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广秀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戴望舒
1927年“4·12”反革命政变发生,无数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惨遭屠戮。戴望舒也开始了一年多的政治避难和隐居译著的生活。他结识了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并且对她一往情深,不少诗记录了这一感情发展的历程。那时的施绛年还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对哥哥的朋友,高大而面孔黝黑的戴望舒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这就使他们的情爱一开始就带有一厢情愿的悲剧特征。直到后来,戴望舒准备以身殉情,才给了施绛年以极大的震惊和感动,才得到了多年苦恋的酬报。1930年,戴望舒和施绛年在上海举行了订婚仪式,这对施绛年来说是相当勉强的,他们之间没有感情的基础,戴望舒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印象》就表现了戴望舒对这件事的忧虑和对结果未卜的担心。
作者选取了几个常见的又别有蕴含的物象来表达自己的忧思。“铃声”是表达某种情感的声音信息,那清脆的笑语、柔婉的娇音,不都是这样的铃声吗?这里,铃声“飘落深谷去”了;“渔船”本是获取成熟、幸福和喜悦的工具,这里它却“航到烟水去”了;“真珠”本来就是痛苦的分泌物,人们常把它看作某种情感的凝结,这里它却“堕到古井的暗水里”去了;太阳一向被当作光明、恋人的象征,这里却“颓唐”地在“林梢闪着”,并且“轻轻敛去了”。这四个各自独立的物象经作者稍作点染,便成为四个蕴意深厚的意象,它们分别从声、态、色、形几方面具体而又形象地摹绘了作者的感觉和情思。这四个意象互不牵扯,又有内在的联系,在实质上是作者感情的不同表现形态的交叠重合。表达程度上也有不同,从“深谷”的“铃声”,到“烟水”里的“渔船”,到“古井”“暗水”里的“真珠”,再到“敛去”的“残阳”,感情之水在向物象系列丛中渗透浸润,渐进渐深,已经感情化,个性化,成为作者感情的替代物。
那么给作者留下了梦水般的“印象”的到底是什么呢?似乎就是他曾经得到的情爱的允诺。这首诗发表于1932年5月,订立了婚约的戴望舒和施绛年并没有缔结同心,甚至可以说,婚姻关系的确定更促进了他们感情关系的破裂。因为施绛年的允诺并非感情发展的自然趋向,作出这种允诺而出于勉强会自然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这比没有这种允诺更为糟糕。事实也证明,他们订婚以后,双方距离并没有缩短,而心距的实际距离比想象的更为遥远。“铃声”从来没有为他萦绕,“船儿”没有在他心中停留,“真珠”没有在他握中,“太阳”没有在他心头驻足。那昔日的交往,感情的纠葛,只给作者留下了模糊的“印象”。这印象带着苦涩和悒郁,在作者头脑里浮现。作者的心本来就是寂寞的,虽然感情丰富,也擅长发抒情怀,但他不愿向别人剖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寂寞的心间渗出的血珠,还让它消逝在心间的寂寞里。作者的感情是真诚的,但他没有理由一定要别人报以同样的真诚,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忍受自己的痴情带来的烦恼。杜衡说,从1927到1932年,“五年的奔走,挣扎,当然尽是些徒劳的奔走和挣扎,只替他换来了一颗空洞的心;此外,我们差不多可以说他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望舒草序》)。
这首诗被外国评论家称为“印象派和象征派的典型”,也有人认为这首诗是纯粹意象主义的作品。不可否认,这时的戴望舒已经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沉浸在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艺术美里,受到了现代各种艺术流派的影响;但从根本上说,这首诗还是传统的爱情生活题材和象征的创作手法。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作者所创造的几个意象里。铃声飘落深谷,船儿航进烟水,真珠堕入古井暗水,残阳轻轻地敛去,都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意象。只是和占人相比,戴望舒运用象征手法更有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