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夜》中外哲理诗赏析
一时间
觉得我的微躯
是一颗小星
莹然万星里
随着星流
一会儿
又觉着我的心
是一张明镜
宇宙的万星
在里面灿着
星空,是人类目力所能及的最浩瀚博大、最渺远幽邃的自然景象。夜阑人静,仰望星空,令多少人频生浩叹,令多少诗人奇思联翩。宗白华的《夜》,写的就是他面对星空时的奇妙感觉,富有哲人之思,意境优美,隽永可爱。
夜空墨蓝,万星莹然。诗人仰望星空,默然有顷,神思飞越,渐渐忘怀了身外的一切,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精神向着无尚的审美境界飞升而去,恍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离开了地面,变成了一颗小星,加入了满天星斗的行列,随着天体的运转作自由的流动。在这里,诗人一方面抒写了仰望星空时产生的美妙感觉,同时更强烈地感悟了个体的人存在的渺小,人的微不足道。面对寥廓的星空,面对无垠的宇宙,世世代代的人无不发出同样的惊愕和赞叹!诗人宗白华也不例外。无比恢弘的星空,衬出了人身何其小!人在这时,往往会加倍强烈地意识到宇宙的博大永恒和人生的短暂可怜,一种莫可名状的时空恐惧心理便从生命的深处油然而生。唐代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是一首表现人类时空恐惧感的绝唱,往来茫茫,天地悠悠,时间无穷无尽,空间无边无际,对比之下,人生何其短暂,个体多么渺小,忧念及此,怎不令人感慨系之、怆然涕下!与陈子昂不同,宗白华在感觉到人的微小时,并未产生时空恐惧,或者说他至少没有去那样表现。而是用精美的语言抒写人在物化中才可能体验到的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化身为“一颗小星”,在“莹然万星里”, “随着星流”悠哉游哉, 自由运转,那情境真是乐哉猗欤,妙不可言!诗人显然是在无比绮丽的星空面前深深地陶醉了。导致这种差异的关键在于,陈子昂以失意的士大夫登上幽州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悠悠天地之间孤独无依,既无法与“古人”、 “来者”认同,更无法与“天地”认同,深刻的孤独感使他产生出强烈的时空恐惧。而创作这首《夜》时的宗白华,则是一个深受斯宾诺莎哲学和中国古代哲学影响的泛神论者,他在《信仰》一诗中,对太阳、月亮、众星、万花、流云等自然物视同父母、兄弟、姊妹一般,最后由衷咏叹道:“一切都是神”, “我也是神”。在万物有灵的泛神论观念中,诗人与自然物达成了完全的认同。所以,宗白华夜望星空,感到自己的微小,但又觉得自己的“微躯”已化作一颗小星加入万星之列,找到了归属。正是这种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认同和归属,使得宗白华只有物我为一的审美陶醉感,而没有物我分离的时空恐惧感了。
因为宗白华意识到人之微小时没有产生时空恐惧感,所以才有第二节诗里更加美妙的感觉产生:“一会儿/又觉着我的心/是一张明镜/宇宙的万星/在里面灿着”。与第一节诗突出的“人身何其小”构成鲜明对比,这里展现的是“人心无穷大”。无论是从审美的情感体验还是从主客的认知关系来看,对象只能是主体观照的对象,而存在也只能是主体反映了的存在,世界的意义是人赋予的意义,离开了主体的人,一切都将无从谈起。自然孕育了人,也只是在有了人之后,大自然的一切才可能被认识和反映,所以,公正地说,人和自然应该是互为前提互为决定的,片面强调存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并非完全合适。在这首诗里,离开诗人的审美观照,夜空星流将变得毫无美感和诗意可言,星空所具备的一切质素都是认识审美主体的诗人给出的。正是诗人的精神之光照临于一切星光之上,诗人的心灵明镜辉映出宇宙万星的灿烂。宗白华在此诗第二节所展示的“人心无穷大”,使人想起法国诗人雨果的名言:“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人的心灵。”人的心灵,的确是能够容纳一切的;人心的明镜,的确是可以映摄星空的。宗白华的诗句洋溢而出的是人在审美境界中体验到的无比自由、自豪感,张扬的是主体意识、人格的无穷能量。
宗白华在任《学灯》主编与郭沫若交往的过程中,写了不少诗作,1923年12月结集为《流云》出版,这首《夜》即选自《流云》。任钧认为,宗白华的诗“跟冰心的比较起来,更是哲理的”,又说:“在思想方面,他正如郭沫若氏一样,泛神论的色彩很浓厚”(《新诗话》)。朱自清则干脆说他“全是哲理诗”(《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诗话》)。他自己也认为诗只有“以哲学作为骨子,所以意味浓厚” (《三叶集·宗白华致郭沫若信》)。这里鉴赏的《夜》,语言精约,意境优美,虽然是纯粹的诗性的吐嘱,但如上分析,其哲学内涵之深湛,哲理色彩之浓郁,正可以很好体现宗白华的诗学观念和诗艺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