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怨
—人生是一场百年孤独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李季兰《相思怨》
江南,春日,晴,微风。
秀才抱着女儿在院中休憩。阳光下,蔷薇花开得正烂漫。在属于她们的季节里,她们只争朝夕,仿佛要在这有限的时日中将最绚烂的美释放于人。
秀才沉浸在春色里,忍不住微笑。他指着其中最美的一株蔷薇,侧头问女儿:“能以此作诗吗?”
年仅六岁的女童眨巴眨巴眼睛,眼眸清澈如水。
霎时间,一阵风吹过,香味宜人,伴随着满园春色,仿佛要将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午后灌醉。女童的眼中瞬间有了神采,她痴痴盯着丛中蔷薇,喃喃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秀才先是一惊,继而脸色一分分沉了下去。
回到家中,秀才将此事说给了妻子听,并言:“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
因为,诗中的“架却”与“嫁却”同音,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看,秀才觉得女童小小年纪就写出这样含义深刻的诗,虽然才华过人,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甚至有可能将来会沦落风尘。
妻子听秀才这么一说,也着急了,她忙问:“那可如何是好?”
秀才一筹莫展。他与妻子商量了好久,尽管心中不舍,但为了尽早将这个不祥之兆扼杀,他决定将女儿送到玉真观当女道士。青灯黄卷,清心寡欲,如此,应该能消除女儿命中的业障吧。身为父母,他们能做的,唯有如此。
女童名叫李冶,出家修道后,她改了名字,叫李季兰。
李季兰听从父亲的安排,在道观修身养性。她每日诵经、研磨、写诗、抚琴……日子如流水,不知不觉流淌而去,昔日懵懂的女童,转眼成为拥有惊人美貌的花季少女。
《唐才子传》评价李季兰:
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当时才子颇夸纤丽,殊少荒艳之态。
大抵人的命运在生下来那一刻就是注定的吧,李季兰尘缘未了,即便生长在道观这样的清修之地,她也没有耳濡目染,成为一位合格的女冠,她骨子里对情爱的渴望,如野火烧不尽的春草,挣扎着想从暗无天日的地底探出头,带着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的执着……
古人的诗中,道不尽各种爱情,或浪漫或凄凉,或传奇或朴实,无论结局如何,总掩不住那份美好。李季兰或许就是从诗文中感知了这一切,她开始蠢蠢欲动。十六岁那年,她写下了一首吐露心事的七言诗:
朝云暮雨两相随,去雁来人有归期。
玉枕只知常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情,俯盼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朝云暮雨、含情、寂寞、相思……这些字眼,无不昭示着少女的心声:我渴望一个爱我的人。
道观虽是清静之地,但并不阻止外人来访。玉真观因玉真公主而建,又因宜人的风光而为时人所知,不少文人清客途经剡中都会前来游览,甚至还专程有人闻名而来。
在这些文人清客中,不乏风流之人,他们讶于李季兰的美貌,不由得看痴了。李季兰容颜精致,又因自小修道的关系,眉宇间多了一分恬淡,这是那些靠脂粉修饰容貌的平常女子所不能比的。因而李季兰在他们眼中,不啻世外仙姝。
他们与李季兰调笑,李季兰非但不生气,反而坦然地应答。这让他们大为意外,他们对李季兰这位美貌道姑的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久而久之,李季兰的名声渐渐流传了出去,而她心中的春情,也日益旺盛。
传世名作《相思怨》,便成于这种心情之下。
她空有才华和美貌,却没有人懂得欣赏;她日日与青灯为伴,无人可以倾诉。她忍不住为自己觉得委屈,小小的道观禁锢了她的大好人生,以她的才学品貌,若出生在好人家,何愁找不到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呢?
她渴望能和普通女子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纵使昙花一现也无怨无悔。
无论怎么看,《相思怨》都不像是出自修道女子之手,写诗的人更像是一个深闺寂寞,渴望爱情的女子。
她心中所想,在诗中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人人都说海水很深,但我觉得这深度还抵不上相思的一半。
大海再宽广总还是有个边际,相思之情却绵延不绝看不到边。
我拿着琴登上高楼,一边弹琴一边望月,楼中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月光。
我的曲子中都是相思,弦断,肠断!
