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似花还似非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苏轼这首《水龙吟》的创作时间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是作于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当时苏轼在汴京任翰林学士;还有一种认为是作于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年),当时苏轼谪居黄州。究竟作于何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首词本身的艺术魅力。
苏词以豪放著称,但苏轼也作婉约之词,且能将婉约之情寄于豪放之中。这首词就是苏轼婉约词中的经典之作。当时苏轼的好友章质夫曾写咏杨花的《水龙吟》一首,章质夫笔下的杨花形神兼备、笔触细腻,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平,广受当时文人的推崇和赞誉,曾盛传一时。原词是这样的: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青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黏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苏轼对这首《水龙吟》也很喜欢,就用章质夫原词的韵和了这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寄给他。苏轼特意告诉章质夫不要给别人看。章质夫慧眼识珠,对和词赞赏不已,就不顾苏轼的特意相告,赶快送给他人欣赏,于是苏轼这首咏杨花佳作才得以传世。
词一向以咏物为难,张炎在《词源》中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章质夫的词已经将杨花的神态描摹得很精妙,成为一时传诵的名作。苏轼步韵填词,从形式到内容,必定受到原词的约束和限制,因此和韵要超越原词的艺术高度实属不易。但苏轼却举重若轻,用拟人的手法,赋予杨花以形神,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成为咏物词史上“压倒古今”的名作。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这一句道出了杨花的性质和际遇。杨花虽然名字也叫花,但是它和人们普遍认识的花不同。它无色无香,随风飘零,实在很难和人们印象中的花相比拟,所以苏轼说它“似花还似非花”。
平常所见的花,不是色香就是形美,所以它们的凋零总能引起人们的怜惜和感伤。而杨花不同,它无色无香,并不引人注意,所以任凭它怎样飘零坠落也没有人在意。
人们常用“水性杨花”形容人的感情不专一,但是杨花在苏轼的笔下却是“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杨花随风飘零,离开家园,最后零落在路旁。这并不是杨花的无义,而是风的无情。杨花对家园也是恋恋不舍、不肯离去的,只是杨花的命运如此,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呀。杨花的这种命运,又何尝不是那些宦游在外人的命运呢?
苏轼信中说,因为章质夫出任外官,远离家人,所以自己“闭门愁断,故写其意”作了此词。因此,写杨花也就是写宦海漂泊的章质夫,其实也是写苏轼自己。苏轼一生,或贬谪,或宦游,走遍大半个中国。他自从出了故乡眉山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所以他对此有着真切而深刻的体验。
如果说杨花有思,那么它的情思应该是和游子一样,思念自己的家。对杨花来说,它的家就是它离开的那棵柳树。如果杨花是游子,那么柳树就是思妇。“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那纤柔的柳枝,就像思妇满腹思绪的柔肠。那嫩绿的柳叶,犹如它的娇媚眼眸。它好像是春困未消,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这一句化用的是唐朝诗人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几句化用《春怨》诗的意境,把柳树比喻成思妇,把杨花比喻成游子。游子在外漂游,家中的思妇怀人不归,以致思梦绵绵。柳树的情思大概也如此吧。她在梦中追寻千里万里,好像找到了心上人——那游子一样的杨花,可是刚要相逢,又被早起黄莺的啼叫声惊醒。女子“思君不见倍思君”的无限幽怨之情,不正如那杨柳对杨花的思念吗?杨花随风飞舞,却欲起旋落、似去又还,它又何尝舍得离开柳树?漂泊在外的游子,对故乡的眷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缠缠绵绵,欲去还回,却又不得不离。
词的上阕将杨花比喻成人,写出了杨花的特质情态,下阕与上阕呼应,主要是写杨花的最后归宿,感情色彩更加浓厚。
杨柳飞花时,则是暮春已到,灿烂春光,将不复重来。面对落花,人们总是感伤春的易逝,既然杨花不被人重视,所以即便它飞尽,也不会引起人伤春的愁绪。因此,词人说“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既然杨花飞尽,那么它到底到哪去了呢?词人告诉我们“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原来早晨下了一场雨,杨花已经化作一池浮萍。古人都认为浮萍是杨花落水所化,这种说法没有科学根据,但在此处只作抒情用。
常言“春色满园”,春色是“万紫千红”,而苏轼却将春色分为三份,“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二分尘土”是落花零落成泥,“一分流水”是指杨花落水化萍。从何处看出春色已尽?从落红满径看出二分尽,从杨花飘零看出一分尽。此处词人是由惜杨花进而惜春光。因残红零落、杨花飞尽,所以烂漫春光已不复存在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红是有情的,而杨花也是有义的,虽然它无奈地随波逐流而去,但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杨花的离去,并不是去追逐庸俗的物质享受,而是命运安排的无可奈何。它眷恋它的家园,却无法抗拒现实。风将它吹落,流水将它送走,可是杨花分明万般眷恋杨柳枝头。所以,那水中飘零的不是杨花,而是离人眼中的伤心泪。
这一句和上阕的尾句相呼应。上阕的尾句写离人的相思,这一句写离人的泪珠。是的,那在外漂泊的游子为了追逐心中的功名理想,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可他们何曾忘了自己的家园?就算他们离家万里,心中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藏着的一定是家。或许有人以为他们能硬下心肠远离故土是淡漠无情,其实他们是没有看到游子人后的相思泪呀。
有唐人诗曰:“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苏轼在这里化用其意,表现得感情更加真挚饱满,蕴意也令人回味无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苏东坡说:“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韵。”从苏轼的这首婉约词中,我们感受到了他情感丰富的内心世界,领略到了他旷达豪放中温情婉约的一面。
大凡诗词,“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无论是一首曲子、一幅画,还是一篇书法作品,上乘之作都能表达出其中的意境,诗词也不例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特别注重词的意境。
苏轼这首《水龙吟》和词高于章质夫原词的原因就是苏词的境界更高一层。苏轼在杨花词里倾注了自己的真挚情感,赋予了杨花“人”的思想情感,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从而使这首《水龙吟》获得了永恒的艺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