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啼鸟破幽寂
——序印严《菩提诗画》
中国古代的文人,即便不信佛,对于禅修却也并不是一概的排斥。这乃是因为,禅不仅仅是佛教的一种修行方式,亦是一种很好的怡养心灵的生活方式。从文化的角度看,禅是佛教在中国本土化的转折点,亦是中唐之后中国佛教的主流。文人们常常以晋帖唐诗来形容中国书法与诗词的高度,晋帖以二王的笔意为楷模,唐诗以李杜为代表。但唐诗远远不止李杜。大师级的诗人,恐怕不下百人,这其中就有一个王维。
我对于王维诗的喜爱,应是四十岁习禅之后,他的以辋川组诗为代表的禅诗,代表了唐代禅诗的最高成就。尽管王维自诩为维摩诘,但在我看来,他仍是一位深谙禅趣的文人,是俗居却又离俗的大宗师。
由于对禅诗的喜欢,我近年来一直关注坊间的新书是否有此一类的出版物,总的来说不多,有分量的就更少了。重阳节后,印严从昆明来访,携来一本他编注并配有绘画的《菩提诗画》请我作序,缓了几日,待处理了几件要紧的俗务之后,再于静夜里品读这本禅书,便觉眼前有了生气,甚至有了旧友分开多时又再度重逢的那种感觉。
首先是选取的一百首禅诗,体现了印严的法眼,这些诗绝大部分为出家的僧人所写。其中又以唐宋时期的出家人为主,既见机锋,又不落窠臼。当然,最要紧的是这些诗首先是诗,机锋再厉,若不化为白云出岫样的清词丽句,也就不是好的禅诗了。
这些禅诗,早年我几乎都读过,有的还极喜欢,如唐代灵一和尚的《题僧院》一首:
虎溪闲月引相过,带雪松枝挂薛萝。
无限青山行欲尽,白云深处老僧多。
这首诗的好处,在于尽在抒情而不讲半点道理,但禅师的快乐却是可以体会的。它既“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又“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一类的禅诗,既清纯散淡,又意味深长。
各类文学作品的选本,与其说是表现作者的才华,不如说是展现选编者的睿智,印严出家多年,并拜在当代大禅师本焕长老门下,后又入滇成为一座古刹的主持,习禅既久,眼界渐宽,深谙个中三昧,由他来选编这本《菩提诗画》,必不会误导读者。
但本书的出版形式,是有诗有画,诗是印严选出的诗,而画则是印严的画,一首诗一幅画,都是印严揣摩诗意而借用水墨作出的诠释。
三年前,印严先生出过一本画集,我亦曾为他作序,对他在绘画中所作的探索与追求有过剖析,对他援禅入画的技巧与笔墨,亦作过讨论。三年后再看他的这批画作,感到技法的变化不算太大,但心境的变化却是不小。
这些画大部分是写意的人物画。有的走得远一些,如《槿花》、《偶然》、《山居》等,人物如在梦境;有的构图极为大胆。如《绝句》、《终日看天》等,颇见作者的创建;有的饶有古意,如《沩山牛》、《古意》等,能感受作者的向往。
画中的人物,无论是头陀、老衲,还是钓叟、诗人,没有一个是眉眼大开的,要么闭目冥想,要么眯着眼睛在考虑。古代画家,讲究点睛之笔,印严偏不肯点睛,这亦是他的独特之处。当然,他不是为独特而独特,而是随物赋形,因人而异的选择。盖因菩提树下悟道的禅师,闭着眼比睁着眼更了解世间万物。
这本集子里还有一首诗,即南宋和尚道济的《偶然》:
几度西湖独上船,篙师识我不识钱。
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南宋的禅宗,比起中唐来已经有些萧瑟了,但道济的这首诗,表现的还是禅家的正味。我用它来比喻印严的这本《菩提诗画》,便有一个现成的题目:
一声啼鸟破幽寂。
2013年10月31日夜于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