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浙江词坛上的第三大创作流派,便是远绍花间与南唐、近祧二晏与欧秦而形成的婉约派,其词风以清切婉丽为主要特色。在宋代浙江词坛上,从北宋初期直至南宋后期,作者相望。钱惟演、林逋、谢绛、韦骧、琴操、舒亶、朱服、毛滂、沈蔚、陈克、吕本中、沈与求、潘汾、吕渭老、葛立方、王之望、吴淑姬、朱淑真、姚宽、洪惠英、姜特立、沈端节、章良能、高似孙、徐照、吴礼之、许棐、楼槃、楼枎、周容等等,皆此派中人。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谓婉约,是一个内涵相对比较狭窄的概念,因为它已将“格律—风雅词派”及其创作排除在外。因此,它区别于通常所谓的婉约词派,也与拙著《宋词题材研究》上编第一章关于“婉约派”和“婉约词”的界定有很大不同。
婉约派和婉约词虽然肇始于花间、南唐,但又与二者有所不同。其间最主要的表现便是,晚唐五代时期,国家和个人的前途都很迷茫,词家所写大都是现实的悲哀,至多是及时行乐,情调匆促、迷茫,充满不确定性,因此难以表现出鲜明的自立精神和理性特征。进入宋代,这种情况自然要发生改变。宋代“婉约词人抒写哀情则常伴以理性思考,不仅指出现实之可哀,而且连带表现态度,陈说如何应付现实之哀”,“由于受理性节制,婉约词人之抒哀情,大都哀而不伤,其情之动人处较南唐词虽有所不及,但启益人处往往较南唐为长”。①此其一。其二,宋代文人有很高的身份、地位,其审美以清雅为上;相应地,宋代词人看待美女、美景,也以清丽为上。晚唐五代的士大夫由于政治、事业上较少高远抱负,往往流连歌酒声色,取材主要是男欢女爱,风格大多绮艳颓靡。宋代重文抑武,以文立国,又完善科举制度,使广大士人有了进取入仕的机会,人生际遇和生活境遇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所以宋代士大夫文人有极强的自尊、自立和自强意识,极少自甘沉沦者。这样,宋代婉约词人在处理艳情、闺情题材时,就很少晚唐五代时期基于宣欲导淫的轻浮淫艳色彩,而变得有节制,点到即止,委婉曲折,强调含蓄美,不管作品中男女双方身份地位如何,他们所表现出的情感仍主要属于恋爱的范畴,是封建文士喜闻乐道的风流韵事。其三,晚唐五代时期,社会动荡,人命危贱,士大夫文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存环境是相当险恶的。这也是滋生及时行乐、自我放纵之类生活观和艺术观的根本原因。北宋时期,由于社会安定,事业进步,生活富足,精神悠闲,修养深厚,艺术精妙,宋代士大夫文人有闲情逸致体察生活,欣赏景物,并用清新明丽的语言把见闻和感受细致、精确地表达出来。这些因素结合起来,遂使宋代婉约词形成以清切婉丽为显著特征的审美追求和艺术风格。
在上述婉约词家中,舒亶、毛滂、陈克、吕本中、吕渭老、朱淑真、沈端节、许棐,可称为宋代浙江婉约词八大家。钱惟演、林逋二家,存词虽少而多为佳作,对于两宋浙江婉约词史而言,有如“双拽头”,其垂范之功不可小觑。此外,沈蔚、葛立方、姜特立、章良能、高似孙、吴礼之、徐照、楼槃、楼枎、周容诸人,也各有佳篇,姑名之曰“十才子”。从现存词作看,此十子中,沈蔚、吴礼之二家成就较高。兹按此顺序,将两宋浙江婉约词派及其创作情况条叙如下。
钱惟演(962-1034),字希圣,临安人。吴越王钱俶之子,随父归宋,为右屯卫将军。召试学士院,真宗称赏,改太仆少卿。献《咸平圣政录》,命直秘阁,预修《册府元龟》,与杨亿分别为之序。除司封郎中、知制诰,迁给事中,知审官院。大中祥符八年,为翰林学士,迁工部侍郎。坐贡举失实,降给事中。复工部侍郎,擢枢密副使,累迁工部尚书。仁宗即位,拜枢密使。初惟演附丁谓逐寇准,后又挤谓以自解,宰相冯拯恶其为人,乃罢职知河阳。逾年,请入朝,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许州。天圣七年,改武胜军节度使。明年,改泰宁军节度使,判河南。景祐元年卒,赠侍中。初谥思。庆历中,其家人诉于朝,改谥文僖。其著述现存《家王故事》一卷、《玉堂逢辰录》一卷、《金坡遗事》,有《说郛》本。《西昆酬唱集》存其诗47首。《全宋诗》录其诗二卷。《全宋文》收其文21篇。《全宋词》录存其词2首。
惟演屡借联姻阿附皇族,名节有失。然生长于豪贵之家,而喜奖掖人才。留守西京时,通判谢绛、掌书记尹洙、留守推官欧阳修、主簿梅尧臣,齐集幕府,皆北宋诗文革新代表人物。惟演博学能文,擅长诗词,为西昆派重要作家,诗文清丽典雅。
惟演词作虽少,却婉转旖旎,情真意切,颇可吟诵。其中《木兰花》一阕已成词史名篇,词曰: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鉴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黄升《花庵词选》评此词曰:“暮年之作,词极悽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侍儿小名录》云:“钱思公谪汉东日,撰《玉楼春》词,酒阑歌之,必为泣下。”知此词乃钱氏晚年落职后自伤身世之作。按:《玉楼春》又名《木兰花》。钱惟演与章献太后结为姻亲,太后死,仁宗清除后党势力,钱惟演罢官谪居汉东(今湖北随县)。暮年失意,衰弱无助,故出语凄楚。上片首二句以乐景写哀情,以一“乱”字透露烦乱心绪;三四两句,进一步以大好春色反衬愁苦心情。下片具体表现词人的衰暮之感:首二句写岁月流逝、身体衰老;末二句今昔对比,强调今日之深愁。昔日慎酒厌酒,今为销愁而耽酒醉酒,衰颓怆楚之情令人动容。曾经的煊赫,落职后的孤苦,形成鲜明对比,此词以绮艳之语寄寓政治情怀,颇为委婉沉痛。这也算是人生不幸词家幸吧。
另一首《玉楼春》咏笋词有“嫩似春荑明似玉,一寸芳心谁管束”之句,不但赋形,亦且传神,可谓善咏笋者。
林逋(968-1028),字君复,钱塘人。少孤,刻意为学。景德中,放浪江淮。归,结庐杭州西湖孤山。居二十余年,未尝入城市。逋所居多植梅,尝畜两鹤,纵之,则上干云霄。因谓之“梅妻鹤子”。仁宗闻其名,赐曰“和靖先生”。有《林和靖集》。《全宋词》录存其词3首。其中《点绛唇》一阕最为有名,词曰: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此词与梅尧臣《苏幕遮》(露堤平)、欧阳修《少年游》(栏干十二独凭春),被王国维《人间词话》并称为“咏春草绝调”。通篇咏草而不见一草字,乃以《楚辞·招隐士》之“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为全词主旨,并化用、绾合谢灵运《悲哉行》之“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王维《山中送别》之“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白居易《草》之“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等诗句、诗意,将春草这一意象所蕴含和象征的离愁别绪,形象而曲折地展示出来。
与《点绛唇》借物传情不同,另一首《相思令》则是直抒离情。词曰: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逋生当北宋初年,作词仍沿袭花间“男子作闺音”的传统。此词借女子口吻,诉说离情别绪。上片用拟人手法,写青山无知,一任离人来往。“争忍有离情”,诘问青山,看似无理,而真情浓烈。下片写爱情受挫,被迫分离,自己只能泪眼相送。“江头潮已平”,不直言船家报潮,催促登船,而以水涨潮平暗示开船时辰已到,极为含蓄。全词叠句连韵,节奏紧促,回环往复,声情谐美,有一唱三叹之妙,而用语自然淳朴,具有鲜明的民歌风味。
林逋还有一首《霜天晓角》咏梅词,冰清霜洁,当是作者清雅人格的自拟。钱、林二家存词虽不多,而皆极具艺术品格,由此可知宋代浙江婉约词人起点之高;而清丽多情的特点,已初步显露出来。这种特点,到“八大家”手里,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舒亶(1041-1103),字信道,慈溪(今属宁波)人,后迁居鄞县(今属宁波)城内月湖锦里桥。筑室名“懒堂”,因以为号。早年受学于楼郁。治平二年(1065)进士第一,调临海县尉。熙宁中,为审官院主簿,使熙河括田有功,迁奉礼郎。八年,召为权监察御史里行,加集贤校理。元丰二年,与李定论奏苏轼作歌诗讥切时事,并上其诗三卷,酿成“乌台诗案”。三年,擢同修起居注,改知谏院。四年,权侍御史知杂事,为知制诰,兼判国子监。五年,拜给事中,权直学士院,为御史中丞。六年,以奏事诈伪,追两秩,勒停。废斥十余年,绍圣元年,始复通直郎,管勾洞宵宫。崇宁初,起知南康军,改知荆南府,进龙图阁待制。二年卒,年六十三,赠直学士。舒亶善属文,尤工诗词,以其人品卑下,故多不传。著有文集一百卷,久佚。民国张宗祥辑有《舒懒堂诗文存》三卷、补遗一卷,收入《四明丛书》。刘毓盘有《辑校舒学士词》一卷。《全宋词》录其词51首。
舒亶虽然人品有亏,而文学才能极高。其词学《花间》,多交游、艳情、咏物、写景之作,风格近似秦观,亦每有仿佛欧阳修者。构思精巧,抒情细腻,意境优美;又常运用白描手法,直抒其情,显得清新自然,明白晓畅。不足之处在于气魄不大,格局偏小。故王灼《碧鸡漫志》卷一评曰:“思致妍密,要是波澜小。”
舒亶最传诵的词作,大多集中在交游题材上。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作品当是下面这首《菩萨蛮》:
画船槌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尊空,知君何日同?
词人借江潮写别情,比拟新鲜,而又贴切自然,更为难得的是写景抒情融为一体,借江潮将离别时的怅惘不安展露无遗,而“君”与“江潮”的重复,“催”与“留”的矛盾,以及“容易”和“只是”的无奈、“今日”与“何日”的期待,则进一步突出了情意的真挚、深长,同时也使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纯朴、缠绵的民歌风味。
《虞美人·寄公度》也是一首情景交融、情真意切的交游词。词人写道: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公度,即黄公度(1109-1156),字师宪,号知稼翁,莆田(今属福建)人。与舒亶为友人。此词上片写日暮登楼所见,下片写念远怀人之情,并借南朝宋陆凯折梅题诗寄赠范晔的典故,写出朋友之间互相珍重的情谊。更妙的是,这个典故,还跟当初在饯别酒会上与朋友分题赋诗的往事相切合。且看《蝶恋花·置酒别公度,座间探题得“梅”》:
雪后江城红日晚。暖入香梢,渐觉玲珑满。仿佛临风妆半面,冰帘斜卷谁庭院?折向樽前君细看。便是江南,寄我人还远。手把此枝多少怨?小楼横笛吹肠断。
可见折梅的典故,在这里是具有虚与实、普遍与特殊的双重涵义的。
《菩萨蛮·次莹中元归韵》则融情于景,以景带情,浑然天成,亦是上上之作。词云:
白苹洲渚垂杨岸,藕花未放青蒲短。斜日画船归,背人双鹭飞。醉眠金马客,不道风尘隔。红影上窗纱,小庭空落花。
此外,像“明朝便恐各风烟。江山如有恨,桃李自无言。”(《临江仙·送鄞令李易初》)“一回别后一回老,别离容易相逢少。莫问故园花,长安是君家。”(《菩萨蛮·送奉化知县秦奉议》)“两堤芳草一江云,早晚是、西楼望处。”(《鹊桥仙·吕使君饯会》)也都是同类作品中读之令人心旌摇荡、齿颊生香的佳句。
从以上几首交游词,不难发现,舒亶写友情,从不作解释和议论,而是渲染、烘托、直陈,景美、情深、心曲、调婉、体轻,加上一层淡淡的惆怅和伤感,让读者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融入情境,情思飞扬。所以,虽然是交游的题材,友谊的主题,但仍写得含思婉转,清丽缠绵,走的仍是《花间》、永叔和少游的路线。
当然,也稍有例外。比如《一落索·蒋园和李朝奉》一阕,就以解释和议论取胜。词云:
正是看花天气,为春一醉。醉来却不带花归,诮不解、看花意。试问此花明媚,将花谁比?只应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
词人写赏花活动以及惜花心理,句句不离花,又句句是在写人,惜花实即惜人。作者用质朴自然的语言,直抒从赏花中悟来的人生哲理,不但词旨脱俗,而且饶有生活情趣。更为难得的是,作者语语含情,而思致曲折,将好花常在与人之易老对比,突出了作者对生活和人生的热爱和珍惜;自然,友人和友情也在其中。
友情之外,艳情也是作者擅长的题材。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下面这首《蝶恋花》:
深炷熏炉扃小院。手拈黄花,尚觉金犹浅。回首画堂双语燕,无情渐渐看人远。相见争如初不见。短鬓潘郎,斗觉年华换。最是西风吹不断,心头往事歌中怨。
清人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一评末二句云:“纵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语。”
同样是“天生好语”的作品还有《木兰花》(金丝络马青钱路)和《菩萨蛮·别意》。先看《木兰花》:
金丝络马青钱路,笑指玉皇香案去。点衣柳陌堕残红,拂面风桥吹细雨。晓钗压鬓头慵举,恨里歌声兼别苦。西湖一顷白菱花,惆怅行云无觅处!
