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学

春秋学

“春秋”最早是一个普通名词,意思是历史。古代的中国是一个农业社会,春耕秋收就代表了一年中主要的生产活动。生产活动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活动,由人们在时间的延续中不断地完成和发展,于是乎“春秋”的概念就由季节而部分转变为历史。不过在早先仍然只是对于历史的泛称。

《春秋》由普通名词变为专门名词,专指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那部《春秋》,也许是从孟子开始的。孟子说过: “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意思就是,尽管这些书被赋予不同的名称,实际上都是同一种性质。

这部《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也是我国最早的编年史。书中所记录的史实,上起鲁隐公元年 (前722),下迄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其中包括隐、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间的大事。

《春秋》的记事简约,每年分若干条,每条少则几个字,多则二十几个字,类似于后世的“大事纪”或者报纸的标题。这里抄录隐公元年的《春秋》文字(据《左传》),以见一斑。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从这里不难看到,《春秋》不仅文字简约,而且只是记事而不记言,更不发表任何议论。这种情况是否是由当时书写工具的原始所决定的呢?看来不是。因为在《春秋》之后不久,就出现了 《国语》和《左传》这样的长篇史册,而《国语》和《左传》又肯定有国家档案作为依据,没有这种依据,任何高明的史学家也是决不可能编写出来的。另一种解释也许比较合理,即当时各国,特别是周公之后,孔孟之乡的鲁国,国家的史籍不止一种,史官各司其责,各有专工。《周礼·春官宗伯》和《汉书·艺文志》中关于这方面的记载过去曾被怀疑为出于汉儒的想象,今天不少学者已趋向于否定这种怀疑。试想,如果没有其他性质、分工不同的史册记载史事,如诏诰、谏说、辞令等等,作为礼仪之邦的鲁国,二百四十多年仅仅只有一万六千多字的历史记载,平均每年只有七十字,这也是有悖于常情的事。

《春秋》在我国古代典籍中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从孟子、司马迁以来都认定它出于孔子所作或所修,而且体现了孔子对待历史和现实的态度。从汉朝到清朝两千年间,学者们无休无止的研究都集中到探索孔子所体现在书中的意图上。

在“五四”以前,历来都以《春秋》为孔子所作,因为这一说法有极为明确的记载。首先是见于儒家的另一部经典《孟子》:



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滕文公下》)



其次,《春秋》在汉初即被儒生尊之为六经之一,而经,则必须是孔子撰写或者整理过的典籍。写定于汉初的《公羊传》昭十二年记:



春,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子曰:“如尔所不知者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辞则丘有罪焉耳!”



“伯于阳”恐有误脱,前代的经学家多有议论。问题是孔子说“其辞则丘有罪焉耳”,明明是说《春秋》的文字自己要承担责任,至少《公羊传》的作者认定《春秋》是出于孔子之手。哀十四年解“西狩获麟”的一段文字也表明了同样的观点。稍后的司马迁,在《孔子世家》里,就说得更加具体:



(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在《三代世表序》、《十二诸侯年表序》、《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等篇中,司马迁同样提到了孔子阨于陈蔡、伤麟道穷而作 《春秋》。

儒家亚圣,《春秋》传人,史学权威都一致肯定了《春秋》出于孔子之手,历代的儒生,自然深信不疑。像王安石那样敢于讥嘲《春秋》是“断烂朝报”以为和孔子无关的学者,实在极为罕见。“五四”以后,圣人的灵光已不再能震慑接受了西方思想的研究者,于是《春秋》并非孔子所作或编定的问题才被正式提出。讫今为止,现代史学家曾经对《左传》的真伪问题作过激烈的争论,但对《春秋》和孔子的关系,则多是正面阐述个人的意见而没有过多的交锋。认为《春秋》和孔子无关,可以举出钱玄同《春秋左氏考证书后》、顾颉刚 《春秋三传及国语之综合研究》、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为代表; 认为《春秋》和孔子有关,则以范文谰《中国通史》、白寿彝《中国史学史》、卫聚贤《古史研究》为代表。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不会作出使所有的研究者一致同意的结论。我个人的意见比较倾向于后者,即孔子虽然不是《春秋》的作者,却是《春秋》的编订者。下面结合学者们所持的怀疑意见试述管见。

