧徒的主官——僧统,故朝廷下令破格以使臣的规格来接待他。
其二,此处的“无为子尝奉使”,与作高丽僧统“馆伴”的这一次无关。苏诗小序中明言杨杰“以王事而从方外之乐”凡三次:一、“奉使登太山绝顶”。二、“以事过华山”。三、“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宋史》卷四四三《文苑传》五《杨杰传》载:“元丰中,官太常者数任。”又卷一六四《职官志》五《太常寺》载:“分案九……(二)曰祠祭。”又卷一二《礼志》五《岳镇海渎之祀》载,真宗封东岳泰山为天齐仁圣帝,西岳华山为金天顺圣帝;又载泰山、华山等皆在祭祀之列。杨杰之“奉使登太山绝顶”与“以事过华山”,或许都是祠祭之事,属于太常寺官员的职责范围。
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一六《侍郎杨杰居士》条载:“礼部杨杰居士,字次公,号无为,历参诸名宿。晚从天衣游,衣每引老庞机语,令研究深造。后奉祠泰山,一日,鸡一鸣,睹日如盘涌,忽大悟,乃别‘有男不婚、有女不嫁’之偈曰:‘男大须婚,女长须嫁。讨甚闲工夫,更说无生话?’书以寄衣,衣称善。”此曰杨杰晚年事;且宋代官员退休或罢官领宫观祠禄,也称“奉祠”:故不能肯定这与苏轼诗序所谓“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是否同一回事。
关于“下视蚊雷隐污渠”《宋诗三百首》注曰:“蚊雷,形容污渠中蚊多,鸣声如雷。”(同上,第140页)
按:注者所注出的只是字面义。“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是说杨杰神游八极,万虑皆空,俯视世俗社会的芸芸众生,仿佛是卑微的蚊群生活在臭水沟里。苏诗别首《迁居》亦曰“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取喻略同,可以互证。
《汉书》卷五三《景十三王传·中山靖王刘胜传》载胜语曰:“夫众煦漂山,聚蚊成雷。”唐颜师古《注》曰:“言众蚊飞声有若雷也。”晋傅选《蚊赋》曰:“众繁炽而无数,动群声而成雷。”是“蚊雷”字面亦有所本。
关于“笑厉东海骑鲸鱼”《宋诗三百首》注曰:“东海,指钱塘江。”(同上,第140页)
按:这条注释,当是据苏诗小序中“今乃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句而随文立训。但细读此诗,便可知“神游八极万缘虚,下视蚊雷隐污渠,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厉东海骑鲸鱼”四句自为一义,是赞美杨杰的旷达、清高和豪迈;要到下句“三韩王子西求法”才转入“与高丽僧统游钱塘”。况且从更下文“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云云可以看出,此时他尚未渡长江,离钱塘江还远着呢。因此,这诗中的“东海”即指东海,与钱塘江毫无关系。
《汉书》卷八七《扬雄传》载雄《校猎赋》曰:“乘巨鳞,骑京鱼。”唐顏师古《注》曰:“‘京’,大也。或读为‘鲸’。鲸,大鱼也。”苏轼诗语出此。
关于“寄语舟人好看客”《宋诗三百首》注曰:好看客,语出《唐摭言·矛盾》条:“令狐楚镇维扬,张祜与他喝酒,楚因视祜改酒令曰:‘上水船,风又急,帆下人,须好立’。祜应声答曰:‘上水船,船底破,好看客,莫倚柁’。看,看待。”(同上,第141页)
按:这里的“看”,是“照看”的“看”。“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是说杨杰朝杭州方向去,途中须渡长江。长江中风急浪高,艄公们可得留点神,照看好他,可别让他掉到江里去!苏轼是一位很幽默的诗人,写给朋友的诗,往往开一些善意的玩笑。此诗正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汴河[宋]范成大
汴自泗州以北皆涸,草木生之。土人云:本朝恢复驾回,即河须复开。
指顾河枯五十年,龙舟早晚定疏川。
还京却要东南运,酸枣棠梨莫蓊然。
关于“龙舟早晚定疏川”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诗选》注曰:“早晚,问语,犹言何时,如李白《口号赠征君鸿》诗:‘不知杨伯起,早晚向关西?’即口语中的‘多早晚?’定,亦问语,略有究竟意,如杜甫《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之二:‘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2页)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早晚,犹言何时。定,究竟。这句即用自注中‘本朝恢复驾回’云云句意,意谓龙舟究竟何时能在疏通过的汴河上行驶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92页)
按:周、金二位先生对“早晚”和“定”的解释,是采用了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里的说法。但是,《汇释》所收诸语辞,往往只列出且辨析那些编者自己有所发明的特殊义项,并不表明诸语辞所具有的义项就只有这么些。许多现代汉语里沿袭下来、至今仍在使用、尽人皆知的义项,该编是不收的。周、金二位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张相《汇释》的这个特点,反为其所累了。因为范成大此诗中的这两个语辞,恰恰用的是它们沿袭至今的一般义项——“早晚”即“迟早”,“定”则表示肯定!