上片末二句写景,清丽生动;下片末二句寓情于景,明艳而余韵袅袅。再看《菩萨蛮》:
江梅未放枝头结,江楼已见山头雪。待得此花开,知君来不来。风帆双画鹢,小雨随行色。空得郁金裙,酒痕和泪痕。
从措词看,词作的主人公当是一位风尘女子。上片写别后女子的思念。她时常伫倚江楼,从冬等到春,从江梅含苞等到完全绽放,可是仍然没见到心上人。下片回追写别时女子的悲伤。霏霏细雨中,行人乘船远去,只有郁金裙上的酒痕与泪痕,来陪伴她了。妓情词而能如此纯真、含蓄而优美,实不多见。清人王士祯《花草蒙拾》深为叹赏,以为末二句“能杀王龙标”①。
以景寓情,是词家惯用手法,但真正能做到像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的却很少。舒亶即其一。即便是命题咏物之作,也不例外。如《卜算子·分题得苔》:
池台小雨干,门巷香轮少。谁把青钱衬落红,满地无人扫。何时斗草归,几度寻花了。留得佳人莲步痕,宫样鞋儿小。
此词名为咏“苔”,却全用侧面描写和旁衬的手法,尽写苔地上的种种美好。
两宋浙江婉约词派八大家的第二位是毛滂。
毛滂(1060—1124后),字泽民,号东堂居士,衢州江山人。毛维瞻子,元丰七年,以荫入官,为郢州县尉。元祐中,苏轼守杭,滂为杭州法曹,以词受赏于苏轼。旋改饶州法曹。元符元年,知武康县,改建县令舍“尽心堂”为“东堂”。崇宁初,因曾布援引,擢删定官,为言者所论,罢。二年进《恢复河湟赋》,屡次上书蔡京,多干谒之词。大观中居杭州。政和四年,以祠部员外郎假守秀州。宣和六年后,踪迹不可考。有《东堂集》。今存词204首,在两宋浙江词人中名列第五,仅次于吴文英(341首)、张炎(302首)、吴潜(256首)和陈允平(209首)。
与舒亶类似,毛滂也是一个品节有亏而文采出众的人物。诗、文、词俱佳,词名尤盛。有意思的是,“其诗有风发泉涌之致,颇为豪放不羁,文亦大气盘礴,汪洋恣肆,与李廌足以对垒,在北宋之末,要足以自成一家”①,而其词则亦与秦观为近。盖其词体观念使然耳。
毛滂存词数量丰富,取材也较广泛,内容涉及祝颂、咏物、交游、节序、写景、艳情、闲适、闲愁、羁旅、故事等等,且每得佳作,饶有情韵,婉丽可诵。试举例略为说明。
先来看他的艳情词。在东堂词中,《惜分飞·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一阕,传诵最广,是词史上的名篇。词云: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据周煇《清波杂志》卷九记载,“元祐间,罢杭州法曹,至富阳,所作赠别也。因是受知东坡。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何酷似少游也。”苏轼与滂父维瞻交好,识滂于少年,曾以“文章典丽可备著述”举荐于朝。但正如周煇所言,此词有传情婉曲、含蓄不尽之妙,逼似秦观的同类作品。上片化用前人词句,用比兴象征手法,写临别时对方的悲愁情态。下片则写词人于深山僧舍思念对方,缠绵执著的痴情借助奇幻的想象,表现得深挚动人。“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已成言情名句。笔者以为,言情之作能成名篇,当在所言之情真挚深刻,情到深处,往往便有妙思佳句。毛滂晚年重经富阳,追念往事,又写了一首《菩萨蛮》,词云:“春潮曾送离魂去,春山曾见伤离处。老去不堪愁,凭阑看水流。东风留不住,一夜檐前雨。明日觅春痕,红疏桃杏村。”可见词人年轻时的这段恋情是相当深挚的。
东堂词中太多祝颂之作,更让人生厌的是,有不少谀颂蔡京之作。不过,荆榛蔽芾,亦产兰蕙。像《摊破浣溪沙·天雨新晴,孙使君宴客双石堂,遣官奴试小龙茶》,虽为交际场中的应酬祝颂之词,却写得光风霁月,清新飘逸。词云:
日照门前千万峰,晴飙先扫冻云空。谁作素涛翻玉手?小团龙。定国精明过少壮,次公烦碎本雍容。听讼阴中苔自绿,舞衣红。
词序中的“孙使君”名孙贲,字公素,时知衢州。开篇二句写风过云散、阳光灿烂、群峰峥嵘之景,气势磅礴,境界高远,读之使人心胸开张,也为全篇定下雄丽而清朗的格调。紧接着写孙贲命人冲泡名茶小团龙盛情待客的情景,欢愉生动。下片是对主人的夸赞。作者借用于定国、盖宽饶两位贤能风雅的汉代名臣来与孙贲类比,称颂孙贲不但才能出众,而且风流儒雅。末二句写孙贲政事清明、甚少讼事,故庭生青苔,公余则以歌舞遣兴娱宾。相传西周时召公巡行乡邑,听讼于甘棠树下,后世遂有“棠阴”的典故,“听讼阴中”之“阴”即本于此。但词人在这里化虚为实,言孙贲治郡有方,民无争讼,故草生阶庭。同时,“苔绿”又与下文“衣红”相对,虚实结合,色泽明丽,雍容风流,清朗宜人,潇洒醉人。周笃文、王玉麟二先生说此词“起得高阔,结得清朗,笔致飘逸圆润,虽为应酬之作,却无尘俗气息”①,所评甚是。
再看一首节序词,调寄《临江仙》。词云: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此词题为“都城元夕”,上片写都城元宵的热闹繁华景象,“玉皇”二句概括得气度恢宏,凝练精警。下片写词人失意落寞的处境和心绪。元宵是宋朝三大节日之首,其繁华和热闹可以想见;但词人身在都城,却懒得出去赏玩,足见其情绪之低落。开篇的“闻说”已揭示在先,这里的“谁见”又强调在后,“憔悴”、“端忧”和“懒”则是坦陈了。“小屏风”一句,进一步细写自己住所的冷清孤寂。此种情形,端的如朱自清先生名文《荷塘月色》所云:“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倘如此结束,便庸常无奇了。此词能成佳作,主要得力于末二句。一个人孤独凄清,只能借几杯闷酒催入梦乡,在短暂的梦境里寻求片刻的慰藉;似乎只有月亮还记得这里住着一个落魄的游子,它穿过残破的窗户,挪移着照在床前。这是典型的以乐景写哀情,难怪柯寓匏要感叹:“真词家佳境也。”②此外,《玉楼春·立春日》也是一首状景细腻贴切、格调清雅洒脱的节序词。
写景词里的佳作也不少,可以《烛影摇红·松窗午梦初觉》、《感皇恩·镇江待闸》和《阮郎归》(雨余烟草弄春柔)为代表。且看《烛影摇红》一阕:
一亩清阴,半天潇洒松窗午。床头秋色小屏山,碧帐垂烟缕。枕畔风摇绿户。唤人醒、不教梦去。可怜恰到,瘦石寒泉,冷云幽处。
《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以为毛滂词“情韵特胜”,先著《词法辑评》卷一以为其词“清超绝俗”,陈迁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则以为“毛泽民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这首词可资证明。夏日炎炎,词人高卧松窗之下,清凉惬意,情由境生,词从心发。上片写景,“清”、“潇洒”二语已露喜悦之色,“垂烟缕”一语更是幻境之浮想。如此佳处,正宜睡梦。果然,下片言情,便借清梦,手法自然又高妙。更妙的是不写梦境,而写风摇绿户唤人醒来时,其人方到“瘦石寒泉,冷云”之最美好的“幽处”!如此制作,只能用“韵”、“清”、“雅”三字来概括了。
《感皇恩·镇江待闸》与《烛影摇红》在风格上有类似之处,尤其是上片的写景:“绿水小河亭,朱阑碧甃。江月娟娟上高柳。画楼缥缈,尽挂窗纱帘绣。月明知我意,来相就。”而“明月”二句,显然与上引《临江仙》“窗破月寻人”,颇可类比。
闲适之作可以《浣溪沙·泛舟》为代表。词云:“银字笙箫小小童,梁洲吹过柳桥风。阿谁劝我玉杯空?小醉径须眠锦瑟,夜归不用照纱笼。画船帘卷月明中。”轻捷明快,酣畅放旷,有春风得意之趣。结句“画船”二结句尤为峻洁,已成传诵众口的名句。
顺便指出,以上四首词,在意境的营造,尤其是句法上的“灵活”变化,似乎给稍晚的吕本中不少启发,并在后来的杨万里那里得到更多演示。
闲愁之作可以《玉楼春·立春日》为例。词云:“小园半夜东风转,吹皱冰池云母面。晓披阊阖见朝阳,知向碧阶添几线。小烟弄柳晴先暖,残雪禁梅香尚浅。殷勤洗拂旧东君,多少韶华聊借看。”上片首二句化用前人而清新活泼,下片首二句赋物平常而体察敏感、细微,都颇耐人咀嚼。
《玉楼春·至盱眙作》则可为羁旅词的代表作。兹录如下:
长安回首空云雾,春梦觉来无觅处。冷烟寒雨又黄昏,数尽一堤杨柳树。楚山照眼青无数,淮口潮生催晓渡。西风吹面立苍茫,欲寄此情无雁去。
盱眙,县名,今属江苏,位于洪泽湖西南淮河口上。从词序和首句看,本篇当作于东归途中;味词意,可能是作者晚年仕途偃蹇时的作品。词中充满凄清、匆促、渺茫、无助之感,很能感动人。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东堂词中有一组《调笑》联章词,大约作于元祐中后期游汴京之时,分咏八个美女故事,由八首《调笑》加二首《破子》构成,形式完整,是研究宋代戏曲尤其是“调笑转踏”的宝贵资料。
第三位是陈克。
陈克(1081—?),字子高,自号赤城居士,台州临海人,后侨寓金陵。绍兴四年,吕祉帅建康,辟为都督府准备差遣,敕令所删定官。与建康通判吴若一起,撰《东南防守便利》三卷,略谓“立国东南,当联络淮甸荆蜀之势”,吕祉上奏朝廷,惜不用。绍兴七年六月,随吕祉去淮西庐州(今安徽合肥)抚军。八月郦琼叛宋降刘豫,吕祉遇害。陈克坐是被送吏部,责远小监当。御史石公揆论克每为夸大无稽之语,吕祉信之,置之幕中,凡祉失军情者,皆克所为,故有是命。后以光禄寺丞致仕。或谓克死于兵变,为国捐躯。果如是,则陈克乃两宋之交唯一为国捐躯的著名词家。陈克诗词俱工,其词尤为世所重。有《天台集》,已佚。赵万里辑《赤城词》一卷。朱德才《增订注释全宋词》录其词55首。
陈克的词,颇受前人好评。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谓其“诗多情致,词尤工”,卷二十一又谓“词格颇高,晏、周之流亚也”。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则认为其词“格韵绝高”,“以方美成,则又拟于不伦。其温、韦高弟乎?比温则薄,比韦则悍,故当出入二氏之门”。此前明人杨慎《词品》卷四亦谓其词“甚工致流丽”。清人陈廷焯《云韶集》卷四亦云“子高词规模五代,而能得其神髓”,《白雨斋词话》卷一又云“陈子高词婉丽闲雅,暗合温、韦之旨”,且以为“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而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八《文学》四干脆称其词“皆清绮婉约,直接《花间》,在北宋诸家中,可与永叔、子野抗行一代”,至云“吾浙称此事者,莫之先矣”。可见前人对陈克的评价基本一致,即认为其词深得《花间》和北宋婉约词的神韵。
事实正是如此。赤城词中最为传诵的作品,大多是承接《花间》、晏欧而来的婉丽篇章。先来看他这首最为著名的《菩萨蛮》: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此词写少妇绿窗春睡,题材平常,却深得历代词家好评,个中原因在于造境的深细灵动。深细源自景物的静谧幽深和闺妇由春思而生的敏感,灵动则主要源自写作上的以动衬静和闺思的点到即止。上片写庭院之幽静,以绿芜、苔绕、日淡、蕉卷、蝶飞、帘垂等悄无声息但又自在活动的物态,进行烘托,更显幽静。下片写闺房之幽静,除继续以“杨花转”这个无声的物态进行烘托外,主要是以“双语燕”、“簸钱声”两个声响来反衬。闺妇春思睡浅,幽静正宜;而动自生发,春睡乃轻。不过,究其实,春思才是睡轻的根本原因;否则,纵有几声燕子的呢喃,铜钱的叮当,也不会惊扰沉睡之人。末句只言“春睡轻”,写闺妇似睡非睡、朦朦胧胧,点到为止,既将两层意思都概括进来,又委曲带过,显得十分轻灵,引人绮思,“殊觉其香蒨”①。
如果说这首《菩萨蛮》还比较含蓄,更多北宋风味;那么,下面这首《谒金门》就是典型的《花间》情调了。词云:
愁脉脉,目断江南江北。烟树重重芳信隔,小楼山几尺。细草孤云斜日,一向弄晴天色。帘外落花飞不得,东风无气力。