第一,《孔子世家》中叙述孔子整理典籍的有关记载疑点甚多,例如“删《诗》《书》”,就和清代以来所作的精密考证不能符合。按,“删《诗》《书》”的记载不可靠,但是不能因此而连累到《春秋》。司马迁的记载源自孟子。孟子是孔子之孙子思的弟子,上距孔子仅一百多年。孟子固然常常把不确定的古史传闻说得有声有色,可是孔子与《春秋》的关系对孟子来说只是“近代史”,而且还引用过孔子的原话,这应该有所根据,不像“粤若稽古”地宣扬尧舜禹汤,可以根据传说充分地发挥想象力。同时,《公羊传》旧说以为出自子夏系统,不论其可考的成分如何,其授受源流当和孟子不同。源流不同而所记相同,正可以互为补证。

第二,《庄子·天运》和《史记·孔子世家》都提到“六经”或“六艺”,《论语》中曾经涉及《易》、《诗》、《书》、《礼》、《乐》五艺而无一字说到 《春秋》。这又是学者们怀疑的一大理由。按,《论语》是一部记载孔子及其门人语录的书,并不是孔子的传记。不见于记载不等于没有。秦汉典籍所记有关孔子的言行,就有许多逸出《论语》的范围,任何学者都不能不加区别地斥之为伪。那么,《论语》中没有提到《春秋》就成不了否定孔子和《春秋》有关系的铁证。再说,据《公羊传》和《孔子世家》的记载,孔子作(或编)《春秋》在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之后,其时七十一二岁,两年以后就离开了人世。关于这件事他自己没有留下什么值得记录的语言,似也合乎常理。

第三,孔子自己说“述而不作”,他不会自己动手去写《春秋》。按,这恐怕是对述、作两个字的误解。《史记·太史公自序》:“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论衡·对作》:“或曰圣人作,贤者述,以贤而作者非也。……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这虽然是司马迁和王充的谦词,但也可以看出汉人对“述”和“作”的理解。所谓“述”,其含义相当于今天所说的“编”,“述而不作”,和孔子对《春秋》作过一定的编订,是毫无矛盾的。

按照传统的说法,孔子以六经(或称六艺)教授学生,以他的学识和智慧对这六部典籍做了整理,对书中的含义做了补充发挥。孔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们一代又一代地接受老师的传授,并且以书面形式加以写定,这就叫“传”“记”或“说”,即传授、记录或阐述的意思。比如《周易》有《易传》,《尚书》有《尚书大传》,《诗》有《毛传》,《礼》有《礼记》,《乐》有《乐记》。《春秋》和孔子的关系,较之其他经书更为密切,因为在古人的心目中,这部书是出于孔子亲自撰写。“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旨)数千,万物之聚散皆在《春秋》” ( 《史记·太史公自序》)。这较之“乱臣贼子惧”的赞美又要具体细致得多。但是,从《春秋》本文这种标题式的文字里,又如何能理解孔子如此宏大精深的涵义呢?于是乎就出现了《春秋》“传”。流传到汉代以后直至今天的,就是《公羊传》、《榖梁传》、《左传》,合称“春秋三传”。《公》、《榖》二传重在解释《春秋》之 “义”,《左传》重在说明《春秋》之“事”。还需要说明一点,“三传”的原始名称是《公羊春秋》、《穀梁春秋》、《左氏春秋》,后来逐渐改用《春秋公羊传》、《春秋榖梁传》、《春秋左氏传》的名称,简化而为《公羊传》、《穀梁传》、《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