“早晚”用如“迟早”,例如唐韩愈《次邓州界》诗曰:“早晚王师收海岳,普将雷雨发萌芽。”是说中央朝廷迟早要收复被藩镇割据的州郡。又刘禹锡《酬滑州李尚书秋日见寄》诗曰:“征黄在旦夕,早晚发南燕。”是说李氏在滑州刺史任政绩卓著,犹如汉代的名臣黄霸,迟早会被调回中央朝廷担任要职。又李贺《酒罢张大彻索赠诗》诗曰:“金门石阁知卿有,豸角鸡香早晚含。”是说张氏迟早能做到尚书郎那样亲近皇帝的侍从官,口含鸡舌香,向皇帝奏事。又杜牧《使回枉唐州崔司马书兼寄四韵因和》诗曰:“人心计日殷勤望,马首随云早晚回。莫为霜台愁岁暮,潜龙须待一声雷。”是说崔氏迟早能调回京城。又李商隐《谢往桂林至彤庭窃咏》诗曰:“造化中台座,威风上将坛。甘泉犹望幸,早晚冠呼韩。”是说当今朝廷文德武威,过去与唐为敌的少数民族酋长即将俯首称臣,当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在甘泉宫朝见汉宣帝,朝廷赐呼韩邪单于冠带那样的情形,迟早会重新出现。又宋孔武仲《寄刘贡甫》诗曰:“朝廷选用多英俊,早晚刘郎即到来。”是说刘氏迟早会被调回中央朝廷任职。又《送芸老通判》诗曰:“西州莫作经年计,早晚君王召贾生。”意亦同上。在这些例证中,有不少还含有“很快便将如此”的意思。
至于“定”表示肯定,我们可以举出北周庾信《寻周处士弘让》诗曰:“王孙若不去,山中定可留。”(一作庾肩吾诗)唐李白《新林浦阻风寄友人》诗曰:“潮水定可信,天风难与期。”于鹄《送宫人入道》诗曰:“定知别后宫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宋梅尧臣《途中寄上尚书晏相公二十韵》诗曰:“今将蒿芹荐俎豆,定亦不以微薄遗。”王安石《谢尧夫寄新酒》诗曰:“定将琼液都为色,疑有金英密借香。”苏轼《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诗二首其二曰:“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敲门定不譍。”李之仪《卜算子》词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范成大《高淳道中》诗曰:“一箪定属前村店,衮衮炊烟起竹林。”杨万里《又和风雨》诗曰:“东风未得颠如许,定被春光引得颠。”马之纯《石麒麟》诗曰:“定似侧近藏陵墓,仗此威灵护鬼神。”
要之,范诗所用土人“本朝恢复驾回,即河须复开”之语,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口气:本朝会恢复中原,皇帝的车驾会回来,那时汴河必定重新开浚!范诗此句也是说:大宋皇帝乘坐的龙舟迟早是要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于是,下文才紧接着说“还京却要东南运”。如果连“龙舟”究竟能不能回来都有疑问,那么还用得着盘算“还京”后要如何如何吗?
关于“还京却要东南运,酸枣棠梨莫蓊然”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两句意谓,因为还京(指由临安回到汴京)须得经过东南一带的汴河,现在却已湮废而不能通航,所以一路上的酸枣、棠梨还是不要盛开,免得见了令人心酸。”又说曰:“汴河重开之日,亦即宋主重回汴京之时。当地的人民一直在盼望着,但现实却又使作者酸心,因此只好寄语草木,暂且不要盛开。”(同上,第292页)
按:“还京却要东南运”不是说通过“東南”一带的汴河把皇帝“运”回汴京去;而是说宋帝“还京”后,“东南”地区的粮食和物资要通过汴河“运”往汴京。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诗选》说:“东南运,指汴京须自东南由水道通运粮漕。”说得很对。
“酸枣棠梨”,是指在干涸了的汴河河道中野生的灌木丛,亦即作者自注中“草木生之”之所谓“草木”。因为中原一定要恢复,车驾一定要“还京”,“还京”后一定要“东南运”,也就是说一定要重新疏浚汴河,那么,“酸枣棠梨”还是不要在河道中生长的好——免得在疏浚河床时被斩尽伐绝或惨遭没顶之灾!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