词写闺妇于暮春时节因登楼远望,而烟树重遮,小山阻隔,无法纵览江南江北,所见惟有近前的细草、孤云、斜日和落花,内心于是更加寂寞愁苦。雨过天晴,风和日丽,只能徒增烦恼而已。开篇“愁脉脉”一语,是全词的统领和主旨,它既是登高望远的起因,更是期待无望的结果。愁怨、迷茫、柔弱的格调,自与《花间》连续;而词中白描的手法,深长的情感,晓畅的语言,又颇似孙光宪。此外,全词除首句外,通篇皆以含情之景语进行烘托,亦显然是《花间》的遗风余响。陈克身当两宋之交,目睹时艰,历经国难和个人挫折,或许因为这些原因,他才在晚唐五代词人那里找到共鸣,并有意效仿。
下面这首《浣溪沙》也深受读者喜爱。词云:
窗纸幽幽不肯明。寒更忍作断肠声。背人残烛却多情。合下心期唯有梦,如今魂梦也无凭。几行闲泪莫纵横。
这首闺情词,比起前两阕,感情更显深挚热烈,表达也更流畅。上片写寒夜难眠,主人公暗自伤神;下片写相思无望,终至热泪纵横。“合下”二句,凄苦不忍卒读。
作者表现闺情的技巧是非常高明的。有时,甚至全凭意象来显示。且看《豆叶黄》:
秋千人散小庭空,麝冷灯昏愁杀侬。独有闲阶两袖风。月胧胧,一树梨花细雨中。
白天时有伙伴嬉戏,尚能暂缓思念的痛苦;一俟人散庭空,夜晚降临,愁如之何!惟有长久的伫立,直到“灯昏”,直到“月胧胧”,直到“细雨”无声地落下。庭院和夜晚虽然还是那么美,但由于女主人公深受相思的煎熬,于是美景也变得凄清迷茫了。末句细雨中的梨花那清丽的形象,分明就是沉浸在无边思念中的这位女子了。
以上几首是闺情词,再来看艳情词。冶游是《花间集》的常见题材,赤城词亦如此。这类词中最有影响的是下面这首《菩萨蛮》:
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
此词上片写繁华艳丽的长街景象,下片写贵公子骑马狎妓及其骄横姿态。题材艳俗,而表达蕴藉风流。末二句写贵游公子骄横情形,暗用李白《古风》“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诗意,对其进行讽刺,又使其与一般的艳情词区别开来,反映出作者高于一般艳情词人的地方。
通读陈克现存词作,可以发现作者的用情极为深挚,使得他的艳情词少了轻浮浪荡习气,而多了几分对女性的尊重和关心。如《清平乐·怀人》:“枕边清血,梦好离肠切!笑倚柳条同挽结,满眼河桥烟月。莺啼新晓璁珑,罗窗寂寞春空。只许梦魂相近,此生枉是相逢。”作者还有另一首题作“秋夜怀人”的《临江仙》,从具体内容看,与《清平乐》所怀恐系同一人,是作者偶然相识的一位女子。其情若用作者另一首怀人词《鹧鸪天》中的句子来表达,便是:“赤栏干外梨花雨,还是去年寒食心。”
由于作者经历了靖康之难,目睹了战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并积极投身抗战事业,所以陈克的词也表现出对国家前途和个人命运的关注和忧虑。比如《临江仙》写金兵南侵的残酷现实和词人饱受丧乱的凄苦心情:
四海十年兵不解,胡尘直到江城。岁华销尽客心惊。疏髯浑似雪,衰涕欲生冰。送老齑盐何处是,我缘应在吴兴。故人相望若为情。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
此词自建康寄湖州友人,盖作于绍兴四年(1134)。自宣和七年(1125)金兵侵宋,已届十年。时金兵攻滁州,逼迫建康。陈克写此词时已53岁,进不能兼济天下,退又实在割舍不下,此词表达的正是这种矛盾、痛苦的心情。上片首二句点明形势,饱含愤怒与谴责;次三句写光阴虚度,不能报效国家的悲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寻归宿。下片首二句抒发的即是退隐情怀。只是身易退而情难抑,下片末三句乃悬想退隐后的孤愁寂寞处境。全词吞吐掩抑,低徊往复,承接严密,形象突出,耐人咀嚼,允称佳作。
有时,陈克甚至直接表现底层人民的辛劳。如《虞美人·张宰祈雨有感》词云:
踏车不用青裙女,日夜歌声苦。风流墨绶强跻攀,唤起潜蛟飞舞、破天悭。公庭休更重门掩,细听催诗点。一尊已咏北窗风,卧看雪儿纤手、剥莲蓬。
虽是应酬之作,但客观上反映了老百姓生计的艰难,并在两种不同生活的对比中得到强化。从这类词作中,不难看出作者对国计民生的深切关注。这也是陈克区别于一般婉约词家的高卓之处。
第四位是吕本中。吕本中(1084—1145),初名大中,字居仁,号紫微。祖籍寿州(今安徽寿县),后居开封(今属河南),南渡后家婺州(今金华),本书遂目为浙江词家。曾祖吕公著、父吕好问俱为名臣。本中少从理学家杨时、游酢、尹焞游,以公著遗表恩授承务郎。元符中,为济阴主簿、秦州士曹参军,辟大名府帅司干官。宣和六年,除枢密院编修官。靖康初,迁职方员外郎,直秘阁,主管崇道观。绍兴六年(1136),特赐进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七年,主管太平观,召为太常少卿。上奏陈恢复事业,主张练兵谋帅,增师守淮甸,使江南先有不可动之势,然后伺机出击。八年,迁中书舍人,兼侍讲,兼权直学士院。因忤秦桧,且与赵鼎友善,桧讽御史劾罢之,提举太平观。绍兴十五年,卒于上饶,年六十二,谥文清,学者称东莱先生。史称其才猷可以经邦,风节可以厉世。本中为江西派诗人,诗法出黄庭坚。尝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列陈师道以下二十五人,且以己殿其末。其《紫微诗话》、《童蒙训》论诗之语,皆有精诣。《东莱诗集》有乾道二年曾几后序、庆元二年陆游序,可见其诗学渊源。亦善作词,近人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辑有《紫微词》一卷,《全宋词》据以录其词27首。
吕本中所作,多为令词,主要内容是离愁别绪、春花秋月,故其主导和主体风格,仍是花间和宋初的余波,但受其诗学观和时代精神的影响,较花间、宋初更为清新峻洁。且以下面这首《采桑子》为例: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此词上下片分别借月之“普照”和“圆缺”两大特征,正反设喻。上片言对方不似明月能处处随人,常相陪伴;下片言对方又如明月,短暂的团圆之后依然是漫长的分离。两个比喻看似矛盾,实则相反相成,对立统一,从不同角度写尽女主人公因离别难逢而思极生恨的缠绵恋情。全词构思新巧,结构单纯,语浅情深,极具民歌韵味;而重叠、复沓和对比手法的运用,使之更富有回环往复的音韵美。新巧的构思,单纯的结构,清浅的语言,也使词作具有了一般闺情词所没有的清峻、活脱。
与《采桑子》主题、风格都比较接近的还有《踏莎行》梅词,词曰: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此阕借咏梅怀人,同样以巧思见长,但传情更为含蓄潜藏。上片首三句言梅雪相映,景致奇绝;后二句笔锋一转,写主人公见梅而生恼,撩起无限心事,且言有明月作证,设下伏笔。下片方告知梅之恼人的缘由。原来是去年梅绽时节,曾与那人一同月下赏梅。美好总是短暂的。多少年过去了,心里珍藏着的那份记忆,向谁诉说?只能时常借酒浇愁,悔恨当初就那么轻率地离别了。词中的梅花只是一个线索,一个寄托,言情才是本篇的主旨。主人公则可男可女,不必固执;但从用语和行事看,似乎更像是男子。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比如《减字木兰花》: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此夜江边,月暗长堤柳暗船。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
上片追叙去年某夜分别情景,江边渡头,月明花树,彼此同醉,黯然神伤。下片前二句紧承故人乘船远行而来,写自己江边伫望,思念追随而去。末二句是全词的画龙点睛之笔。追忆之持久不衰,感情之坚贞不渝,由此获得集中而充分的表现。所言可能是爱情,但更像是友情。至情之语每能生哲思而有多解,同样不必拘一。
此外像《采桑子》(乱红夭绿风吹尽)、《清平乐》(故人何处)、《生查子》(残春雾雨余)、《浪淘沙》(柳色过疏篱)、《清平乐》(柳塘新涨)等阕,皆风情旖旎不减花间,而工稳清润则有过之。
说罢私情,再言公心。下面这首《南歌子》是紫微词里最有时代精神的名篇。词云: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这是作者靖康之乱后流寓江南时所作,故所写虽是羁旅之思,却满含着家国身世之感,成为时代的悲音。上片写旅途所见。首二句乃早行情景,使读者联想起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而题旨亦如温诗开篇所言,乃“客行悲故乡”也。只是吕词所悲故乡又是故国,是沦于敌国而无法回去的地方,故题旨更为重大深远。“短篱”二句,点明已是重阳时节。重阳是把酒赏菊、登高望远、思念故乡和亲朋的日子,而自己只能在乱山深处的旅途中度过,其情之哀可想而知。下片即写其旅思之哀痛。首二句实为互文。旅人无眠,故觉寒夜漫长;而漫漫寒夜,亦易搅破旅人浅睡。但这只是问题的表面。究其根由,乃在故土沦丧,流徙江南。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末二句终于忍不住将此种深悲隐痛吐露出来,而在表达上又添一层曲折。江南风光美好,历来为生长北方的人所向往。现在词人身在江南,却感受不到喜悦。因为中原沦陷,故土难归,江南再美,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园。一念及不能回去的中原故土,凄凉便袭上心头。“只言”是公认,“不道”才是衷情,抑扬之际层递生焉;几重曲折之后,题旨于卒章得到凸显。
这样的深悲隐痛,时时咬噬着作者的心灵,渗透出缕缕殷红。《渔家傲》由眼前牡丹,“记得旧时清夜短,洛阳芳讯时相伴”,深感“新来衰病无人管”。《虞美人》写“春风也到江南路”,江南也有牡丹,但面对眼前的牡丹,词人却“心情不似少年时”,因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姚黄,“旧时风味老难忘”。这些词作,已走向沉郁和凝重了。
《满江红》(东里先生)一阕,是紫薇词中唯一一首长调,表面上是讴歌寄迹水滨林下、超凡脱俗的隐士,实则夫子自道,最能反映吕本中的精神世界。词云:
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对一川平野,数间茅屋。昨夜冈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桥、回合柳参天,摇新绿。疏篱下,丛丛菊。虚檐外,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问此春、春酝酒何如?今朝熟。
上片写东里先生的居住环境,清幽宜人;下片主要写东里先生脱俗的胸襟,引人效慕。“叹”和“须信”四句,就是作者由衷的感喟和企羡。全词清润浑成,洵为隐逸词中的佳制。这首词在当时就产生不小影响,直至宋末,陈著仍有和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一即云:“《满江红》一词,吕居仁所作也。余性乐闲退,一丘一壑,盖将老焉。……每一歌之,未尝不击节也。”明人杨慎《词品》卷二谈及此词,亦云:“每独行吟歌之,不惟有隐士出尘之想,兼如仙客御风之游矣。”清人黄苏《蓼园词选》评此词曰:“写村居乐趣,骨秀神清,玲珑高韵,由其天机胜也。朗吟一过,觉陶渊明《归去来辞》后,有此杰作。”
当然,《满江红》毕竟是紫薇词中的别调,吕本中的绝大多数词,诚如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所云,“佳处亦各如其诗”。或如曾季貍《艇斋诗话》所云,“皆精绝”,“浑然天成,不减唐《花间》之作”。或如清人王奕清《历代词话》卷七引《啸翁词评》所云,“乃工稳清润至此”。总之,吕本中虽然存词不多,但几乎首首可咏,艺术质量非常稳定,自成一家。而其巧思妙语,对后来的杨万里有不小影响,故其词史地位也很重要。
接着讨论吕渭老。
