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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机犹存的浙派嗣响

跟前、中、后期一样,晚清末期浙西词派作家,并不仅限于浙籍。像长洲(今江苏苏州)陶梁、孙麟趾、宋志沂,以及金匮(今江苏无锡)杨夔生等,岭南的叶衍兰、汪瑔、沈世良,福建的叶大壮,皆承浙派法乳而能自鸣一家。本书讨论的末期浙派名家主要是姚燮、黄燮清、杜文澜、张鸣珂四位,其中姚、黄二位成就较高。

姚燮(1805—1864),字梅伯,号复庄,又号野桥,别号大梅山民、二石生、东海生、疏影词史、复道人等。宁波镇海人。道光十四年(1834)举人。学识广博,著作宏富,除诗集《复庄诗问》外,其《今乐考证》、《读<红楼梦>纲领》尤称伟制,影响巨大。词有《疏影楼词》。前五卷刊于道光十三年,为三十岁前所作;《续疏影楼词》八卷旧有校写本。1986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刊行合编为《疏影楼词》。此外尚有《苦海航》等作。《苦海航》系《沁园春》组词108首,乃作者咸丰三年(1853)沪渎狭邪冶游之作。

姚氏填词宗浙西词派,前期多应酬、侧艳之作。如《一痕沙》云:“卷起低低帘子,飞出双双燕子。不见也相思,况逢时!燕早飞飞去了,帘又低低垂了。若识恁匆匆,悔相逢。”后期历经战乱,格因情变,颇多记事,清苍老辣之味转多,每咏芜田、寂市、断井、颓楼,总而合之,可为《芜城赋》。代表作有《月下笛·绝塞》、《高阳台·登越州酒楼题壁》、《霓裳中序第一·故苑》、《石州慢·残村》等篇,都是作者后期的创作。

且看《月下笛·绝塞》:

班骑归欤,苏旄老矣,万里山隔。轮台雁绝,那寄中原红帛?戍龙堆、穹庐夜寒,画笳递怨云四幂。叹沙肥雪大,春风不到,尽年无碧。军繻久敝,问一荷雕戈,几能归得?边程再北,但有浑茫天色。泛香酥、琵琶醉倒,紫驼狎梦冰窟窄。倚楼人,定看杨花,远忆霜鬓白。

道光十八年(1838),林则徐以钦差身份赴广东查禁鸦片,鸦片战争爆发后不久即被停职,并遣戍新疆伊犁,此词即缘此而作。作者并未到过边疆,题曰“绝塞”,写的全是想象之辞,却使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全词有对荒塞风景的想象及描绘,有对谪戍者的想念,有对其遭遇的不平和同情,勾连递进,一唱三叹。使事典故和化用成句妥帖自然,一如己出。音韵沉缓而铿锵,好似启动将奔的列车,扣人心弦。“沙肥雪大”、“紫驼冰窟”的描写亦奇丽而又准确。

再来看《霓裳中序第一·故苑》:

江山易换局,昔苑今栖樵与牧。多少椒丹蕙绿,叹复道沉虹,香斜埋玉。觚棱一握,尽上摇、天半凉旭。无回辇,草深花谢,那忍问前躅!乔木,荒鸦来宿。便掖殿、只游麋鹿。当年旄骑卫毂,想禁御秋拦,壶衔春束。才人遭乱逐,苦卖唱、内家旧曲。陵台树,杜鹃哀魄,夜望紫烟哭。

这里的“故苑”指圆明园,词作写的就是英法联军入寇北京后,圆明园被焚毁的凄惨景象。全词用今昔对比手法,表达盛衰兴亡的感慨,沉郁悲凉,大有痛定思痛的感人效果。与《月下笛·绝塞》一样,使事用典和化用前人成句,都不但熨帖自然,而且大大强化了作品骚雅浑厚的艺术品格,使作者成为继厉鹗之后,最具浙西词派风格特征的浙东籍浙西词家。

黄燮清(1805—1864),原名宪清,字韵珊,改名后字韵甫,号吟香诗舫主人、茧情生、两园主人,嘉兴海盐人。道光十五年(1835)举人。以实录馆誉录授湖北知县候补,称病不赴,筑倚晴楼著书自娱。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攻占海盐,间关至湖北,就官宜都令,再迁松滋,旋卒。燮清于骈散文、诗词曲、传奇无所不习,而尤擅词曲,为道、咸两朝著名传奇作家和词人。尝选辑《国朝词综》续编二十四卷,选词宗旨与规式悉尊朱彝尊《词综》和王昶《国朝词综》。有《倚晴楼诗余》四卷,入晚清名家词之列。

