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岳阳呆了一段时间,又去了衡州、潭州。不料潭州却发生了兵变。城内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杜甫叫苦不迭,只得又一次开始了逃难。这时他已百病缠身,耗尽了脂膏,瘦得只剩下一副枯骨,满是补丁的单薄旧袍子,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一家子随着难民,在湘江上无助地漂荡。
一匹白马从东北面跑来,气喘吁吁,满身血污,低头在江里饮水。背上有副空鞍,身上插着两支利箭,伤口还在淌血。
杜甫是好心的,他让船靠岸,又让宗文、宗武登上岸去,将马安抚好,把利箭拔出。杨氏早准备好了药,敷在白马的伤口上。白马痛了一会儿,就卧在地上休息了。
宗武摸着马背,回头问道:“爹,你说,这马是打哪儿来的?”
杜甫说:“还能是哪里呢?东北面,肯定是潭州啊。”
宗武天真地问:“那它的主人呢?”
杜甫没有回答。他看着白马,仿佛看到空鞍上,曾经坐过的那位英武少年,就像三十年前的自己一样,意气风发,以为靠胯下马、腰中剑,就可澄清乾坤。唉,一阵命运的乱箭过后,少年人就跌落马尘中了。
其实,除了乱箭,还有许多原因让人死亡。贼寇、官兵、赋税、饥饿、寒暑、流离,在这十余年里,已让全国人口减少了十之七八。大唐的强盛,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他曾以为,唐肃宗收复两京,唐朝就能中兴。其实,安史之乱,只是纷争的开始,如今军阀混战,外族入侵,大唐已永无宁日。
杜甫又在叹息了。
他用苦涩的目光,打量着宽广的天地,却没有寸土可以容身。妻儿悲戚地跟随着他,前路茫茫,不免又会想起成都和夔州的安稳岁月,有时也会抱怨哀叹。杜甫无力反驳,只知道川蜀大乱、湖南大乱,退路已被战火阻断,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到了衡州,度过一个夏天,一家人商量了一番,还是选择沿着湘江往南,去郴州。在那里,杜甫有个族舅,名叫崔伟,正担任郴州录事参军,虽说官职不大,但到底是亲戚,或许可以得到一些帮助,胜过在衡州苦熬。
于是,他们从湘江进入郴水,刚到耒(Lěi)阳县,只见前方大水茫茫,浩无边际。浑黄的洪水汩(gǔ)汩滔滔,漂着树枝、茅草、牛羊的尸体。这让杜甫想到了十四年前,他们初次逃难,在三川县同样遇到了这样的水灾。当年他可以涉险而过,但如今呢,他已心力不济。于是他们被困在了方田驿,绝粮五天,连一口干净水都不容易得到,眼看就要饥渴而死。耒阳县令雪中送炭,送来了白酒和牛肉,及时挽救了杜甫一家。一家人吃饱喝足,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可接下来,他们该往哪里去呢?
杨氏说:“南下已不可能。其实,我早就想,即便到了郴州,舅父又能帮助我们多少?乱世之中,人人自顾不暇,又有多少能力来照料我们这一大家子呢?”
杜甫听了,也沉默不语。这些年东奔西走,遇到的亲戚、朋友也不算少,但真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严武和柏茂琳。
儿子宗文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杜甫沉吟了许久,眼里忽然放射出坚定的光芒,说:“还是要回长安。到了那儿,我们起码还有几间草房,几亩薄田,能有个着落。”于是,他说出了去长安的路线,先沿着湘江,往北到岳州,再沿长江到鄂州(今湖北武汉),然后转入汉水,一直往西北去,可以抵达长安。宗文、宗武在羌村、秦州、成都、夔州住了十多年,对长安早已记忆模糊了。但杨氏听了,却是高兴的。除了回归故里让她快乐之外,长安的亲友也能让她安心。
“只是,你的身体……”
“不妨事的。”
杜甫要做出刚毅的动作,但右臂早已不能动弹,话说得一大声,肺部顿时难受,发出了一长串剧烈的咳嗽。等咳嗽停了,他才加上一句:“我们一路坐船,还是轻松的。我们连陇山、蜀道、三峡都过了,还怕这湘江、汉水?”
于是,在秋天,他们掉转了船头,告别了亲友,往北而去。然而,天气越来越冷,他的身体越来越坏,风痹加剧了,他身体不能动,只能倒卧在船篷里,心境无比凄凉。
他偶尔感觉身体舒服些,就走到船头,向西北望去,长安遥遥,关山万里,又哪里看得到?能看到的,就是江上的白雾蒙蒙,岸上偶尔有几个萧瑟的小荒村,都隐藏在青枫林里,不见什么活气。偶尔也会听到激烈的鼓声,是老百姓在集会,敲着鼓,唱着歌,踏着舞,一时热闹起来,让杜甫也稍微觉得高兴,但很快,随着小舟往前,鼓声被抛在后面,愁闷又会遮天蔽日地盖下来。
“该服药了。”杨氏在船尾煎好了药,端进船篷里来。
杜甫回到船篷,看到药碗放在黑羊皮蒙覆的小茶几上,不禁感慨。这小茶几,跟随他多年,从秦州到成都,从成都到夔州,现在又陪他来到湘江,用了这么多年,早已散架了,杨氏用绳子捆了一圈又一圈,勉强还能不倒。
杜甫看着小茶几,就像看到了自己。他也是要散架的人了,只不过勉强用药来维持不倒。可是,这又能撑得了几时呢?他拿起药碗,忍住酸苦,一饮而尽。过不多时,身上起了一层汗,似乎舒服了一点。当然,这或许也只是幻觉。
他从自己的病,又想到国家的病。你看,这江上惨白的江水,惨白的烟雾,惨白的天宇,不也是病入膏肓的表现吗?他又沉痛起来,要作诗了,于是回到船篷里,就在乌皮几上,展开纸,用左手抖抖索索地写了几个不端正的字。
湘江风光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古今。”
有这两句诗打底,他慢慢地想,慢慢地写,写他的贫穷,写他的病痛,写他的乌皮几,写他对国家的忧虑,渐渐写成了三十六韵,七十二句。这首长诗,已耗完了他的心力。看着诗稿,他不免又无声地哭了一阵。
他曾少怀壮志,意气风发,结交权贵,却处处碰壁,一生报国无门。他曾满怀焦虑,心忧天下,但一介书生,面对战乱如麻,却无能为力,只能写点在他看来是雕虫小技的诗句。如今,他老了,太累了,奔波了一生,的确该休息了。但是,以他的执拗个性,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停止对国家命运的忧思。
也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位忧国忧民的大诗人得以安息。于是,又过了几天,杜甫在寒冬的湘江上,抛下了深爱的妻儿和祖国,抛下了瘦弱苍老的皮囊,抛下了壮志未酬的遗憾,离开了。
这一年,他五十九岁。
然而,他的诗句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诗,或高亢激昂,或沉郁顿挫,或清新明丽,响彻千古。
他的精神留下了。他双眉紧锁,忧国忧民的形象,早已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座丰碑,让万世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