吕渭老,生卒年不详,一作滨老,字圣求,嘉兴人。徽宗宣和末,以诗词闻名。南宋人赵师㞧称其诗词“讽咏中率寓爱君忧国意,不但弄笔墨清新俊逸而已。其忧国诗云:‘忧国忧身到白头,此生风雨一沙鸥。’又云:‘尚喜山河归帝子,可怜麋鹿入王宫。’”又《痛伤》诗云:“尘断征车杳,云低虏帐深。古今那有此,天地亦何心。”《释愤》诗云:“未湔嵇绍血,谁发谏臣章。”可知渭老经历了靖康之难,故诗中多激愤之语。这些诗句,诚如赵师㞧《圣求词序》所云:“赤心皆□,诗史气象。”其集中纪年之作,有壬寅(宣和四年,即1122年)所作《水调歌头》。又有甲子(绍兴十四年,即1144年)所作《谒金门·甲子年同寅伯题于壁》,词中有“人已老”、“白发满头愁已到”之语,可知其年岁当与张元干、陈与义、邓肃等人相近。吕渭老尤以词著称,有《圣求词》,共存词134首,《全宋词》据以录入。
在宋代浙江婉约词人中,吕渭老是存词较多的一位。就取材而言,仍以闺情和艳情为主,两类作品即占去近57%的份额。接着是闲愁词,也有14首之多。与陈克、吕本中等人以创作令词为主不同,吕渭老兼擅短调和长调。短调秀逸清新,佳者清丽多情,较多地保存了晚唐和北宋前期令词的风格。由于注重炼句炼字,绘景言情之佳句或有晚唐绝句风味。南渡之际所制短调,亦偶有感慨横生之作。长调则深曲婉丽、精工富艳,与秦观、周邦彦、柳永的同类创作比较接近。总体看,佳制多在短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笔者将其置于婉约派阵营。
短章佳作有《思佳客》(微点胭脂晕泪痕)、《小重山》(半夜灯残鼠上檠)、《南歌子》(策杖穿荒圃)、《江城子》(“晓参垂户宿酲醒”及“闻君见影已堪怜”二阕)、《眼儿媚》(晓钗催鬓语南风)、《扑蝴蝶近》(分钗绾髻)、《一络索》(蝉带残声移别树)、《思佳客》(薄薄山云欲湿花)、《浪淘沙》(凉露洗秋空)、《思佳客》(梦里相逢不记时)、《卜算子》(一日抵三秋)、《豆叶黄》(芰荷香外一声蝉)、《惜分钗》(春将半)、《青玉案》(一尊聊对西风醉)、《好事近》(飞雪过江来)等。长调则有《薄幸》(青楼春晚)、《望海潮》(侧寒斜雨)、《选冠子》二阕、《醉蓬莱》(任落梅铺缀)、《江城子慢》(新枝媚斜日)、《百宜娇》(隙月垂篦)、《鼓笛慢》(拍肩笑别洪崖)、《西江月慢》(春风淡淡)数阕。
兹择其典型而味之。短调言情之作,且先来看这首《小重山》:
半夜灯残鼠上檠。上窗风动竹,月微明。梦魂偏记水西亭。琅玕碧,花影弄蜻蜓。千里暮云平。南楼催上烛,晚来晴。酒阑人散斗西倾。天如水,团扇扑流萤。
此词小序曰“七夕病中”,陈廷焯《别调集》卷二说“病中况味,写来逼真”。其实,生病只是由头,并不是要表现的内容。笔者以为,此词的成功之处,在于它追忆了一段令人心驰神往的爱情故事,其间的美妙并不是情节的曲折动人,而在于采用点染手法,以情布景,以景述情,步步推进,至篇终方拍题。既叙说含蓄,又景色幽美。七夕是有情人相会的日子,而词人却流寓他方,且在病中。病因是否就是离愁不得而知,但离愁确实可以加剧病情。全词虽由病起,竟无一字及病。上片回忆初见那人时情景,但仅有“梦魂”一句,其余全是环境描写。首句言深夜无眠,孤寂凄清。“灯残”既强调深夜,又暗示未眠。“鼠上檠”,既写旅舍粗陋,又暗示人物陷入深思,悄无声息。“上窗”二句言窗外风摇竹动,月色朦胧。这样的情境,最易、最宜引发对情事的回忆。果然,“梦魂偏记”的仍是水西亭畔那个明媚的黄昏。夕阳返照,翠竹森森,花草摇曳,蜻蜓飞舞,参加晚宴的客人们陆续来到,在亭畔游赏,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我们知道那人必在其中。下片紧承上片而来,写天色渐晚,灯烛初上,夏夜晴朗宜人,似乎正为眼前这场晚宴而设。“千里”以下四句,写晚宴开张,友朋欢聚,深夜方散。我们以为作者会像李商隐《无题》诗那样,要借晚宴让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谁知词人竟只用“酒阑”一句,便将宴会一笔带过。“天如水,团扇扑流萤”,原来故事要等散席后才真正开始。整首词,写整个爱情故事,实际上只有最后一句,而且还是借用的!读完全词,我们才明白,词人所写,就是当初的相见和相识。手法非常含蓄,点到即止。“千里”句用王维《观猎》诗,如同己出,状晚景境界高远,气象不凡,也暗示人物开朗的心胸。末二句方将席间遇见并钟情的女子托出,以特写镜头凸显其活泼可爱的姿态。“天如水”句高阔,与“千里”句呼应,写得遇美女时的喜悦,末句用杜牧诗句写女子的天真活泼,惹人怜爱。全词看似浅近简洁,其实构思精巧,剪裁讲究,虚实动静结合,以叙述和描写实现抒情的目的,实为言情的上乘之作。
再看一首《惜分钗》:
春将半,莺声乱,柳丝拂马花迎面。小堂风,暮楼钟。草色连云,暝色连空。重重!秋千畔,何人见,宝钗斜照春妆浅。酒霞红,与谁同。试问别来,近日情悰。忡忡!
《惜分钗》一调仅见于《圣求词》,共两阕,当是吕渭老的自度曲,兹取其一。词调韵脚繁密,节奏紧促,而流走自如,韵律谐美。“重重”、“忡忡”二叠音,既可足韵,又能切意,尤为精彩。杨慎《词品》卷五、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九、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卷四,都曾给予好评。吕词的当行本色由此可见一斑。就词意看,此词所写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艳情。上片写如今的相思落寞情怀。仲春时节,莺歌燕舞,花遮柳护,正是冶游天气,可马背上的主人公却无心游玩,只是信马由缰,一任春光流逝,直到晚风乍起,暮钟敲响。举目远望,草色无边,暝色四垂,重重叠叠,令人更加郁闷。上片写出了一种浓稠的春愁,但并未指示其缘由,读者也许以为只是一般的伤春情绪。其实不然。看完下片,读者便可知道,春愁实由怀人而起;所怀之人,乃一美丽风流的女子。“秋千”三句,写女子春日秋千嬉戏,淡施粉黛。此为初见。“酒霞”二句,写女子酒后面若桃花,娇艳动人。此为深交。而就人物刻画看,前者写冶容,后者写艳态。如此美丽风流的女子,词人自然欲长相厮守了;一旦别离,伤如之何!“试问”三句即以设问句式,写离愁别绪扰人日盛,不能安宁。此词影响深远。《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八《圣求词》条即以为陆游“《钗头凤》词,实因《惜分钗》旧调而变平仄相间为仄韵相间耳”。
《圣求词》善于言情,而动人篇章多为相思怀人之作,是追忆而非直陈。下面这首《思佳客》也是一首极沉挚委曲之章。词云:
梦里相逢不记时,断肠多在杏花西。微开笑语兜鞋急,远有灯光掠鬓迟。辞永夜,失深期,一枝黄菊对伤悲。夜凉窗外闻裁剪,应熨沉香制舞衣。
此词最令人过目不忘之处,在于细节和动作的描写。上片首二句言为伊魂牵梦绕,三四句写女子活泼可爱的姿态,实乃相思之缘由。“微开”二句是互文,写词人远远看见、听见女子一边和人说笑一边着急地弯腰拔鞋,直起腰来又用手指理一理鬓发的情形,敏锐地捕捉到最富女性韵味的生活细节并用非常精当的语言表达出来,给人以鲜明而深刻的印象。这是写女子的娇美,下片则写女子的才艺和辛劳。首三句交代与恋人的分别,进一步形容其痛苦。末二句则以女子灯下裁制舞衣,侧面表现女子的才艺和生活的艰辛,让人倍觉温暖和深挚,颇有古乐府的情味,显得格调高古。清人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评此词曰:“调高韵浑,不易得也。‘兜鞋’句尤妙。”基本道出了此词的特点。
吕渭老的情词,并不将情事的叙述作为重点,它们最想表现的是别后深深的思念。至于所怀之人,往往仅用三言两语,至于片言只语,便将其最令人不能忘怀的美好勾勒出来。上举三阕都有此特点。有时,甚至并无一语涉及所怀之人,但相思之情照样让人感动。如《一落索》云:
蝉带残声移别树。晚凉房户。秋风有意染黄花,下几点、凄凉雨。渺渺双鸿飞去。乱云深处。一山红叶为谁愁,供不尽、相思句。
此词寓情景中,以景传情,末句的“相思”方透露出题旨。句句是景语,又句句是在写情,环环催逼,令人抑郁难当。用“一山红叶”为愁着色,意象鲜明而意蕴深沉。盖“红”乃秋魂,是不灭的热情的象征。故陈廷焯《别调集》卷二评曰:“凄紧!”
《卜算子》也同样是直诉相思之情的佳作,词云:
一日抵三秋,半月如千岁。自夏经秋到雪飞,一向都无计。续续说相思,不尽无穷意。若写幽怀一段愁,应用天为纸。
此词既有一般吕词情意深切的共性,又自具特色。这就是明白晓畅,语意浅近,而谋篇精巧。上下片词意相连,一气呵成。尤其是末二句的夸张,非常新鲜,又因为有了前面的倾诉而显得十分自然,具有民歌特色,反映出作者多方面的艺术素养。
受其一贯风格影响,吕渭老写亲情,也一往情深,令人沉醉。如《青玉案》云:
一尊聊对西风醉,况九日、明朝是。曾与茱萸论子细。江天虚旷,暮林横远,人隔银河水。碧云渐展天无际,吹不断、黄昏泪。若作欢期须早计。如何得似,鬓边新菊,双结黄金蕊。
细读圣求词,深感其情感投入的真切深挚,艺术追求的精巧自然,组运锻炼,情景交融,佳句迭出。而词中凄美的风景,伤感的情调,迷茫的思绪,精丽的语言,每有晚唐绝句滋味。如《南歌子》词云:
策杖穿荒圃,登临笑晚风。无穷秋色蔽晴空,遥见夕阳江上、卷飞蓬。雁过菰蒲远,山遥梦寐通。一林枫叶堕愁红。归去暮烟深处、听疏钟。
又如《南乡子》:
小雨阻行舟,人在烟林古渡头。欲挈一尊相就醉,无由,谁见横波入鬓流?百计不迟留,明月他时独上楼。水尽又山山又水,温柔,占断江南万斛愁。
此词完全可以紧缩成一首五言绝句:“小雨阻行舟,烟林古渡头。无由相就醉,明月独登楼。”当然,吕词中的伤感和愁思,除词家个人因素外,也有时代气候的浸润之功在内。
至于精工微妙、妥贴自然的佳句,则比比皆是。如《思佳客》:“江上何人一笛横,倚楼吹得月华生。”《南歌子》:“远色连朱阁,寒鸦噪夕阳。小炉温手酌鹅黄。掩乱一枝清影在寒窗。”《蝶恋花》:“欲诉春情春不管,风枝雨叶空撩乱。”《江城子》:“坐南亭,对疏星。萤光点点,偏向竹梢明。”《眼儿媚》:“晓钗催鬓语南风,碧涧小桥通。榆阴短短,露光炯炯,满地花红。”《柳梢青》:“五湖自有深期,曾指定、灯花细说。燕子巢空,秋鸿程远,音书中绝。”《卜算子》:“要见索商量,见了还无计。心似长檠一点灯,到晓清清地。”这些句子,无论是化用还是自铸,都让人过目不忘,咀嚼不尽。
以上所论为《圣求词》中的短调,而前人似乎更看重长调慢词,以为有周、柳、少游之体态。宋人赵师㞧《圣求词序》即云:“复得圣求词集一编,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耳。”明人杨慎《词品》卷一云:“圣求在宋人不甚著名,而词甚工。如《醉蓬莱》、《扑蝴蝶近》、《惜分钗》、《薄幸》、《选冠子》、《百宜娇》、《豆叶黄》、《鼓笛慢》,佳处不减秦少游。”《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八亦赞同杨慎的看法。当然,也有不同意见。清人冯煦《蒿庵论词》即云:“赵师㞧序吕滨老,谓其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实只其《扑蝴蝶》近之。上半在周、柳之间,其下阕已不称。”事实上,“周词渊源,全自柳出。……特清真有时意较含蓄,辞较精工耳。”①“屯田胜处,本近清真。”②而周、秦同样有可以排比的理由。“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周、秦两家皆极顿挫沉郁之妙。”③“秦之长,清以和;周之长,清以折;而同趋于丽。”④可见柳、秦、周三家都有追求清雅典丽、缜密深曲的共同蕲向,吕渭老有意向三家学作长调,故其长调往往也写得婉媚深窈。
兹举二曲,以供读者吟赏。《望海潮》词云:
侧寒斜雨,微灯薄雾,匆匆过了元宵。帘影护风,盆池见日,青青柳叶柔条。碧草皱裙腰。正昼长烟暖,蜂困莺娇。望处凄迷,半篙绿水浸斜桥。孙郎病酒无聊。记乌丝醉语,碧玉风标。新燕又双,兰心渐吐,嘉期趁取花朝。心事转迢迢。但梦随人远,心与山遥。误了芳音,小窗斜日对芭蕉。
又《扑蝴蝶近》词云:
分钗绾髻,洞府难分手。离觞短阕,啼痕冰舞袖。马嘶霜滑,桥横路转,人依古柳。晓色渐分星斗。怎分剖?心儿一似,倾入离愁万千斗。垂鞭伫立,伤心还病酒。十年梦里婵娟,二月花中豆蔻。春风为谁依旧?