黄氏论词,效法白石之苍峭、梅溪之幽隽,所作浅近含蓄,新活流美,感情深挚。短调《蝶恋花》咏闺情云:

自送行人无意味。独上高楼,何处愁堪寄?闻道长安西北是,阑干不向东南倚。别恨似烟春似水。一阵轻寒,一阵游丝起。小院落花飞燕子,夕阳闲在蘼芜地。

作者用疏淡轻巧的笔墨,形容离愁别恨,人与景、情与境交融无间,轻淡中见奇巧,朴实处显功力,看似平易,却又含蓄深婉,警策动人,别有滋味。多处化用前人词句、词意,不着痕迹,犹如己出,浑然一体。相比之下,长调《高阳台·平山堂废园》吊古伤今,则显得悲慨沉痛。词云:

酒国寒深,箫楼梦远,平芜绿过危廊。翠减红疏,知他几阅星霜?黄金销尽繁华歇,有流莺、代诉荒凉。漫思量,罗袂珠帘,一例斜阳。烟花休忆南朝事,便寻常池馆,也历沧桑。蝴蝶飞来,犹怜往日衣香。东风自觉无聊甚,到春来、懒上垂杨。最心伤,月里歌声,都在邻墙。

平山堂在今扬州西北蜀冈,是宋代文豪欧阳修知扬州时所建,为著名的历史胜迹。全词采用今昔对比手法,抒发人事无常、盛衰难料之慨叹,虽然词旨平常,但深沉凄怆,含蓄婉转,颇耐咀嚼。

杜文澜(1815—1881),字小舫,秀水人。诸生。少孤苦,依舅父褚氏为生,长大后为幕宾多年,声名渐噪。后捐资为县丞,以军功晋布政使衔,官两淮盐运使。杜氏长于吏治,有干才,于词学亦颇用力。有《采香词》、《词律校勘记》、《憩园词话》。另有《曼陀罗花阁琐记》、《平定粤匪纪略》,并辑有《古谣谚》。

杜氏在晚清咸、同年间力挺声律之学,推尊万树《词律》和戈载《词林正韵》,而他本人的创作,亦词清笔婉,造语密深,又殊多感慨。如《清平乐》咏暮春羁愁词云:

笙歌才住,桃花坪下春归去。尽有含愁娇不语,冷落风鞋金缕。休怜遇合难齐,荒衙暂假幽栖。满地落红狼藉,一天风雨凄迷。

《憩园词话》卷六叙及此词创作缘由:“忆余出靖州桃花坪,正瑶人吹芦笙赌唱自择配偶之时,以日暮天雨而散,颇有佳丽空归者。……是晚苦无栖址,适有汛官空署,借居之,听事三楹,蔷薇一架,因篱倒扑地,荒斋幽寂,风雨凄迷,增人羁旅之感。”今日读来,其幽寂凄迷仍能摇动人心。

杜氏累年漂泊奔波,写羁愁是他的拿手好戏。即便因军务而驰驱,也能以羁旅出之,如《八声甘州·淮阴晚渡》:

尚依稀、认得旧沙鸥,三年路重经。问堤边瘦柳,春风底事,减却流莺?十里愁芜凄碧,旗影淡孤城。谁寄山阳笛,并入鹃声?空剩平桥戍角,共归潮暗咽,似恨言兵。坠营门白日,过客阻扬舲。更休上、江楼呼酒,怕夜深、野哭不堪听。还飘泊、任王孙老,匣剑哀鸣。

咸丰元年(1851),作者以佥判任两淮盐运分司。咸丰三年二月,太平军攻入扬州,四月又克仪征、六合、浦口,淮阴亦遭兵燹。四年春,作者重来淮阴,时淮阴已成军防重地。作者抚今追昔,抒写重来的感受,兼志忧时伤世之怀。故表面写羁愁,但缘由和根本却在战乱,感慨才是它的核心内容。“更休上”二句,似虚而实,读之令人震慑。全词精警凄婉,哀转久绝。风格类似的词作还有《水龙吟·舟夜闻笛》等。从这类词作可以看出作者对浙派传统的坚持和实践。

张鸣珂(1829—1908),原名国检,字公束,号玉珊,晚号寒松老人、窳翁,嘉兴人。早孤,年二十四始就举业,咸丰十一年(1861)拔贡。同治间曾任江西新建知县,期满又任德化、德兴知县,后因事去官。晚年以卖文鬻书为生,郁郁以终。有《寒松阁词》四卷,另有《国朝词续选》、《寒松阁谈艺录》等。

