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陈与义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 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这是一首乱离时代的悲歌。陈与义,在北宋时期做过太学博士、司勋员外郎。靖康乱起,金兵南侵,与义多次逃亡。此词即作于南逃途中,观词意,似作于永州,当在建炎四年夏季。
国难方殷,山河破碎。在荒远的湘水上游,诗人遇到了逃难中的又一个端午节,不禁感慨万千。此时此刻,揽笔抒怀,落笔又怎能不沉重?请看词的起端:“高咏楚辞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午日,端午节)岁月匆匆,节序堪惊,哀鸿遍野,国事日非,端午节,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日子。面对着湍急的湘水,诗人也象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一样,悲怆地吟诵起《哀郢》等的楚辞篇章,借此度过今年的端午,借此怀念昔日的屈原,更借此伤叹祖国和人民的灾难。可以想象,诗人在吟诵这些诗句时,心中感受到的痛楚:“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然而,五月的榴花还是开了,似乎在点缀着端午佳节的风光,却更使人感伤:“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连石榴花也颜色黯淡,不是那么艳红了,怎么也装点不出节日的太平景象。总之,歌舞升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石榴花,你又何必开呢? 你又怎能安慰我?你不知道我“感时花溅泪”的悲哀吗?诗人的悲哀不仅草木难解,何人又会得此意呢?故诗人日后又有句云:“万里家山无路入,十年心事有谁论?”在这荒僻天涯,“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他只有“自献自为酬”,自歌自叹了。仰天长歌,一阕既终,悲风满帘,似乎也在助人愁苦!
至此,诗人从高咏到长歌,情绪逐渐激荡。过片,更继之以沉重的喟叹:“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短短几年间,诗人经历多么惨痛的国家兴亡的变故啊!”“万事”与“一身”,对比之下,十分有份量,言下之意:如何经得起这沉重的压力?终于,被岁月催老了,被苦难催老了,这诚然可伤;更可悲的是,国耻未雪,报国无门,人却竟然衰老。无奈木槿花却偏偏在这时莫关痛痒地向诗人绽开笑脸。无知的草木在笑,诗人却欲哭无泪。难怪杜甫要感叹“细柳新蒲为谁绿”了,难怪岑参要感叹“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了。陈与义《伤春》诗云:“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正是同样的笔法。
歌难消忧,花徒恼人,诗人只有以苦酒自酌。“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他深一杯、浅一杯地喝个没完,去年的端午在岳阳,“徒倚湖山欲暮时”,“老木沧波无限悲”(《登岳阳楼》),也一样喝了不少酒。时同,事同,只是悲苦之情更加深了。眼前湘水正滚滚北流,遥望北方的国土,何日是归期呢?诗人举杯酹水,水也许今晚就能流到湘中吧?人却不能去了。李白曾经寄言江水:“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辛弃疾也写过:“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身为洛阳人而望湘中,大有“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的悲凉意味。
此词初看似乎格调疏朗,骨子里极为沉痛;外表如流水平缓,无甚波澜,内里却潜伏激流。平淡处,不着力处,却深深可味,这正是陈与义词的独到之处。前人誉为“词虽不多,语意超绝”(黄昇《花庵词选》),正以此。即如首句七字,楚地、楚词、端午、屈原、国难,种种意思,全部融在其中,却自然得如脱口而出,若不再三吟味,难窥匠心。如盐着水,饮水乃知盐味。词中两次写花,一似乎含情,一谟然无知,更衬托出人心的伤痛,然而却写得不露痕迹。“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二句,似有意似无意,既高朗又含蓄,感慨无限,读至此非三复不能罢。过片在凄凉的叹息中着一“笑”字作反衬,尤觉惨然。收尾处,“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是“魂一夕而九逝”心情的形象表达,用笔凝练,情极深挚,却不见文人做作的习气;设身处地思之,只觉这想法十分自然,餍心切理。陈与义词的成功,就在深厚的内容与疏朗的语言的统一,这是我们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