从叙事、情绪、腔调到修辞,确实都可见柳、秦、周三家的影响。
若要用吕渭老自己的词来评价他的词,则其所写情感故事,不外乎《江城子》所云:“闻君见影已堪怜。短因缘,偶同筵。相见无言,分散倍依然。做梦杨花随去也,妆阁畔,绣床前。觉来离绪意绵绵。写蛮笺,倩谁传?鱼雁悠悠,门外水如天。欲上西楼还不忍,难著眼,望秋千。”而其总体特色,亦可用《握金钗》词中的“弦上语,梦中人,天外信”来概括。
当然,毕竟是两宋之交的词人,又有过南渡的经历,无论如何压抑和回避,都难免忧时伤世之情。事实上,词人的忧愤还是这样的深广:“飞雪过江来,船在赤栏桥侧。惹报布帆无恙,著两行亲札。从今日日在南楼,鬓自此时白。一咏一觞谁共?负平生书册。”(《好事近》)这是作者南渡后写给友人的一首词,胡云翼先生《宋词选》评曰:“词虽简短,忧国和忏悔的心情都表达了出来。”可惜以《圣求词》存量之丰,这样的作品实在太少。
第六位是南宋著名女词人朱淑真。
朱淑真,生活于南宋前期,生卒年不详,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杭州)人,一说海宁(今属嘉兴)人。出生仕宦之家,其父曾官于浙西。幼聪慧,喜读书,擅丹青,通音律,工诗词,风格幽艳。后由父母做主出嫁,尝从其夫宦游往来于吴越、荆楚间。因与丈夫情趣不合,抑郁寡欢,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一寓于笔墨,故诗词中多忧愁怨恨之语。其诗最早为南宋魏仲恭所辑,计二百余首,题曰《断肠诗集》,且为之序。魏序称朱淑真死后,“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其词亦大多散佚,至明方单独刻为《断肠词》一卷行世。《全宋词》收其词25首。
朱淑真为宋代屈指可数的女诗人,其诗除多写内心苦闷外,尚有咏史、悯农之篇,成就仅略逊于李清照,而其词的风格和成就亦与其诗相当。朱淑真的词继承晚唐五代词风,又深受秦观、欧阳修等人的影响,形成沉婉凄怆、清切明丽的风格,历代词论家对其词多有褒扬之论。魏仲恭序评其词曰:“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明人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二云:“清楚流丽,有才士所不到。”陆昶《历朝名媛诗词》卷八云:“朱淑真,浙人,才色清丽,罕有比者。”清人陈廷焯《云韶集》卷十云:“淑真词以情胜,凄艳芊绵,除李易安外,无出其右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四云:“淑真清空婉约,纯乎北宋。”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卷十三云:“淑真词绵渺婉约,极合风人之旨。”笔者以为,《断肠词》是当得起这些评语的。
《断肠词》的内容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其一感怀身世,吐露恋情;其二咏物写景,寄寓幽怨。无论是直陈,还是托物,两类词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自伤自怜。受其不幸婚姻影响,朱淑真的词与其诗一样,大多浸染了或浓或淡的愁苦色调,盖陆昶《历朝名媛诗词》卷八所云“由其怨怀多触,遣语容易也”。唯其皆自肺腑间流出,造语天然,故所存25阕,篇篇可诵,佳作纷呈。兹依题材内容,叙论如下:
朱淑真的感怀言情之篇,集中表达了对爱情的追求以及爱情不能自由和长久的幽怨。这类作品几乎篇篇俱佳,杰作颇多。
且来看朱淑真对爱情的大胆表达。《清平乐·夏日游湖》写道: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从内容看,此词所写,当是与情人在湖边的密约偷欢。在封建卫道士眼里,取材已越雷池,而“娇痴”“睡倒人怀”具体细节的透露,就更是大胆狂悖了。可见朱淑真对爱情的渴望和勇敢的叛逆精神。词人的感情是健康的,因为它源自对不幸婚姻的抗争。在写法上,此词也非常高明而又自然。全篇“根据情节的自然发展,由湖上漫游的闲适,写到旖旎缱绻的欢聚高潮,再由此甜蜜欢聚,写到分离归家后苦思眷恋、芳心无所安托的低落情绪,把情感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表达得惟妙惟肖。下阕大起大落,凡人难觅仙踪,堪为词家绝境”①。此其一。其二,“娇痴”二句的细节描写典型生动。千情万态括而有之,引人无限绮思,诚可谓风流中经史。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将此词与李清照《浣溪沙》进行比较后说:“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于言情。”此二句使人联想起北朝民歌《地驱乐歌》:“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但朱淑真表达得更妩媚婉曲,更具概括力。同类题材的作品还有《鹊桥仙·七夕》,写“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强烈表达要与恋人“朝朝与暮暮”厮守而不是一年一度相会的愿望。
可惜在《断肠词》中,欢愉之词极少,而更多相思怨别之作。请看《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此词写离愁,既率直又婉曲。仲春,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词人却触目伤怀,足见其多愁善感。为遣春愁,倚遍栏干,愁情反转深烈,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诘难:“愁来天不管!”这是绝望者自我哀怜的满腔悲愤。下片所写,便是绝望之余的心灰意冷。风和日暖,春光美好,词人却无心观赏,都白白地让莺燕享受了去。人竟不如鸟雀,何等酸楚!爱情也许正如“满院落花”,逃不脱萎谢零落的悲惨命运。可即使闭户垂帘,依然抑制不住思念之情。此词虽短,艺术却非常高明。一是注意炼字。“闲倚遍”之“闲”,以轻松反衬沉重,意味深长。“莺莺燕燕”亦非等闲笔墨,乃暗示鸟雀之成双捉对、两情欢洽,用以反衬自己的孤独寂寞。末句最见功力。通篇言“愁”,愁从何来?开篇的“此情”到底指什么?又与“莺莺燕燕”有什么相干?词人一直没有道破。至篇终,读者方才明白:“断肠芳草远。”原来这一切都是词人伤离念远的结果。“芳草远”,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典故,这是因,“断肠”则是果。“断肠”二字绾结全篇,而“芳草远”三字点题。通篇一气呵成,自然浑成,感情深挚、热烈,凄苦动人。
与《清平乐》题材内容相近,而风格更近于《谒金门》,艺术感染力也更强的,则是《江城子·赏春》: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因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这首词写失恋的哀痛。一段铭心刻骨的恋爱经历,无休止地咬噬着词人的心灵。本是“赏春”时节,满心却是离别的痛苦和无望的思念。以愁心“赏春”,自然是满眼哀景。上片写词人借酒浇愁,分别时情景仍历历在目,倍感凄冷哀伤,赏春变成了伤春。下片记梦,使人联想起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梦因缘”自然是美好的,但春梦既灭,则愁恨转深,当初共枕双栖,而今空衾孤身,哀痛之至,终于长歌当哭,发出“天易见,见伊难”的呼告。《江城子》七三四五言相间,错落有致,婉曲多变;又以两个三言句收拍,顿挫有力。以之来传达哀恸、懊恼和不甘,是非常适宜的。
一如其号与集名所昭示的,《断肠词》乃幽栖人之断肠语,是满页的凄凉与悲伤。因其真切、沉痛,这类词作其实很难轩轾其高下,且录数首以备览。如《生查子》二首写道:
寒食不多时,几日东风恶。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
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西江月·春半》低唱:
办取舞裙歌扇,赏春只怕春寒。卷帘无语对南山,已觉绿肥红浅。去去惜花心懒,踏青闲步江干。恰如飞鸟倦知还。澹荡梨花深院。
《菩萨蛮·秋》二首沉吟:
秋声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萧索。敧枕背灯眠,月和残梦圆。起来钩翠箔,何处寒砧作?独倚小阑干,逼人风露寒。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在朱淑真所有的闺怨词中,传诵最广的是下面这首《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此词题旨集中,提举简要,结构紧凑,字句精炼,音韵流转又语意促迫,篇幅虽短,波澜却多,读之令人黯然。首二句五个“独”字,将词人被孤寂和愁怨腌透的心灵刻画无遗,是怨极冲口而出的自诉。现实生活是如此冰冷,词人只能向虚空里寻求慰藉,上片三、四两句即写伫立伤神,至于感觉春寒袭人,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现代人每言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轻,对于淑真女士而言,这不能承受之轻便是一个“情”字。本是多情女子,偏偏嫁非其偶,封建礼法又让她无法挣脱束缚,于是只能终日独自哀愁、以泪洗面。下片“此情谁见”一句,既承接上片的孤独伤神,又兼指下片的以泪洗面,一语双关,衔接巧妙而自然。最后两句,概述与细节相结合,道尽自己孤寂愁病的痛苦生活。
再来看《断肠词》中的咏物、写景之作。现存25首词中,有咏物词7首,桂花词1、梅花词2、梨花词1、月词1、雪词2,代表作则是《菩萨蛮·咏梅》:
湿云不渡溪桥冷,娥寒初破东风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
将咏梅与抒情合而为一,咏梅即自诉。花寒有人怜,人瘦独自愁,相较之下,其人遭遇更堪悲悯。
材质影响风格,已是公认的文艺规律。与其愁怨基调和婉约风格不同,朱淑真调寄《念奴娇》的两首“催雪”词,立意新颖,清壮朗健,颇有些豪放气概。只是愁人快语,豪放之中,仍难掩愁苦孤独。故二词过片处分别有“应念陇首寒梅,花间无伴,对景真愁绝”和“争奈好景难留,风僝雨僽,打碎光凝色”之语,一弹即破、一吹即散的欢快背后,仍是幽栖居士的一颗伤心。
《断肠词》中写景词多是借景言情之作,像《菩萨蛮·秋》二首、《点绛唇·冬》、《鹧鸪天》(独倚栏干昼日长)数阕,若借《浣溪沙·清明》中的词句来概括,所写皆“恼人光景”也。词人一身孤愁,所以“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生查子》),“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看”(《菩萨蛮》)。比较而言,《清平乐》(风光紧急)和《点绛唇·冬》勉强可以算作单纯的绘景词了,而前阕尤为技法高妙。兹录全词如下: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此词翻用唐代诗人贾岛《三月晦赠刘评事》诗①,构思奇特,匠心独具,耐人寻味。周啸天先生写道:“贾岛原作只是诗人自己寄语朋友,明表惜春之意。而此词却通篇不见有人,全用比兴手法创造了一个童话般的送别场面:时间是三月三十日,行者是春天,送行愁泣者是‘绿野’,催发者为‘风光’,寄语之信使为‘画鼓’,……俨然是大自然导演的一出戏剧。而作者本人惜春之意,即充溢于字里行间,读之尤觉奇趣横生。”②分析鞭辟入里,而女词人的艺术天赋亦由此可窥一斑。
总之,朱淑真的词既有沉婉凄怆的一面,也有清切明丽的一面,而愁怨则一以贯之。其词蓄思沉郁,含情绵邈,形象明丽,造语清雅,韵味悠长,掩有花间、北宋之长,有宋一代女性词手,易安之外,一人而已。
论及朱淑真,便习惯性地联想到李清照。毕竟,她们是两宋女性词坛上的“双子星座”。李清照南渡以后,便主要生活在今浙江地区,最后甚至终老金华,创作出不少名篇佳作。只是因为本书体例局限,加上这些词的地域性并不很强,故不宜在书中细论。但其在金华所写《武陵春》词,却不能不提及。词云:“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金华即使在今天,知名度也未必很高,但无数年轻学子,都从这首词知道了金华和金华的美景。得易安居士,是金华人修来的福气。
第七位便是沈端节。
沈端节,生卒年不详,字约之,号克斋,吴兴(今湖州)人,迁居溧阳(今属江苏)。据张侃《拙轩集》卷五,乾道三年(1167),知芜湖县,以诗谒周必大,周赠诗有“彭州篇什元飞动,工部交游更老苍”之句。乾道五年,张孝祥自荆州辞官返乡居芜湖,沈端节驰书问候。同年夏,孝祥中暑病逝,沈前往吊唁。乾道八年,主管官告院。淳熙三年(1176),知衡州,五年离任。提举江东茶盐。仕至朝散大夫、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著有《克斋集》,已佚。又有《克斋词》一卷。《全宋词》收录其词45首。
沈端节以词知名,其词大多为咏花和相思怀人之作。《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八《克斋词》提要云:“其吐属婉约,颇具风致,固不以《花庵》、《草堂》诸选不见录减价矣。”虽是美言,但仍不够全面。除了继承传统婉约词的题材和风格外,克斋词还表现了较多的时艰和感慨;与同时其他浙江婉约词家相比,克斋词中感伤时世的低徊沉郁之作不但较多而且较好。故其存词虽不多,亦不失为宋代浙江婉约词史上的一位大家。
克斋词中写得最多的是咏花词,共12首,占存词的四分之一强;其中又以咏梅词最多,有8首。另外咏海棠2首,咏桂、菊各1首。这些作品中,虽然也有“醉态天真,半羞微敛,未肯都开了”(《念奴娇》咏海棠)这样的佳句,但总体看,特色不明显,成就一般。
相思怀人是克斋词的又一重要内容,克斋词的基本特色和主导风格就表现在这些作品中。所怀之人主要是爱恋的女子,兼及亲人。先来看两首《虞美人》:
去年寒食初相见,花上双飞燕。今年寒食又花开,垂下重帘不许、燕归来。隔帘听燕呢喃语,似说相思苦。东君都不管闲愁,一任落花飞絮、两悠悠。
卧红堆碧纷无数,春事知何许!班班小雨裛犁花,又是清明时候、不归家。伤春减尽东阳带,人道多情杀。青春留下许多愁,分付与君今夜、一齐休!