鸣珂师事黄燮清,又与谭献、谢章铤等人交厚,为浙派末期重要词家。作词以姜、史为宗,但又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常州词派的影响和渗透。戈载、黄燮清、谢章铤、李慈铭、谭献等人都对其词有所称赏。如李慈铭《寒松阁诗序》说到寒松阁词,有云:“至于倚声寻律,圭臬姜、张,玉屑天风,葩流藻采,虽才情烂漫,尚逊竹垞,而和协宫商,严辨去上,则本其师黄君之学,与樊榭山民为近,有非朱、李诸老所及。”虽有保留,但褒扬居多,评价中肯。

今观其所作,一些词作确实能承受这些赞誉。短调如《浣溪沙》咏胸臆云:

瑟瑟芦花已白头,西风凉入鬓丝秋。夕阳无语乱山愁。戍角声中人独立,画眉桥畔水西流。五湖容得一扁舟?

词心细微,词境苍茫,词韵流美,词旨遥深,耐人寻味。长调如《八声甘州》咏恋情为云:

甚年时、踪迹似浮萍,东风又天涯。望乡关渺邈,羊车再到,开落桃花。可是栖香愿满,疏雨冷琵琶。忍听哀蝉曲,愁鬓都华。记得凤喈桥畔,展眉籢残月,同倚窗纱。道寻春未晚,仙梦碧城遮。剪淞波、绿芜千里,误几回、燕子傍谁家?魂归也,有垂杨处,啼煞昏鸦。

此词当为一位热爱过的女子而作,哀婉缠绵,不忍竟读。化用众多典故和前人成句,而浑然如同己出,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词的深沉曲折和优雅端庄。此外,《寒松阁词》中也有少数比较欢愉和雄壮的作品,如《金缕曲·李樾卿雯出其尊甫刚介公<传忠录>见贻,谨书其后》咏前辈英雄人物云:

世事堪悲咤,望遥空、星分翼轸,天狼低射。几辈忧时能射镝,屈指公真健者。才不愧、书生戎马。楚尾吴头连克捷,更长驱、东逐江流下。迎战急,鼓声哑。浓磨盾墨淋漓写,走龙蛇、蜿蜒腕底,整军多暇。自制铙歌朱鹭曲,文采跨颜凌谢。原不惜、以膏涂野。怎奈援师三舍避,剩孤忠,碧血长弘化。千古恨,泪频洒。

写得悲怆感慨,激扬沸腾,足见题材、题旨对于作品风格的影响。同时,这也可以反证流派对于创作的消极影响。

除上述四名家外,晚清浙西词派作家尚有王敬之、朱葵之、仲湘、张金镛、陈元鼎、潘钟瑞、周保璋、王允蜤等十余位。其中,平湖张金镛(1805—1860)、钱塘陈元鼎(1815-?)二家较为突出。兹各录一阕,以窥其词情:

千山冷抱城如斗,铜壶夜来冰凝。唤梦雁声,高把微酲吹醒。残寒自耿,又严角、咽风哀警。白酒愁斟,绿琴孤弄,篆销香鼎。萧回,认长安,重关外、层层乱云横暝。两地故人,心有飞狐中亘。星晨天半影,抵多少,雁笺鸿帧。问前约,马后桃花,是几时红迸?

——张金镛《徵招·宁城小住,急景凋年,风雪夜寒,呵笔题句,寄长安一二故人读之,当有霜天晓角之思矣》

更不须柑酒共寻春,凄凉胜游非。但关心烽火,匆匆急羽,惨惨征鼙。自悔闲云出岫,暗泪洒尘衣。何处江南梦,草长莺飞。莫怨乡书间阻,怕传来消息,翻易惊疑。况桃花零落,难问武陵溪。费殷勤、杜鹃催去,算归期我尚未能归。休凝望、有斜阳地,总是依依。

——陈元鼎《八声甘州·南中告警,乡愁惘然,谱示同乡诸子》

浙西词派之所以能在晚清仍有一定的阵势和影响力,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它所倡行的醇雅浑厚的词旨和清隽空灵的词风,是传统型文人士大夫普遍认可的艺术旨趣,因而具有比较恒常的艺术生命力。只是任何一种艺术样式一旦定型并被刻意模拟,则僵化停滞之弊生焉。此流派之利弊互生者也。因此,即便抛开社会现实因素不论,单从艺术发展的角度看,浙西词派的衰落也是势所必然。

当然,还应当看到另一方面的事实。即在浙西词派的发展过程中,总有一些词家能或少或多地坚持艺术个性,从而自鸣一家,奠定自己的词史地位,也使浙西词派拥有不断前行的生命力,并使整个清代浙江词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气象。

①钱仲联选注《清词三百首》前言,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