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诗两种文化现象上千年的交流融合,不知冲开了多少禅师的智慧之门,开启了多少诗人的性灵之窗,凝聚成多少莹澈玲珑的艺术精品。在沉静的观照下,在活泼的体验中,在出神入化的冥想里,在豁然贯通的顿悟后,于是,诗坛便有了“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禅境,有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禅悦,有了“横说竖说,了无剩语”的禅机,有了“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禅趣。凡此种种,我们都可以称之为禅诗。
禅诗的世界,是何等精微玄妙的世界啊!圆转入神,空灵缥缈,蝉蜕蝶化,鸢飞鱼跃,无论是尊者的棒喝,还是诗人的吟唱,都让人玩味不尽,或惊愕,或沉醉,或惆怅,或喜悦,那种感受,真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张孝祥语),“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黄庭坚语)。那一条条通幽的曲径,诱惑着我们去品鉴禅房中的树影花姿。正因如此,我才冒着“说似一物即不中”的危险,强作“知解宗徒”,选取若干首禅诗细作赏析,希望与读者一道在充满禅意的世界信步徜徉。
依禅家宗旨,胜义妙谛形诸文字,便落入了“第二义”,堕入魔障,当吃三十大棒。好在诗家有“诗无达诂”的挡箭牌,有《周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的古训以及现代西方的阐释学和接受美学的理论撑腰,我便可以站在诗家的立场上来作创造性的“误读”。郢书燕说也好,佛头着粪也好,读者切勿执着于此,若能自登智慧或审美之岸,尽可不必再理会这块破筏。
禅诗中的佳作,何止上千。我这里赏析的若干首,不过是尝鼎一脔而已。
深林返景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
唐诗人王维字摩诘,他的名和字取自佛经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维摩诘居士。王维与禅宗的南北二宗都有很深的关系。他代为北宗舜阇黎写过《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大通就是北宗的六祖神秀,大照就是北宗七祖普寂。他后来又受神会之托为南宗六祖慧能撰写了一篇《能禅师碑》。禅宗的思维方式和人生哲学在他的诗中打下深深的烙印。清代王士禛称赞王维的《辋川绝句》“字字入禅”,而《鹿柴》这首诗禅意尤浓。
这首诗写的是诗人在黄昏时分独坐于空山密林中的瞬间感受。整个境界是那么静幽淡雅,散发出一股清气,似乎一切喧嚣和热闹在这里都消失于无边的空寂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为了表现深山静景,却偏要写偶尔可闻却不见其人的话语,点缀一抹深林返影微淡的光彩,用声音和光影来突出空山的静谧幽深。这种写法固然可以用动静相形、喧寂相衬和光色相配的艺术辩证法来解释,但是诗人的感受不止于此。这“人语”在空山无人的背景里若真若幻,跫然而响,杳然而逝,是寂中之音,空中之音。这“返景”之“景”读作“影”,是夕阳透过深林的反光,若有若无,闪烁明灭,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
诗人选用“响”和“景(影)”二字大有深意,《大品般若经》中著名的“大乘十喻”就有诸法“如响”“如影”二喻,这恐怕不是偶合。清人徐增《而庵诗话》称“摩诘精大雄氏(即佛陀)之学,篇章词句,皆合圣教”,指出王维诗暗含佛学思想的特征。因此可以这样说,这首诗的用意不只是为了显示晚山的空灵景致,而且着力于暗示这些声响光影,不过都是不可扪摸、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与禅宗尊奉的《金刚般若经》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空”合若符契。当人语的回响沉寂于空山之后,当返影的光彩消融于青苔之上,一切又归于静止和寂灭,这才是永恒。
山空鸟鸣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鸟鸣涧》)
王维的诗特别善于描写空山静夜中的轻动微响,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等。而这首《鸟鸣涧》更以极为宁静的背景下的几声鸟语营造了一个充满禅意诗情的境界。
这是一个闲散无事之人眼中的世界,空旷山林中的桂树,在万籁无声的静夜飘坠几片花瓣,明月穿破云层,清辉洒落疏林,惊醒枝头的栖鸟,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山涧中回响。这究竟是动还是静?是喧还是寂?如果说是动的话,那么,不把心与境一同沉入深深的静,如何能体验得到桂花的飘落?如果说是喧,那么,鸟鸣空谷就不应该产生如此“夜静春山空”的感觉。白居易《琵琶行》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说法,而王维描写的此情此景,却是“此时有声胜无声”。正是几声鸟语才表达了比无声更沉静的意境。如果说它是静吧,那无言的月出、无声的月光竟至惊醒沉睡的山鸟,一“惊”字,又该是怎样一种激烈的动和喧?动静相形,喧寂相衬,这就是诗人从禅宗那里借鉴来的艺术辩证法。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禅’的心灵状态。”(《美学散步》)
同时,动静相形也是宴坐静观的“禅”所必然带来的艺术思维方式。诗中的“人闲”是指诗人之闲,因闲而远离尘嚣,超越功利,进入一种安宁而绝不激动的心灵状态,也就是禅宗的“寂照”状态。此时,诗人的心虚静如空谷,澄澈如空潭,所谓“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因而捕捉到大千世界的极细微的动静喧寂。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诗中写了鸟的惊动和鸣叫,但给人的感觉仍是“动中的极静”,难怪明人胡应麟称此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诗薮》内编卷六)。