这类“吐属婉约,颇具风致”的相思怀人之作还有《菩萨蛮》:
春山千里供行色,客愁浓似春山碧。幸自不思归,子规心上啼。芳意随人老,绿尽江南草。窈窕可人花,路长何处家。
以及《江城子》:
秋声昨夜入梧桐。雨濛濛,洒窗风。短杵疏砧,将恨到帘栊。归梦未成心已远,云不断,水无穷。有人应念水之东。鬓如蓬,理妆慵。览镜沉吟,膏沐为谁容。多少相思多少事,都尽在,不言中。
和《谒金门》:
真个忆,花下雨声初息。猛记乌衣曾旧识,丁宁教去觅。春半峭寒犹力,泪滴两襟成迹。独倚危阑清昼寂,草长流翠碧。
这些体制短小、吐属婉转、风情摇曳的传统型歌曲,从题材内容到表现手法都是婉约词家最得心应手的品种,它们短语情长,含思婉转,音韵谐美,精巧而自然,读后令人齿颊生香。
有时,相思之情还泛滥到咏花词中去,借花草寄托自己郁积的情愫。像《卜算子》咏梅词中的“冷蕊伴疏枝,一笑何时共。江北江南两处愁,忍看花影动”、“客里见梅花,独赏无人共。风度精神总是伊,又是归心动”,以及《惜分飞·桂花》中的“秋后情怀君莫问,拼了因他瘦损”、《行香子》咏梅词结句所云“更绮窗前,冰壶畔,看匀妆”。
克斋词中写得最好的,则是融入家国身世之感的作品,上引《卜算子》梅词,已透露出一些信息,代表作则是《南歌子》:
远树昏鸦闹,衰芦睡鸭双。雪篷烟棹炯寒光,疑是风林纤月、到船窗。时序惊心破,江山引梦长。思量也待不思量,泪染罗巾犹带、旧时香。
冯煦《蒿庵论词》对此词极为推崇,他说:“《提要》论沈端节吐属婉约,颇具风致,似尚未尽克斋之妙。周氏济论词之言曰:‘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克斋所造,已臻实地。而《南歌子》(远树昏鸦闹)一阕,尤为字字沉响,匪仅以婉约擅长也。”此词题旨虽仍是相思怀人,但由于注入了深沉的时代悲痛,从而显得内容坚实,内涵丰富,意味深长,不能仅仅当一首情词来看。事实上,国家的灭亡、故土的沦丧、战乱的持续、交通的阻隔,也确实使许多有情人都天各一方。“时序”二句所陈述的正是这样一种艰难时世。上片写主人公旅途孤寂和思念,下片写现实打碎团圆美梦,只能徒劳地思念。有了国家、民族的灾难做背景,末尾写个人的悲痛就显得更为沉痛、深刻。从“罗巾犹带旧时香”看,主人公对女子的感情是忠贞而持久的;这罗巾应该是女子当初所赠,是爱情的信物,现在只能对之落泪而无能为力了。冯氏以“精力弥满”、“字字沉响”来评价它,受之无愧。
下面这首《卜算子》,也同样当得起冯评。只是所怀之人,已换成了亲人。词云:
愁极强登临,毕竟愁难避。千里江山黯淡中,总是悲秋意。谁插菊花枝?谁带茱萸佩?独倚阑干醉不成,日暮西风起。
这是重九登高望远、思念亲人的一首词。这一天本该是与亲朋团聚的日子,但词人却飘零异乡,独对秋风,触目成愁,挣脱不掉。为什么会这样?“千里江山黯淡中,总是悲秋意”!概括精警,一语中的,道出了战乱年代人民心底的悲凉。
值得注意的是,克斋词中还有一类妙用俗语、体现词家个人旨趣的词作。如《探春令》:
旧家元夜,追随风月,连宵欢宴。被那懑、引得滴流地,一似蛾儿转。而今百事心情懒。灯下几曾忺看。算静中、唯有窗间梅影,合是幽人伴。
和《感皇恩》:
和气霭微宵,黄云飘转。东阁观梅负诗眼。满斟绿酒,唱个曲儿亲劝。愿从今日去,长相见。宝幄欢浓,玉炉香软。彼此宜冬镇长健。绣床儿畔,渐渐日迟风暖。告他事事底,饶一线。
张侃《拙轩词话》对这两首词极为赏识,以为是“用俗语而婉丽”者。此外像《喜迁莺》(暮云千里)、《洞仙歌》(雪肌花貌)、《西江月》(幸自心情稳审),也都是运用俗语较成功的作品,显示出作者发现、提炼民间生活语言的眼光和能力。作者不但学习民间语言,还善于借鉴民歌手法来填词,下面这首《菩萨蛮》就是一首构思巧妙、饶有民歌韵味的词作。词云:“愁人道酒能消解,元来酒是愁人害。对酒越思量,醉来还断肠。酒醒初梦破,梦破愁无那。干净不如休,休时只恁愁。”
作者积极从民间语言中汲取养分,加以利用,给以婉丽为基本风格的言情之作带来清新、活泼和平易的气息,值得肯定;不过,克斋词的主体和主导风格仍是清切婉丽,写景状物仍以刻画为工。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已注意这一点,他说:“宋词名句,多尚浑成,亦有以刻画见长者。沈约之《谒金门》云:‘独倚危栏清昼寂,草长流翠碧。’前调云:‘寒色著人无意绪,竹鸣风似雨。’《如梦令》云:‘忺睡,忺睡,窗在芭蕉叶底。’《念奴娇》云:‘醉态天真,半羞微敛,未肯都开了。’刻画而不涉纤,所以为佳。”其中《如梦令》一阕写早秋轻寒和闲愁,寥寥数语,宛若亲历,尤为佳作。
沈端节词风的多样性还不只此。受具体心境、时机的激发,他甚至创作出高旷垒落的《念奴娇》来。词云:
寻幽览胜,凭危栏、极目风烟平楚。自笑飘零惊岁晚,欲挂衣冠神武。芳甸时巡,醉乡日化,庭实名花旅。阆风蓬顶,自来不见烽戍。宴罢玉宇琼楼,醉中都忘却,瑶池归路。俯瞰尘寰千万落,渺渺峰端栖雾。群玉图书,广寒宫殿,一一经行处。相羊物外,旷怀高视千古。
词人借游仙手法,否定“烽戍”罅隙里的“飘零”人生,遗世高蹈,宴游瑶池、月宫,逍遥物外,高视千古。能写出这样的作品,除词家自身因素外,或许还与受张孝祥的影响有关。
通过以上分析,克斋词的特点和成就已基本显现出来。
最后一位,选择许棐。
许棐(?—1249),字忱父(一作忱夫),海盐人。嘉熙中隐居秦溪,种梅数十株,构屋读书,自号梅屋。慕白居易、苏轼为人,室中挂二像事之。好藏书,见无不录,积至数千卷。许棐诗属江湖派,与陈起、刘克庄诸家往还唱和,尤以绝句见长,清俊闲远。为词则祖花间、南唐及宋初。著有《献丑集》、《梅屋诗稿》、《融春小缀》、《梅屋诗余》等。《全宋词》辑存其词20首。
笔者在确定两宋浙江词坛婉约派八大家时,曾在许棐、沈蔚和吴礼之三人之间反复权衡,颇费踌躇。最后选定许棐,主要是着眼于梅屋词远祧花间、南唐而迥异流俗的艺术旨趣和“阕阕皆佳”的实际成就。①现存梅屋皆为小令,体式、作风皆远绍花间、南唐及宋初,且几乎全咏闺情。不过,格局虽小而清婉绮丽,含情宛转,姿态摇曳;虽规模、仰息于温、韦、冯诸家,但在江湖派盛行的南宋后期词坛,许棐取法五代及宋初的做法,反显得独树一帜,自成一格。这也是一种十分奏效的求新求变手法。
当然,如果单纯是模仿,许棐是没有入选的理由的。自词体诞生以来,闺情就一直是最主要的题材类型之一,被写得烂熟。许棐却能熟中出新,将同类情感表现得更为鲜明、深微、浓烈,每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审美愉悦。概括起来,梅屋闺情词之精彩,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是注重心理描写,极力写出闺中女子因无法排遣而形成的幽微、曲折和强烈的愁怨心理。如《后庭花》写道:
一春不识西湖面,翠羞红倦。雨窗和泪摇湘管,意长笺短。知心惟有雕梁燕,自来相伴。东风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
约与许棐同时的陈郁曾在《藏一话腴》中说:“写照非画物比,盖写形不难,写心唯难也。”本阕写人,即以写心传神取胜。西湖美景天下知,这位女子不但一春未至,且对滴翠流红的西湖美景倍感“羞”、“倦”。言“羞”,叹人不如花;说“倦”,可见对景生妒与久盼归人的折磨。人本衔怨,雨更添愁,泪与雨隔着纱窗点滴相和。情不能已,提笔摅写,可惜意长笺短,郁积的情思仍没有得到宣泄。沉恨细思,梁上飞燕犹能常相陪伴,而那人竟一去不归,使自己独居无伴,终春无欢!去小院内弹一曲琵琶聊以自解吧。孰料暮春时节的情景更让人黯然神伤,悲从中来。只见阵阵风过,落花满院,仿佛自己孤寂的青春正衰残而飘零!一念及此,琵琶弦上不禁陡增怨怒。怨极生愤,至于无理,终于迁怒于东风的冷酷无情。全词以心理变化为线索,将女子独守春闺的愁怨刻画得入木三分,颇有宋初小令气息,与晏殊、张先格调近似。
下面这首《喜迁莺》,主题同样是相思怀人,也同样是一首善于表现心理活动的佳作。词云:
鸠雨细,燕风斜,春悄谢娘家。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钏金寒,钗玉冷,薄醉欲成还醒。一春梳洗不簪花,孤负几韶华!