如此,却还是无人能听懂她曲中的相思。
她是一个未曾看破红尘却迫不得已入道观出家的女子,修道非她本意,所以她并不觉得渴望爱情有什么不对。她也不觉得自己比其他女子差,她有才有貌,只不过在这个只有香火味和诵经声的道观里,没有人能欣赏她的美貌。
她只是太寂寞了。
所以,朱放的出现,对李季兰而言无疑是一阵及时雨。那时的李季兰仿佛是已然龟裂的土地,内心的空虚使她难以再有生机,直到朱放这阵甘霖悄然而至,生命的绿意从裂痕中破土而出,从此离离生长,不可收拾。
襄州才子朱放在当时小有名气,那一年他游历至剡溪,巧遇李季兰,二人一见如故,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他被李季兰的谈吐举止吸引,更惊于她的美貌。李季兰的一颦一笑,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上,他顾不得世俗的约束,对李季兰产生了炽烈的情意。
他为她写了一首诗: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诗中的柔情蜜意,恰好正是李季兰最渴望的。她拿着诗反复诵读,读一遍心就甜蜜一分,她和朱放一样,沉溺于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中,无法自拔。
此后,李季兰时常与朱放相约。剡溪边,镜湖畔,山野中,流水旁……他们或讨论诗文,或游山玩水,或浓情蜜意,或执手离别。有时候,朱放也会到玉真观中探望李季兰,他们在青灯下喝茶,他为她作诗,她为他抚琴。
美好的日子总是轻快如风,转瞬即逝。朱放和大部分文人一样,寒窗苦读,只为考取一个功名,入朝为官。他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天实现,朝廷下了诏书,催他去江西上任。朱放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得以一偿夙愿,苦尽甘来;忧的是,他不得不离开心爱之人,走马上任。
初次尝到爱情滋味的李季兰,对于这段关系,她陷得比朱放要深得多。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以她的女冠身份,她和朱放的爱情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朱放前往江西任职后,与李季兰保持着书信往来。
远在剡中的李季兰寂寞难耐,她想要的并非柏拉图式的爱情,每天想着心上人却远隔山水无法见面,这使她又陷入了遇见朱放之前的哀愁。她日日憧憬与心上人相见的日子,然而,任职后朱放每天醉心于公事,生活忙碌而充实,渐渐忽略了李季兰,对李季兰的感情不再如往日那般炽热,更无暇抽空回剡中探望她。
尽管彼此心中仍然存在念想,但李季兰和朱放的爱情,几乎缘尽于此。
她明白。他不是甘霖,不是季候风,他更像是夏日里的一场暴风雨,突然闯入她的生命,来时热烈异常,去时悄无声息。这样的爱情,不期而遇,不期而别,带着太多的不可预知。
但她从未后悔过。身为女道士,她已何其幸运,她体验到了爱情的滋味,拥有过相爱的人,她的相思之弦,并未断在她花一般的十六岁。
李季兰最为人熟知的情史,属于陆羽,那位名传千古的茶圣,他有着不下于李季兰的传奇经历。
陆羽是弃婴,他是被僧人养大的。那一年秋天,竟陵龙盖寺的僧人途经一座石桥,听到桥下传来大雁的叫声,一声一声十分凄惨。他觉得奇怪,便走上前去查看。只见一群大雁用翅膀护着一个男婴。婴孩全身裸露,因寒冷而战栗,可是却并未啼哭。僧人心生怜悯,把孩子抱回寺中抚养。
长大后的陆羽和其他同龄青年不同,他对考取功名一点都不在意,反而醉心于研究茶事。他爱茶,热衷于和茶有关的一切。
除了茶之外,陆羽同时信佛,在儒学上也深有造诣,这些共同的爱好,使他后来和皎然和尚成了至交好友。
皎然和尚姓谢,是李白最喜欢的诗人谢灵运的第十世孙。
“安史之乱”后,陆羽离开竟陵,四处游历,为他喜爱的茶文化四处考察。他辗转来到湖州,也正是在此结识了皎然。皎然与他一般,热衷并且精通于茶事,他们每日一起采茶品茗,皎然将自己在茶事上的见解,一一传述给陆羽。算起来,皎然可以算是他的师长。
在湖州期间,陆羽听闻李季兰的才名,并曾亲自登门拜访。
关于陆羽和李季兰的关系,众说纷纭,一直没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交往必然是建立在他们各自才华的基础上,他们在当时都有一定的名气,都不是泛泛之辈,交流起来自然也少了很多障碍。
彼时,李季兰正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朱放的离开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陆羽的出现,无论归于爱情还是友情,都弥补了她心上的空缺。
