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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潘天寿的倔脾气》

潘天寿的倔脾气

潘天寿曾到北京开画展,《光明日报》出了一版特刊,刊头由康生题了两行字:

画师魁首

艺苑班头

这使得很多画家不服。

过了几年,“文革”开始,“金棍子”姚文元对潘天寿进行了大批判,称之为“反革命画家”。

康生和姚文元都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管意识形态的,一前一后,对潘天寿的评价竟然如此悬殊,实在令人难解。康生后来有没有改口,没听说,不过此人善于翻云覆雨,对他说过的话常会赖账,姑且不去管他。姚文元只凭一个画家的画就定为“反革命”,下手实在太狠了。姚文元的批判文章很长,不能悉记,只约略记得说从潘天寿的画来看,他对现实不满,对新社会有刻骨的仇恨等等。姚文元的话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潘天寿很少画过歌功颂德的画(偶尔也有,如《运粮图》)。他的画有些是“有情绪”的,他用笔很硬,构图也常反常规,他的名作《雁荡山花》用平行构图,各种山花,排队似的站着,不欹侧取势;用墨也一律是浓墨勾勒,不以浓淡分远近,这些都是画家之大忌。山花茎叶瘦硬,真是“山花”,是在少雨露、多沙砾的恶劣环境的石缝中挣扎出来的。然而这些花还是火一样使劲地开着,显出顽强坚挺的生命力,这样的山花使一些人得到鼓舞,也使一些人觉得不舒服,——如姚文元。

潘天寿画鸟有个特点。一般画鸟,鸟的头大都是朝着画里,对娇艳的花叶流露出欣喜的感激;潘天寿的鸟都是眼朝画外,似乎愤愤不平,对画里的花花世界不屑一顾。

在展览会上见过他的一幅雏鸡图,题曰:“××农场所见。”这是一只半大雏公鸡,背身,羽毛未丰,肌肉鼓突,一只腿上拖了一只烂草鞋。看了,使人感到这只小公鸡非常别扭。说潘天寿此画是有感而发,感同身受,我想这不为过分。

姚文元对这样的画恨之入骨,必欲置潘天寿于死地,说明这个既残忍又懦弱的阴谋家还是敏感的。

问题是在画里略抒愤懑,稍发不平之气,可以不可以?

不要使画家都变成如意馆的待诏。

(载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