“谢娘”在这里是个泛称,即指闺妇。开篇三句写春天伴随着细微的春风、春雨悄然来到,却不见谢娘家有春天的气息,依然沉寂。这里的“悄”一语双关,既指春来无声,又暗示女子独守空闺,感受不到春的生机和活力。所以“春悄谢娘家”一句,并不是单纯的描述,它饱含着作者深切细微的理解和同情。明乎此,“一重”二句的怨愤和控诉才显得衔接自然。一层帘幕即已将主人公阻隔在深院幽闺之中,方寸之遥就是天涯,暮云又何必再助纣为虐,将天空遮蔽呢?显然,女主人公内心深处,藏有一个心上人;她想与他会面,却受阻于家规、礼教之类,无能为力,唯有怨诉而已,唯有消极的反抗而已。下片即写女主人公消极的反抗。她摘下金钏,拔下玉钗,无心梳洗打扮,甚至不惜借酒销愁。就这样凄凉憔悴地度过一春,辜负了多少美好时光。
这首词使我们想起后来《牡丹亭》“惊梦”一出中杜丽娘的感叹:“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只是未曾有杜小姐“追梦”的勇气和毅力。抑时代使然欤?总体看,这首词细致微妙地写出了一位女子因困守深闺、失去恋爱自由而产生的反抗心理和悲剧心理,确实“堪称是善于刻画女性婉曲心理的佳作”①。诚如唐圭璋先生《读词札记》“梅屋小品”条所云:“一往清丽芊绵,又复哀怨欲绝。”
与《喜迁莺》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琴调相思引》:
组绣盈箱锦满机,倩谁缝作护花衣?恐花飞去,无复上芳枝。已恨远山迷望眼,不须更画远山眉。正无聊赖,雨外一鸠啼。
暮春时节,风雨交加,百花凋零,闺中人顿起惜花护花之情。她多么希望花朵永驻枝头,美好长在。怎么办呢?织机上锦缎已快完工,箱子里也满是华美的衣料;对啊,为什么不可以将它们裁制成一件件护花衣,使花儿免遭风雨的侵袭?哎,其实自己的青春又何尝不如眼前这些飘零的花朵,正遭受命运的摧残,在孤寂中消逝!整整一个春天,自己都在思念远方的人,深陷痛苦和无望之中,无心梳妆打扮,甚至因为门外眉黛似的远山阻隔了远望的视线,进而对画眉也讨厌起来。想到这里,女子又不禁抬起头,透过雨雾,向远处眺望,直到双眼模糊,一片迷茫。就是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只斑鸠的啼叫,“咕咕咕——咕——”,落寞而凄凉。依然是相思怀人的主题,依然是痴执、热烈的心灵,而表现手法却更为曲折、含蓄,联想出人意外,又深中肯綮,警策动人。“已恨”二句,与上阕《喜迁莺》“一重”二句,有异曲同工之妙,俱为诉情写心的警句,足可传世。
与第一点紧密联系,梅屋词第二个比较精彩的地方,是借重精简而传神的景物描写,用以反衬或陪衬闺怨的痴执、强烈。如《谒金门》写道:
微雨后,染得杏腮红透。春色好时人却瘦!镜寒妆不就。柳外一莺啼昼,约略情怀中酒。困起半弯眉印袖,髻松簪玉溜。
一场春雨之后,百花盛开,红杏娇艳,柳外莺啼。但这位女子却对此结怨生恨:“春色好时人却瘦!”于是连梳妆也懒得打理,心情一如中酒般难受。等到心情稍微好转,勉强起得身来,已是一副愁病交加、散妆乱发而让人怜惜的模样。这首词最主要的写法就是将美丽春色与哀怨心情进行对照,从而凸出人情的不堪承受。“染得杏腮红透”,真个妩媚得让人嫉妒;“春色好时人却瘦”,果然心生妒恨,不愧是基于情景对比的言情佳句。唐圭璋先生《读词札记》评曰:“写情写景,刻画入微,宛然花间遗韵。”
再来读《柳枝》,闺中人低吟道:
冷迫春宵一半床,懒熏香。不如屏里画鸳鸯,永成双。重叠衾罗犹未暖,红烛短。明朝春雨足池塘,落花忙。
仍是相思怀人。春天,一年中最美的时光,天气逐渐回暖的季节,本应快乐、温馨才是。但闺中人因为长夜独守,感受到的却是凄凉和孤苦。连宵的春雨让她更加愁闷,心灰意冷,香也懒得熏,重叠被褥依然觉得通体冰凉,夜深烛尽犹未成眠,哀叹自己还不如画屏上的鸳鸯,可以和对方永不分离。长此以往,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注定要在孤苦中消歇;就好比门外池塘边那些美丽的花朵,明天大概都在水面上漂浮着吧。末尾“明朝”二句,以景衬情,含蓄自然,鲜活生动,引人遐思绵绵。即使没有末二句所言春雨,光是独居,已能让闺中人哀怨不已了;现在,出人意外,多了一场连宵春雨,而且“足”字还表明雨很大,就增进一层,使闺中人的凄凉和绝望更为突出地呈现到我们面前。所以如果就整首词看,末二句的写景实在是神来之笔,出人意表又恰中下怀。而想象中明日池塘落花的澹荡明丽,又反衬了今夜闺中人心情的烦乱、灰冷。唐圭璋先生《读词札记》云:“末句自然生动,无惭名句。”洵为佳评。
以绘景衬情取胜的佳作,还有《鹧鸪天》:
翠凤金鸾绣欲成,沉香亭下款新晴。绿随杨柳阴边去,红踏桃花片上行。莺意绪,蝶心情,一时分付小银筝。归来玉醉花柔困,月滤窗纱约半更。
还是闺中人,还是相思怀人。上片写闺中人停下女红,去户外沐浴雨后的新晴,岸边绿柳成荫,脚下桃红片片。下片写耳边莺鸣、眼前蝶舞,又勾起她相思怀人之情,无奈之下,只得将一腔郁闷和幽怨宣泄到筝弦上。不知不觉,夜晚已经来临。她带着空虚和疲惫,回到屋内,只见月光正透过窗纱,将一角照亮。与上两阕相比,这首词题旨含蓄,景物艳美。“绿随”二句,妍冶绝伦,令人沉醉。而末尾“月滤”一句,则用滤窗烛幽的清冷月光,将闺中人不甘孤寂的幽怨表达得凄清而明朗。
此外,前引《满庭芳》“东风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亦是借景衬情的佳句。这类作品,若借用许棐自己的词句来评价他的词,便是《小重山》所云:“强排春恨剪新词。词未就,莺唱缕金衣。”
梅屋词的第三个特色,是善于用极为平常的生活细节凸显闺中人的娇痴妩媚。比如《虞美人》:
杏花窗底人中酒,花与人相守。帘衣不肯护春寒,一声娇嚏两眉攒,拥衾眠。明朝又有秋千约,恐未忺梳掠。倩谁传语画楼风,略吹丝雨湿春红,绊游踪。
以及《荷叶杯》:
鹊踏画檐双噪。书到。和笑拆封看。归程能隔几重山?远约数宵间!准备绣轮雕辔。游戏。说与百花知。莫教枝上一红飞,留伴玉东西。
前一首中的“帘衣不肯护春寒,一声娇嚏两眉攒,拥衾眠”,后一首中的“鹊踏画檐双噪。书到。和笑拆封看”,采自生活第一线,原汁原味,鲜活生动,令人过目不忘,非“活色生香”不足以形容。当然,这些细节描写都是和相应的心理描写,还有景物的陪衬,配合运用的。特别是《荷叶杯》一词,心理描写极为精彩。上片“归程”二句,活脱脱写出女子盼望远行人早日归来的急迫心情。下片写闺中人风风火火,立刻准备迎接远行人的归来,甚至做出无理的傻事。她竟然要求百花,一朵也不许凋谢,要留在枝头,等心上人回来宴饮时观赏。
总之,读梅屋词,我们惊叹于作者对女性心理细如发丝的感知能力和洞幽烛微的表达能力,以及由此产生的委婉含蓄的艺术效果。素淡之上缀绮艳,轻柔之下多幻想,消沉之际生热望,平静之中藏跌宕,幽细之中见疏朗,从中似乎可以看出皇甫松、孙光宪,以及张先、吕本中的影响。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评价说:“梅屋词,生香活色,跌宕风流,小令之特健药也。”诚可谓梅屋解人。
“双拽头”、“八大家”之外,尚有“十才子”。这里先介绍沈蔚、吴礼之两位。
沈蔚,生卒年不详,字会宗,一说字文伯,吴兴(今湖州)人。生当南北宋之际,与蔡伸、毛滂、胡仔诸人交游唱和,有斋居名“梦蝶”。工诗,曾应诏入朝或在朝为官。坐事贬化州,后归隐吴兴山水间。著有词集,已佚。近人赵万里辑有《沈文伯词》。《全宋词》录存21首。沈词的风格是委婉明丽,除受晏殊影响外,部分受苏轼影响,虽无其雄豪而得其清逸。
沈蔚长于绘景,意境清雅,其佳作亦主要产自写景。《天仙子》一阕尤为时人所激赏,词云:
景物因人成胜概,满目更无尘可碍。等闲帘幕小栏干。衣未解,心先快,明月清风如有待。谁信门前车马隘,别是人间闲世界。坐中无物不清凉。山一带,水一派,流水白云长自在。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有云:“贾耘老有水阁,在苕溪之上,景物清旷。东坡作守时,屡过之,题诗画竹于壁间。沈会宗又为赋小词云……”按:贾收,生卒年不详,字耘老,钱塘人。苏轼知杭州,览观吴山有美堂题诗,以贾收所题为冠,遂与之交游,唱酬极多。后苏轼离去,贾收作亭,名“怀苏”。有诗一编,亦题《怀苏集》,已佚。此词歌咏清雅闲适的环境和心境,流露出比较明显的隐逸情怀,读之使人怡情悦性、超尘脱俗,确实“大有受用”①处。从中约略可以看出苏轼的影响来。
类似的以清逸见长的作品还有《小重山》和《转调蝶恋花》,兹俱引如下:
花过园林清荫浓,琅玕新脱笋,绿丛丛。雨声只在小池东。闲敧枕,直面芰荷风。长日敞帘栊。轻尘飞不到,画堂空。一尊今夜与谁同?人如玉,相对月明中。
渐近朱门香夹道,一片笙歌,依约楼台杪。野色和烟满芳草,溪光曲曲山回抱。物华不逐人间老,日日春风,在处花枝好。莫恨云深路难到,刘郎可惜归来早。
《小重山》择景精当、绘声绘色,《转调蝶恋花》气韵流走、遗貌取神,但闲适超然的旨趣,是一致的。同时,沈蔚的这类写景词,每每有要言不烦的哲理表达,既暗示、强化了作品的意蕴,也提升了作品的格调。以《天仙子》一阕最为突出。如“景物因人成胜概”、“明月清风如有待”、“别是人间闲世界”、“坐中无物不清凉”诸语皆是。上引“物华不逐人间老,日日春风,在处花枝好”,以及《寻梅》中的“眼前大抵情无那,好景色、只消些个”,亦属此类。从中可以看出晏殊对他的影响。
此外,沈蔚的言情之作也有一定特色。《蓦山溪》一阕,运用托笔,将离情曲折传出,耐人寻味。词云:
想伊不住,船在蓝桥路。别语未甘听,更拟问、而今是去?门前杨柳,几日转西风。将行色,欲留心,忽忽城头鼓。一番幽会,只觉添愁绪。邂逅却相逢,又还有、此时欢否?临岐把酒,莫惜十分斟。尊前月,月中人,明夜知何处?
吴礼之,生卒年不详,字子和,号顺受老人,钱塘人,生平事迹待考。有《顺受老人词》五卷,已佚。今有赵万里辑本《顺受老人词》一卷。《全宋词》收录其词20首。
吴礼之为词,长于言情。其慢词佳处似秦、柳。如《丑奴儿·秋别》云:
金风颤叶,那更饯别江楼。听凄切、阳关声断,楚馆云收。去也难留,万重烟水一扁舟。锦屏罗幌,多应换得,蓼岸苹洲。凝想恁时欢笑,伤今萍梗悠悠。谩回首、妖娆何处,眷恋无由。先自悲秋,眼前景物只供愁。寂寥情绪,也恨分浅,也悔风流。
羁旅与艳情,写景与怀人,一气贯注,浑然无间,意境开阔而情思沉挚,造语浅近而达意精切,洵为佳制。末尾“眼前”以下数句,被清人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卷上评为“能以极寻常语言,为极透脱文字”。被沈雄同时称道的还有《雨中花》末尾“酿造”以下数句。其实,《雨中花》整个下片都写得极好:“凭栏念及,夕阳西下,暮烟四起江村。渐入夜、疏星映柳,新月笼云。酝造一生清瘦,能消几个黄昏?断肠时候,帘垂深院,人掩重门。”“凭栏”以下数句写景,迷茫清冷,宛在目前。
小令佳处则似晏、欧。如《渔家傲·闺思》云:
红日三竿莺百啭,梦回鸳枕离魂乱。料得玉人肠已断。眉峰敛,晓妆镜里春愁满。绿琐窗深难见面,云笺谩写教谁传?闻道笙歌归小院。梁尘颤,多因唱我新词劝。
情韵与修辞都确实酷似晏、欧的同类作品,而“晓妆镜里春愁满”一句,尤为赋愁的妙句,既贴切又新奇。但吴礼之写得最好的情词,当推下面这首《蝶恋花·别恨》。词云:
急水浮萍风里絮,恰似人情,恩爱无凭据。去便不来来便去,到头毕竟成轻负。帘卷春山朝又暮,莺燕空忙,不念花无主。心事万千谁与诉,断云零雨知何处!
