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文化·燕赵文化的特征及其形成·秦威太赫,燕怨太激
据清代《易水志》记载,在近二千年之后河北易县境内仍遗存有荆轲馆、荆轲城、荆轲山遗址。荆轲馆在北易水南岸,郦道元说:“昔燕丹尊轲上卿,馆之于此。”荆轲城在易县城西九里,易州城西五里,周回二里。荆轲山有明代万历十四年御史熊文熙的题辞“燕义士荆轲之故里”。易县境内还有樊於期馆、樊於期城、樊於期山、高渐离城、黄金台等遗址。樊於期馆和樊於期山都在易州城西南七里处,北易水东岸,因为樊於期是自刎身死的,所以俗称此处为血山。高渐离城在易州城西南十六里处,易水北岸,清代名为高离镇,郦道元说:“盖太子丹馆高渐离处也。”黄金台在易州城东南三十里,高十余丈,东西宽八十余步,又称金台,土人称为贤士台,又称招贤台。黄金台南十余步有池,称为黄金陂。黄金陂西北有钓台,高一丈余,方四十步。在黄金台北面还有小金台和兰马台,都有数丈高,秀峙相对,翼于左右。此外还有东金台、西金台,真可说是高台林立、台馆相望了。
荆轲是一位著名的侠士,《史记·刺客列传》中共记载了五位侠士,荆轲是其一。司马迁说:自豫让之后四十余年而有聂政,自聂政之后二百二十余年而有荆轲。数百年间仅区区五人,可见在司马迁眼中称得上侠士的都是不世出的大英雄。
什么是侠?侠就是不君不臣,不偏不倚,自成一家。侠士最主要的特点就是既不遵从国君之命,也不遵从世俗的观念,而只遵从自己独有的价值标准。侠士注重读书。士是读书人的称谓,称得上是侠士的人都读书有成,文武兼通,并不单只习武。侠士重信义,言必信,行必果,一诺千金。侠士注重德操,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议论别人的短处,“交绝不出恶声,去国不洁其名”。他们注重名誉,不是沽取虚名,而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绝对完美、绝对自信。他们帮助别人时报一答十,不是出于对别人的关心,而是为了证实自己有存在的价值和然诺的力量。他们不在意成败,不吝惜生死,不是因为轻视生命,而实在是因为太爱惜生命。生命有两种,苟安偷生自欺欺人是没有意义的生命,矢志不移独立自存是有意义的生命。侠士爱惜的是有意义的生命,所以他们都意志坚强,“立意皎然,不欺其志。”为了保全这个志向,他们就会在需要的时候不惜生死,所以像程婴、侯嬴、田光、樊於期、夏扶甚至在完成使命之后也要自杀而死。生不苟合,死不苟且,死法和生法同样重要。做侠士最重要的不是敢于去和强敌拼死,而是敢于在值得的时候自己杀死自己。
由于侠士有自己特殊的价值标准,国君不认同他们,因为他们干乱国家法令,私设刑罚。普通人也不认同他们,因为他们活着不求财利,死时不惜生命,全然不可效仿。只有他们自己少数几个人之间相互认同,但也都是默认于心,从不明说。这样的一种人生确乎称得上是白虹贯日、感天地而泣鬼神!
据《史记·刺客列传》记载,荆轲好读书,为人博闻强记。他很富有理智,从不与人斗胜。在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目视之,荆轲默然离去。在邯郸与鲁句践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默然逃去。这是因为他不拘小节,欲立大功。能建非常之大功的人,也必有非常之言行。荆轲称自己是“常侍君子之侧,闻烈士之节,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田光称赞他是“体烈骨壮,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像这样的一位大侠,他的言行举止当然会有超越常人之处。
在卫国,荆轲曾经出手解救十余位贤士大夫脱离危急。在燕市,他与屠狗为生的高渐离为友,终日饮酒于市,酒酣,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相视大笑,已而又相泣,旁若无人。大笑是因为自信,哭泣是由于感怀生命,旁若无人是因为他们早已抱定一死以报答人们。只有处士田光知道荆轲不是寻常人,知道他是“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乡曲”。他的情趣志向远远不是普通人用一般的价值标准可以框范的。
