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天福的向往》中外哲理诗赏析

别告诉他人，除了贤人，

因为大众会急忙讽刺：

我要赞美那样的生灵，

它向往投入火中焚死。



在爱情之夜，清气凉爽，

它生出了你，你又生育，

只要静静的烛火放光，

你就发生奇妙的感触。



你要冲出黑暗的阴影，

再也不能受它的包围，

新的欲望在将你勾引，

去进行更高级的交配。



任怎样遥远，你不担心，

你飞过来，进入迷魂阵，

到最后，由于贪恋光明，

飞蛾啊，你就此焚身。



如果你一天不能理解，

这就是：死而转生!

你只是个郁郁的寄居者，

在这黑暗的凡尘。



歌德是世界文坛上一位屈指可数的博古通今的文豪。他早年对宗教和东方文学曾怀有浓厚兴趣，钻研过《圣经》和《古兰经》，学过希伯莱文，拜

读过印度古代梵语诗人的杰作。19世纪初，当德国出现“东方热”时，波斯古典文学大量传入，歌德又细读了大诗人哈菲兹的两卷集诗集，甚有所感，爱不释手。他自称诗集“确实对我发生越来越大的影响，迫使我非从事创作不可。”于是，有感之余，便酝酿创作了诗人著名的《西东诗集》，意即“西方作者的东方诗集”。诗集由12篇“书”组成，收有250余首诗。《天福的向往》选自其中的《歌人之书》。

穆罕默德·沙姆苏丁·哈菲兹是颇富盛名的波斯抒情诗人，素有“神舌”、“设拉子夜莺”的美称。歌德对他赞不绝口，在《西东诗集》中，经常提到哈菲兹的名字，视之为“知己”和“孪生兄弟”，并把他同伏尔泰相提并论，评价十分高，可见其喜爱的程度。既然如此，那么在歌德的诗中隐含着哈菲兹的创作烙印就不足为奇了。然而，必须言明的是，歌德并未亦步亦趋，停留在对前人的一味模仿上，而是卓然自立，借鉴中有创新。 《天福的向往》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天福的向往”，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是向往享受天国幸福的意思，但诗中毫无基督的圣迹，实际上它虚指的是一片灵魂的净土，也就是象征诗人所描写的飞蛾因热爱光明扑火自焚，从而求得精神再生的理想殿堂。如此的诗歌形象，在哈菲兹的诗也出现过，有道是：“假如你是恋人，就请围着美丽的情人身边转，/只有在欲火中焚身才能从飞蛾那里学会爱。/哈菲兹为了你即便不能象飞蛾那样殉情，/他在你面前也势必象蜡烛那样熔化成灰。”与歌德不同，哈菲兹借飞蛾扑火这一自然现象的奇观，明为言情，实为喻道。诗中“象飞蛾那样殉情”的“恋人”正象征虔诚的信徒，为求得宗教理想，不惜以身殉道而达到光明的永生，也就是神秘主义者所追求的人神合一的最高境界。当然，歌德也肯定了飞蛾对光明，即爱情的伟大的热恋的一面，说它来自于“清气凉爽”的“爱情之夜”，永远对放光的烛火有着美妙的遐想，但是他接着就指出，吸引着它的是一种冲破现实黑暗的强烈“新的欲望”，这就不单指爱欲本身了。联系本诗的标题，这“新的欲望”，显然指向“更高级”的，一种类似于天国的精神境界，因而为之焚身的不是现世的情爱，而是犹如哈菲兹所喻指的“人神合一”的精神幸福。然而歌德毕竟不是哈菲兹，哈菲兹是一个真正的无比虔诚的天神的信徒，而歌德是自然神论者，他对实实在在的自然和人生更怀有特殊的感情。所以在诗歌最后一节，诗人明确指出，头脑清醒、有所追求、乐观向上的人应当从飞蛾扑火汲取的不是盲目得象“进入迷魂阵”一样毫无意义的殉道，而是向往那献身于光明的精神上的“死而转生”!否则，你就只是一个黑暗凡尘中抑郁无能的“寄居者”。对照诗篇的开头，诗人特别强调别告诉其他的人，“除了贤人”，“我要赞美那样的生灵……”，可以清楚地看出，歌德借飞蛾与烛火这一对意象所弘扬的既不是人间爱情的忠贞，也不是神秘的宗教殉道精神，而是如何求得以牺牲自我而换得新的精神复活的人生哲理。

人的审美观念是由民族、地域、生活方式、文化传统和时间、空间等诸多因素形成的。同写飞蛾与烛火，古今中外，不同国度、民族，不同诗人挥笔创造出许多不同的艺术观照，如此的实例不胜枚举。除了前面提到的哈菲兹、歌德，我国古代诗人亦有白居易的“烛蛾谁救活，/蚕茧自缠萦”，张祜“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等名句。他们既非写恋情的不移，也非喻示献身神道或精神的再生，而是活现出人生的一种悲剧境地。而现代法国象征派大师波德莱尔在其《美神颂》中，却假以“头晕目眩”的飞蛾飞向蜡烛暗指现代西方人病态的肉欲恰如“垂死者爱抚自己的坟墓”。如此等等，由飞蛾扑火喻示出这般纷纭复杂的人生侧面，着实发人深省，浮想联翩。而在这些不朽的歌咏中，我们更加赞赏的还是歌德“更上层楼”的对飞蛾精神的哲理阐释和他对前人继承中有超越的远见卓识。

歌德在《哈菲兹之书》中直言不讳地宣称：“我想模仿你的音律写诗，就是复重也会使我高兴”，但是他并未陷入前人的窠臼不能自拔，而是自由出入其间，大胆吸收，推陈出新，因为他知道，任何音调涌作“第二次歌吟”，“如果不把新的形式考虑，/不把死气沉沉的形式结束，/精神本身也会很不满足。”他这种异域取材，东西交融进行再创作的有益尝试，与飞蛾精神同样值得我们钦佩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