此词直抒刻骨铭心的离愁别恨,其情怨望而呜咽,其词汩汩而峻急;眼前景,身边事,随手拈来,即成佳喻,丝毫不见刻削痕迹。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云:“此词空中传恨,循环无端,……最为擅场。”
难能可贵的是,顺受词中还有一首哀悼殉情男女的纪实之作,调寄《霜天晓角》:“连环易缺,难解同心结。痴騃佳人才子,情缘重,怕离别。意切,人路绝,共沉烟水阔。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断桥月。”词前小序云:“王生、陶氏月夜共沉西湖,赋此吊之。”可见作者对人间真挚爱情的心仪首肯,于此亦可佐证其擅长情词并非偶然。
不过,我们发现,与秦柳、晏欧相比,吴礼之词中多了一份无奈和急切。这种特征在《蝶恋花·别恨》一词中已有很明显的表现。在《霜天晓角·秋景》中也有同样的反映,词云:
西风又急,细雨黄花湿。楼枕一篙烟水,兰舟漾,画桥侧。念昔,空泪滴!故人何处觅?魂断菱歌凄怨,疏帘卷,暮山碧。
此词名为写景,亦多设景语,而实抒离情,其情境与上引《蝶恋花》颇为相似。
至于怀古词《生查子·浙江》之直抒感慨,直发议论,就更接近豪放风格了。由此又可见吴礼之思想性格中执着、严肃而又旷达的一面。或许因此,也才有了《瑞鹤仙·秋思》这样“词鄙意高”①、“可解酲呼梦”②的作品。
其余八子则大致按年代先后介绍如下:
葛立方(1092?—1164),葛胜仲长子,字常之,号归愚,祖籍江阴(今属江苏),南渡后寓居吴兴(今湖州)。早年随父宦游,宣和中以门荫为国子监书库官。绍兴八年(1138),进士及第。十七年,除秘书省正字。十九年,转校书郎。二十一年,任考功员外郎,兼权中书舍人。二十五年,除吏部员外郎。二十六年,守左司郎中,为贺金生辰使使金。二十七年,权吏部侍郎。二十九年,出知袁州,旋罢职。三十二年,除知宣州,未到任即罢。隆兴二年卒于湖州。著有《归愚集》、《韵语阳秋》、《归愚词》。《全宋词》录存其词39首。
立方博览群书,与父胜仲俱为诗词名家。在宋代浙江婉约词家中,归愚词的题材构成比较丰富。按题材类型统计,计有咏物词12首,祝颂词9首,写景词6首,节序词4首,羁旅词、亲情词各3首,科举、闲适、隐逸之作各2首,怀古、交游、谈艺、闲愁、咏怀之作各1首。不过,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八云:“其词多平实铺叙,少清新宛转之思,然大致不失宋人规格。”今诵《归愚词》,即使是一般论者所肯定的《满庭芳》咏梅数阕,也不例外,确实雍容舒展有余,而曲折清丽不足。
不过,下面这首《卜算子》咏荷词,不但清新,而且宛转,允为佳作。词云:
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淡淡烟,几点疏疏雨。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
“水芝”乃荷花别名。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娇美清纯,饮酒赏荷是古人常有的一种雅兴,宋代咏荷词多达147首就是一个证明。在众多咏荷词中,本篇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成为名篇佳作,主要得益于艺术表现上的新颖别致,写活了荷花的清丽形象。一是从多方面、多角度对荷花进行描绘和烘托,把荷花的形象写活了;更明显的艺术技巧则是运用了大量的叠字,凭借叠字丰富而独特的艺术表现力①,把荷花的精神、气质也写活了。清人王弈清《历代词话》卷七引宋人周密《草窗词评》云:“葛立方《卜算子》词,用十八叠字,妙手无痕,堪与李清照《声声慢》并绝古今。”唐圭璋先生《读词札记》亦本此说:“连用十八叠字,妙手无痕,在宋人词中,亦创见之什也。”张德瀛《词徵》卷五则为其溯源:“葛常之‘袅袅水芝红’词,句皆叠字,如唐人之宛转曲,世谓其源出‘青青河畔草’一诗,然屈原《九章·悲回风》及《无量寿经》‘行行相值’六语,又为葛词之祖。”词的上片,写荷花甘于微贱,与蒹葭杂处,并对自己生长的地方充满感情。接着选取几个典型的秋景作点染,写荷花生长环境的秀美,用从侧面烘托荷花秀逸灵动的风神。下片写饮酒赏荷。醉眼朦胧中,荷花就好像亭亭玉立、含情脉脉的秀丽少女,那刚开放一半的花瓣又酷似巨大的酒杯,里面盛满了流霞般的美酒,由少女用修美的手臂高举着,咏荷、宴饮与赏荷在这里妙合为一。通篇构思新巧,匠心自运,妙想联翩,美不胜收。有此一篇,足称词人矣。
姜特立(1125—?),字邦杰,号南山老人,丽水人。靖康中,父绶殉难,补承信郎。孝宗淳熙十一年,蒙恩召试,时年六十。为福建路兵马副都监。迁閤门舍人,同春坊事。光宗即位,除知閤门事。恃恩无忌,为留正所论,夺职与外祠。宁宗嘉泰元年,以和州防御使为庆远军节度使。有《梅山续稿》。
特立为人不足道,但工于诗,宗苏、黄,意境超旷,自然流露,不事雕琢,韩元吉、陆游、杨万里诸家皆称赏之。今存词共21首,大多为赠妓、咏花、生朝自寿之作,内容、艺术可称道者无多。但写景篇什中却有值得一读者,如《菩萨蛮》词云:
日长庭院无人到,琅玕翠影摇寒瓮。困卧北窗凉,好风吹梦长。璧月升东岭,冷浸扶疏影。苗叶万珠明,露华圆更清。
又如《画堂春》词云:
故园二月正芳菲,红紫团枝。一番草绿谢郎池,人醉如泥。底事江乡风物,年年独殿芳时?无情燕子背人飞,似愧春迟。
此二阕皆清丽自然之作。但《菩萨蛮》潇洒自在,闲适致远;《画堂春》似隐有垂老失志的怨恨。
言情之作则以《霜天晓角·为夜游湖作》及《浪淘沙》二阕为佳。俱引如下:
欢娱电掣,何况轻离别!料得两情无奈,思量尽、总难说。酒热,凄兴发,共寻波底月。长结西湖心愿,水有尽、情无歇。
春事有来期,且喜春归。问春何似去年时?报道今年春意好,随分开眉。往事莫伤悲,光景如飞,十分潘鬓已成丝。幸是风流犹未减,且醉芳菲。
缅怀中有期待,伤逝中有执着,甚至还有超脱,言情而不泥于情,专而不昵,于是作品就有了一定的格调和高度。可惜这样的作品仅此两阕而已。
章良能(?—1214?),字达之,丽水人。淳熙五年进士。官至参知政事。死谥文壮。存词1首,即《小重山》:“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阑红芍药,已抽簪。雨余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人到中年,每多伤逝情怀;最不堪者,那颗少年心不复在矣。
高似孙,字续古,号疏寮,鄞县人,一说余姚人,文虎子。淳熙十一年进士。有才无行。存词4首。其《眼儿媚》词云:“翠帘低护郁金堂,犹自未忺妆。梨花新月,杏花新雨,怎奈昏黄?春今不管人相忆,欲去又相将。只销相约,与春同去,须到君行。”下片写闺中人既怨春无情离去,复又生出祈请与春同往郎边的奇想,构思新巧。
徐照,字道晖,又字灵晖,号山民,为“永嘉四灵”之一。今存词5首,皆闺中相思之词,大多构思新巧,有《花间》遗韵。如《瑞鹧鸪》云:“雨多庭石上苔文,门外春光老几分。为把旧书藏宝带,误翻残酒湿绡裙。风头花片难装缀,愁里莺声怯听闻。恰似翦刀裁破恨,半随妾处半随君。”又《阮郎归》云:“绿杨庭户静沉沉,杨花吹满襟。晚来闲向水边寻,惊飞双浴禽。分别后,忍登临,暮寒天气阴。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
楼槃,字考甫,号曲涧,鄞人,楼钥孙。举进士,绍定初官庆元府学教谕。词仅存《霜天晓角》咏梅2首。其一云:“月淡风轻,黄昏未是清。吟到十分清处,也不啻、二三更。晓钟天未明,晓霜人未行。只有城头残角,说得尽、我平生。”其二云:“翦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谁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别后,辜负我、到如今。”俱以梅花口吻出之,极写花魂之孤高,环境之孤寂,身世之孤独,用语浅淡疏朗,仿佛专意为林逋及其梅癖做注脚。
楼枎,字叔茂,号梅麓,鄞人,楼钥孙。淳祐中,历知泰州、邵武军。存词3首。其《菩萨蛮》云:“丝丝杨柳莺声近,晚风吹过秋千影。寒色一帘轻,灯残梦不成。耳边消息在,笑指花梢待。又是不归来,满庭花自开。”清新明丽,疏快自然,寓曲于直,极富《花间》韵味。顺便提及,楼枎有《沁园春·登候涛山》一阕①,题材独特,风格豪放。
周容,字子宽,四明人。存词1首,即《小重山》:“谢了梅花恨不禁。小楼羞独倚,暮云平。夕阳微放柳梢明。东风冷,眉岫翠寒生。无限远山青,重重遮不断,旧离情。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陈廷焯《闲情集》卷二评曰:“此词精绝,只写眼前景物而愁恨连绵不解,直令读者神迷所往。”
婉约词清切婉丽,风流蕴藉,贴近人情,含英咀华,每觉性灵摇荡,齿颊生香,实有令格律—风雅、豪放两派难以企及处,加上婉约词多以小令出之,轻唇利吻,便于诵读,故常得读者私淑偏爱。接受者如此,创作者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或许也是两宋浙江婉约词创作取得骄人成就的原因之一吧。此外,还应该看到,浙江山水的温柔秀美,浙江才人的机灵工巧,浙江女子的清丽多情,还有浙江作为首善之区而吸引着众多词人,也都是宋代浙江婉约词繁荣的几个重要因素。
①余传棚《唐宋词流派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1、62页。
①见王士祯撰《花草蒙拾》“舒亶词语”条。唐圭璋《词话丛编》本,第678页。
①《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五。
①《唐宋词鉴赏辞典(唐·五代·北宋)》第1072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
②(清)张宗橚《词林纪事》卷七引,第479页。
①张宗橚《词林纪事》卷十引卢祖皋语。卢氏此语同时评二词佳句,另两句是《谒金门》中的“檀炷绕窗灯背壁,画檐残雨滴”。
①蔡嵩云《柯亭词论》,《词话丛编》本。
②冯煦《蒿庵论词》,《词话丛编》本。
③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卷五,《词话丛编》本。
④董士锡《齐物论斋文集》卷二《餐华吟馆词叙》影印,上海图书馆藏清道光二十年江阴暨阳书院刻本。
①黄嫣梨著《朱淑真研究》,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52页。
①贾岛原诗如下:“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②唐圭璋等撰《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第1335页。
①唐圭璋先生《词学论丛·读词札记》“梅屋小品”条云:“共十八阕,皆小令,饶有宋初气息。南宋人词,多长短杂陈,幽愤满纸。惟此则特异,盖心在江湖,早忘朝市之风尘矣。十八阕,阕阕皆佳,不图风雨满山,犹有山谷黄莺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37页。
①杨海明先生语。载《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2页。
①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卷十五云:“‘景物因人’句,大有受用,无错看过。”
①(宋)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四评语。
②(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四评语。
①杨仲义先生认为,“复叠之美”有六:“尽意美”、“动听美”、“形象美”、“传神美”、“错综美”、“精炼美”。见《诗骚新识》第三章《风骚审美》第四节《字词章句的复叠之美》,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
①《延祐四明志》卷七云:“招宝山,在(定海)县东八里,一名候涛山,为海控扼。旧称山下有蚌生明珠,往来波涛之间,渔舟或得之,即光耀逼人,骇浪继作,不可行,投之乃止。大洋阴晦夕,或见光彩,近则隐藏。宋梅麓楼公枎有词云《沁园春》(略)。词镌崖石,今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