侠士必须是刻苦砥砺,孤介独行。只有田光能请出荆轲,而田光自刎身死。只有樊於期的人头能使秦动容,而樊於期果然甘心授首。夏扶只因不能同行,就在车前刎颈以壮行色。黄金投龟,烩千里马肝,断美人之手,荆轲面不改色。然而荆轲来到燕国肯定不是因为希图燕太子丹的黄金、馆舍、车骑、美女,别人可能是,他决不可能。他知道提一匕首以入强秦的后果,早已预存必死之心。何况田光、樊於期、夏扶已先他而死,荆轲更是义无反顾。但他入秦又不是为了太子丹一人一国的私利,他是为他自己平生的志向。荆轲说:“心向意,投身不顾;情有异,一毛不拔。”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狂狷”。
易水送行,高渐离击筑,荆轲作歌,众人无不动容,而荆轲升车而去,终不回顾,看似无情。荆轲已死,鲁句践悲痛自悔,说:“从前我还怒叱他,他会以为我是什么人!”这几位侠士志向之高之烈以及他们之间心意的默然契合,都已达到无以伦比的境界。
太子丹和荆轲之间也有一种契合。在谋刺秦王的过程中,这二人的地位、作用不可替代,又缺一不可,正如宋代人袁褧在《枫窗小牍》中评价的:“有燕丹而后有荆轲也。”荆轲自己也说:“昔吕望当屠钓之时,天下之贱丈夫也,其遇文王,则为周师。骐骥之在盐车,驽之下也,及遇伯乐,则有千里之功。”古人常说的知己的含义,不在于了解他的为人,而在于知道他的份量;不在于关怀他,而在于尊重他。燕太子丹肯用金瓦给荆轲投龟,是认为荆轲值得这么做,其意在于告诉人们他看待荆轲比黄金还要重,于是他就成为荆轲的知己。荆轲以太子丹为知己,太子丹以荆轲为天下士,认为得荆轲则永无秦忧,二人之间的遇合也算是千古不逢的了。
太子丹的精诚与荆轲的奇志契合在一起,就完成了燕地文化由苦寒和局促而产生出的激变,就形成和成熟了燕地文化“慷慨悲歌”的独特风格。慷慨悲歌或燕赵悲歌自战国秦汉以来已经成为固定的成语,人人皆知,但是对它作深一步解释的人并不多。唯有袁褧《枫窗小牍》中说道:“秦威太赫,燕怨太激,威怨相轧,所为白虹贯日,和歌变徵”。这个解释准确而深刻地道出了燕地文化慷慨悲歌的真意。
秦威太赫是不正常的,燕怨太激也是不正常的,是过激、过头的。燕地以慷慨悲歌为特征的文化的形成,不是社会正常发展和社会繁荣的结果。社会正常发展与社会繁荣所形成的是志高而扬的大国之风,燕文化则是一剑以当百万之师的偏锋奇锋。燕地苦寒卑弱,因此它的文化也就自伤自怨,刚烈悲壮。
“慷慨悲歌”中的慷慨,又写作忼慨,忼又写作亢,本指咽喉。在声乐上,慷慨是情绪激昂、声音高亢的歌唱方式,音域由以宫、商为基调上升到以徵、羽为基调。悲歌也是专有所指的一种歌唱风格,在《燕丹子》中有“为壮声”、“为哀声”的描写,其悲壮之情可以由荆轲《易水歌》中“易水寒”、“不复还”数语具体印证。在心理上,慷慨悲歌是一个情结,是由经济文化的落后和政治地位的低下而导致的一个情结。这个情结经过一种壮烈的撞击,发生逆转,出现升华,于是就化育成为慷慨悲歌的性格。
燕昭王的报复伐齐和燕太子丹、荆轲的谋刺秦王,标志了燕地文化的形成和成熟。因为从此以后他们的事迹以及由此而体现出来的慷慨悲歌的风格,便成了燕文化最主要的特征。这一特征不仅在当时存在,在后世也存在,从此以后燕文化就永久性地定格于此了。历代文人学者在说到燕地时,都反复不断地重申这一点。晋代诗人陶渊明《咏荆轲》诗说:“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唐代诗人骆宾王《于易水送人》诗说:“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唐代散文家韩愈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宋代诗人胡曾《易水》诗说:“一旦秦皇马角生,燕丹归此送荆卿。行人欲识无穷恨,听取东流易水声。”明代诗人李攀龙《易水歌》诗:“匕首腰间鸣,萧萧北风起。平生壮志心,可以炤寒水。”清初学者黄宗羲《马雪航诗序》说:“彼知性者,则吴楚之色泽,中原之风骨,燕赵之悲歌慷慨。”此外如唐代陈子昂、李白、贾岛、柳宗元、罗隐,宋代邵雍、司马光、苏轼,元代李时行、刘因、杨维祯,明代王大用、王衡、李东阳、屠隆、张新、李先芳、王世贞,清代陈维崧等等,也都各有吟咏。可知自从战国末年以后,“慷慨悲歌”确实已成为燕地所专有、直到清代延续近二千年而不改的独特文化风格,成为燕文化的独特标志,古往今来一直受到人们的景仰,被天下有志之士视为人生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