早在踏上湖州的土地时,陆羽就听闻了李季兰的大名。他是才子,但也是男人。男人对于漂亮且有才华的女人,永远都是充满好奇的。而李季兰也没让陆羽失望,甚至可以说百闻不如一见。她不像旁人口中那样风流,反而雅致至极。他们喝茶作诗,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相识时间越长,李季兰和陆羽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不下于真正的情侣,即使是闲言碎语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往来。
那一次,李季兰身体欠佳,宿于燕子湖畔调养。陆羽听说此事,第一时间赶去探望了李季兰,并亲自为她煎药。李季兰见陆羽忙里忙外,端茶送水,十分感动,她写了一首《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答谢陆羽。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如此情谊,纵使不是情侣,也已然超越了普通的朋友关系。只可惜李季兰女冠的身份横在二人之间,一开始她就知道,她和陆羽是不会修成正果的,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好友。
很多年后,李季兰被列为唐朝四大女诗人之一,陆羽也成了大名鼎鼎的茶圣。如此,他们的情史时常被后人津津乐道,他们二人没能修成正果,不免让很多人觉得遗憾,再深刻的情意,终究还是敌不过有缘无分。
然而,有一种感情叫作没有在一起也好。
爱人可能会离你而去,但是朋友不会。跨越情爱一事,有时候收获的反而更多。不知李季兰多年后想起她和陆羽的过往,会不会感叹一句,没有在一起,也好。
除却陆羽,李季兰和皎然和尚之间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有一次,皎然和尚去寻访陆羽,可是几次登门陆羽都不在。皎然以为,陆羽可能是听说哪里有好茶,兴致上来就去寻茶了。他并未放在心上,不过回去后还是写了一首《寻陆鸿渐不遇》。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迁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之后,皎然向陆羽问起,为何多次寻他,他却不在。陆羽如实回答,他当时在玉真观,和李季兰在一起。
皎然心下生疑,陆羽一向交友有度,能与他成为至交的,均非一般人。他不由得对这位叫李季兰的女道士充满了好奇心。究竟是什么样的道姑,能够令陆羽倾心相交,并且多次前去探望?
经陆羽介绍,皎然终于见到了李季兰。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李季兰根本不像是一位道姑,她太漂亮,也太有见识,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并未将心放在修道上。同是空门中人,相比李季兰,皎然对佛却是绝对的虔诚。
此后,李季兰、陆羽、皎然三人时常一起饮茶论诗,李季兰对皎然在文学上和茶学上的造诣佩服不已,他和她以往见过的僧人相比,实在太不一样。
皎然是谢家之后,曾涌现过太傅谢安、“谢家宝树”谢玄和才子谢灵运的谢家,有种独特的灵气,这使得他们的后代皎然也与其他僧人不同。他是茶僧,是诗僧。
李季兰因此犯下了一个连她自己都吃惊的错误,她居然对皎然动了情。
皎然是僧,她是道,他们之间是万万不可能发生什么的,这比她和朱放、陆羽的相交还要来得荒唐。可是潜藏在李季兰心中的种子开始发芽,她抑制不住这愈演愈烈的感情,写诗向皎然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尺素如残雪,结为双鲤鱼。
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
诗中之意,是想像双鲤鱼一样,与皎然成双成对。敢于向僧人开口说这样的情话,李季兰胆子之大,竟不下于公然恋上辩机和尚的高阳公主。
高阳毕竟是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深受宠爱,她可以借助公主的身份,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爱情,管他是和尚还是道士。
可李季兰不一样,没有身份光环的她却敢于向皎然开口,公布对他的爱情,足见她对皎然的情意非同一般。
皎然是高僧,他对佛的虔诚,超乎李季兰的想象。纵使面前的女子再美丽再多情,也没能撼动他的心半分。他十分巧妙地作诗回答了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皎然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李季兰很美也很优秀,可他是出家人,男女之事,碰不得。