顺便指出,诗中的“桂花”因在春景中出现,历来使人们感到困惑,有人认为这是诗人的败笔,有人考证有一种桂树春季开花。其实,如果站在禅学的立场来看,这不过是诗人的“妙观逸想”而已,和他的“雪中芭蕉”一样,借春天的桂花来表明超时空的万法平等的禅理。沈括《梦溪笔谈》指出:“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李、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如神,迥得天意。”
薄暮空潭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王维《过香积寺》)
香积寺寺名取自《维摩诘经·香积佛品》,是说上方界有国名众香,佛号香积,一切皆以香作楼阁,苑园皆香。寺名如此,当为佛教胜地。
这首诗写了游香积寺的全过程。诗人曾闻香积寺之名,却不知究竟在山中何处,唯见峰峦入云,渺不可测。及至身行在古木葱茏的深山里,方惊讶这人迹罕至之处,竟传出杳杳钟声。流泉为高险的山石所阻,鸣声幽咽;日光因苍郁的松林所衬,色调清冷。深潭本为毒龙的窟宅,现已空无所有,想必是毒龙已被坐禅的高僧所制服。
从表层语义上看,这首诗是写一次寻访古寺的经历,所以清人俞陛云《诗境浅说》曰:“常建过破山寺,咏寺中静趣,此诗咏寺外幽景,皆不从本寺落笔。游山寺者,可知所着想矣。”然而,仅将此诗视为写景杰作,尚嫌肤浅。从深层语义上看,古寺象征着佛土禅境,寻访古寺的过程就意味着一次参禅悟道的过程。诗的前四句暗示由愚迷到觉悟。“入云峰”“无人径”写出不知寺(禅境)之所在的迷惑,也就是禅师们常说的“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而深山钟声则如当头棒喝,令人发深省,寺在何处,道在何处,不言而喻。后四句进一步写出诗人在静穆的观照中达到禅悟的极境。泉声咽而不响,日光冷而不热,人之心亦共流泉斜日归并于石之肃穆,松之冷寂。此时,人未至寺庙,心灵已在山光水色中得到净化升华。因而,当诗人在苍茫暮色里来到寺外空潭边宴坐安禅时,心中一切杂念妄想消除殆尽,如潭水般空明纯净。“毒龙”的典故,出自《涅槃经》:“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毒龙比喻妄想之心。则安禅所制服的毒龙,既指在深潭中危害的毒龙,也双关人心中烦恼欲望诸杂念的毒龙。
这首诗不仅以形象呈现禅境,而且在艺术上巧夺天工。尤其是中间两联,被清末吴汝纶称为“幽微夐邈,最是王、孟得意神境”(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四引)。“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二句,给人径路绝而风云通的感觉,不经意道出,而自然浑成。“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二句,写喧中之寂,暖中之寒,有反常合道的奇趣,并暗合现代音乐和绘画的美学原则。
水穷云起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终南别业》)
如果说王维中年学佛主要醉心于北宗的安禅宴坐的话,那么到了晚年则更多地接受了南宗禅无住无念、任运随缘的宗旨。这首诗抒写了晚岁隐居终南山的闲适心情,表现出诗人兴来独往、行无所事的禅悦。清人徐增在《唐诗解读》卷五中对此诗作过极透辟的分析,姑且转引如下,以飨读者:“右丞中岁学佛,故云好道。晚岁结庐于终南山之陲以养静。既家于此,有兴每独往。独往,是善游山水人妙诀。随己之意,只管行去。行到水穷,去不得处,我亦便止。倘有云起,我即坐而看云之起。坐久当还,偶遇林叟,便与谈论山间水边之事,相与留连,则便不能以定还期矣。于佛法看来,总是个无我,行无所事,行到处便是大死,坐看是得活,偶然是任运。此真好道人行履,谓之好道不虚也。”也就是说,王维在诗中表现出来的自然适意的行为方式,与南宗禅奉行的佛法如出一辙,所谓“行无所事”正如临济义玄禅师语录所云“要行即行,要坐就坐”(《古尊宿语录》卷四)。
这首诗在历代都受到高度评价,宋人苏庠曰:“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从诗情画意中,拈出诗人超然物外之意,不为无见。清人沈德潜曰:“行无所事,一片化机,末语‘无还期’,谓不定还期也。”(《唐宋诗举要》卷四引)如徐增一样从佛法禅理悟入,更具慧眼。
这首诗最值得注意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难怪唐宋禅师在接引学人、勘辨来者之际,常常称引,原来正是有得于其中玄妙的禅机。这两句诗不光表现出“随己之意,只管行去”的任运随缘的无心行为,还暗寓着随遇皆道、触处可悟的参禅方式,暗寓着始于追根穷源的寻思、终于心行路绝的默照的悟道过程。追寻真理之源,直到山穷水尽之处,无路可走之处,这就是禅宗所谓“大死一番”;正因在此时无路可走,放却追寻之心,不妨休歇,才顿然觉得智慧之云慢慢在心中升起,这就是禅宗所谓“死中得活”。所以,有和尚问:“向上一路,千圣不传,未审如何是向上一路?”泐潭文准禅师答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五灯会元》卷十七)把它作为悟道的“向上一路”的隐喻。
这两句所使用的行云流水的意象,正如唐诗人戴叔伦所说:“云闲虚我心,水清澹吾味。”(《古意》)是禅家澹泊清净的生活与闲散自由的心境的象征。这两句还体现了禅宗的时空观。第一句用“处”字把行到水源的时间过程空间化了,第二句用“时”字把诗人与云之间的空间关系时间化了。这就是禅宗说的“所谓有时,时已是有,有皆是时也”(道元禅师语),即时间就是空间的存在(“有”),空间的存在都是时间。这样,瞬间变成了永恒。
由于这首诗意味深长的禅趣是通过形象表现出来的,不离感性又超越感性,因而格外空灵蕴藉,令人涵泳不尽。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