李季兰未必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下场,她将心中的爱说出口,也未必真想得到皎然的回应,她只是仰慕他的风采,一时情难自禁。像皎然这样德才兼备的人,若非出家为僧,又有几个女子不会被其吸引呢?她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她是女冠,可她的心太小,装不下鲲鹏万里,装不下秋水长天……她只想遇到一个与她真心相爱的人,为他倾尽一切。
他是僧人,他的心却很大,装着佛,装着禅,装着茶,装着诗书礼义,可偏偏装不下她。他只想安静地面对烟雨中的四百八十寺,暮鼓晨钟,诵经论茶,终此一生。
几次恋情均是无疾而终,时间长了,李季兰便不再对爱情抱有幻想。她看淡了人情冷暖,或许是为了对自己前几段感情进行一个总结吧,她写了一首《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就好像现如今人们常说的,再深刻的爱恋,终究敌不过时间。爱情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夫妻成亲前或许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一旦相看两厌,那还是曾经恩爱的彼此吗?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李季兰这首诗既是在自嘲,同时也警示了万千女性吧。似乎是为了呼应她在诗中所想,从此以后不再寄希望于爱情,她只享受被人喜欢的感觉。她和很多文人雅士有着说不清的暧昧关系,她的美丽与神秘令他们充满好奇,他们觊觎她的美貌,欣赏她的才华,其中有真正喜欢她的人,当然,也不乏好色之徒对她趋之若鹜。
李季兰的交际圈不小,来往的男人也很多,可归根结底,她的内心是十分寂寞的。告别恋情后的她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几十年如一日。至此,李季兰风流的名声也传扬了出去,湖州一带,几乎人尽皆知,玉真观的李季兰是个美艳多情的道姑,她有诸多情人。
可是,随着年纪增大,李季兰的内心也越来越空虚。为了填补这份空虚,她交往的男人也越来越多。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无休无止。
时间倒退到李季兰六岁那年。春日,院中,微风,蔷薇……当年父亲一语成谶,一切似乎都应验了。即便他们煞费苦心,从小将她送进道观,可既定的命运依然无法更改。
多年后,李季兰的名字传到了唐玄宗耳中。唐玄宗听闻乌程才女李季兰的美貌和学识,抑制不住好奇,想见见她。
接到天子的召见,李季兰喜忧参半。那时的她已经年过四十,虽风韵犹存,也已是半老徐娘,年老色衰的她和宫中争奇斗艳的佳丽们一比,也只能自惭形秽。
她知道,她错过了最美的年华,若是早二三十年有此殊荣,以她的姿容和才华,入天子眼,封妃入宫又岂是难事。
带着这样的心情,李季兰写了一首感叹的诗。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归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峰。
诚如李季兰所料,唐玄宗见了她之后,不免失望。他感叹了一句,原来是一位俊俏的老妇人啊。
这句老妇人对李季兰打击很大,她虽然过了不惑之年,可也不至于以老称呼吧。然而,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的美女,见惯了年轻貌美的妃子们,再来看李季兰,唐玄宗觉得她老,也是情理之中。
面圣后,唐玄宗给了李季兰一笔丰厚的赏赐,这也使得她名气更胜从前。能收到皇帝的亲自召见并得到赏赐,这样的待遇,已是不凡。
到了唐德宗年间,李季兰成了真正的老妇人。她居于长安,过着平淡的日子。那时候的长安城风雨飘摇,藩镇割据,民不聊生。拥兵的将领为了替自己歌功颂德,以便自立为王,就找到了声名在外的李季兰,让她写歌颂自己的诗。李季兰迫于无奈,当真就提笔写了,这首诗将在不久之后成为送她上断头台的利刃。
唐德宗收复长安后,第一件事就是肃清叛党。曾为叛党写过诗的李季兰也成了众矢之的,唐德宗没有怜悯她年事已高,照旧下令将她赐死了。
一代才女李季兰,空有相思,奈何命运捉弄,未能得到她所期盼的爱情。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仿佛是一场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