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虱》原文|注释|赏析
亦气而孕,亦卵而成①。晨鹥露鹤,不如其生。②汝职惟啮,而不善啮③。回臭而多,跖香而绝④。
(《樊南文集详注》)
注释 ①亦气而孕,亦卵而成——意思是说虱和一切生物一样,它的生命之始,也是凭藉天地间的大气,而生命的成形,则有源于雌雄的卵生。②晨鹥露鹤,不如其生——晨鹥露鹤:指早晨在水面上浮游的鸥鸟,露鹤,据古代传说, 秋初白露下降时, 鹤就高声鸣叫。作者用这两种动物的浴波惊露与虱相比,认为尽管鹥、鹤神貌都很清雅, 但却都比不上丑恶的虱之得天独厚。 ③汝职惟啮, 而不善捏啮(nie) ——啮: 咬, 啃。意思是说, 你(指虱)的任务就只是咬人皮肤,而偏偏又不懂得该如何去咬。④回臭而多,跖(zhi)香而绝——回: 指孔子所深深称道的学生颜回。颜回品德高尚,但生活穷困,所以身上虱多。跖: 是春秋、战国之际的一个人。他原是一位人民起义领袖, 但在古代却被歪曲成为大盗,通称其为“盗跖”。这里也受了传统影响,认为此人不仅凶暴, 同时更因为有钱, 衣冠整洁,身有香味,所以虱不仅无意去接触,也不敢去碰他。
赏析 这是一篇用赋体写成的讽刺杂文。讽刺文章一般都是用散文写的,也有的用诗体,可李商隐却别具一格,用赋来写。赋,是由诗歌演变出来的一种文体。从押韵说它近于诗,但从行文气势的挥洒和风格的傲兀来说,却又近于古散文。
文章一开头就显得很突兀。“亦气而孕,亦卵而成” ,这一排句, 通过对仗, 隐隐地包含着作者对虱的愤慨和抨击的强烈感情。 你这家伙,不也是和一切生物一样么?由气而生,由卵而成,可有些生物的命运却远远比不上你。比如,一个“晨鹥”,一个 “露鹤”,就是这样。当晨曦初上时,鸥鸟在水天空蒙之中,四处翱翔,显示了高情远致。再说鹤吧,据说古代魏文侯对它就很喜爱。身体洁白,神态翩然。据古书记载,当秋天露水刚滴到草上时,哪怕声音极微,它也会立刻把宿处迁徙。这恰又说明它感应的灵敏。作者之选择这两种水禽决非偶然。其用心所在,正是通过它们的体色、体态和形象内涵,以象征其纯洁的性格,通过它们惯喜在水边或天空生活以象征其高蹈的精神,通过它们的一“晨”一“露”的凄清环境以抒发耿介坎坷的文人们安贫乐道的气度。这正如作者在一首著名的诗《蝉》里所说的: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他把餐风饮露的蝉的整天高唱以鸣不平,引为同调,表明彼此都是生活清贫而品格崇高的人物。在这篇赋里亦复如此。他对晨鹥、露鹤的深切同情,也正是为自己遭遇而悲慨。同是气、 卵的孕成, 然而清白的鹥和鹤, 比起又脏又臭的虱来, 生活的苦乐确乎是大不相同了。
为什么说虱的生活比起鹥和鹤来远远优裕呢?诗人以画龙点睛的手法, 运用反语, 特别是用第二人称, 直接揭露虱的罪状, 形成一种修辞学上的所谓“呼告”格式,从前文的第三人称叙述,一转而为突然直呼话中的人或物来进行控诉,饱和着一种爆发式的、声讨式的、怒发冲冠的神情,就好象是把虱揪到眼前,来宣布它的罪恶:一切职务你都不能负担,你的唯一的本领就是吸人家的血,肥自己的肠。绝妙之处是作者运用了一个“职”字和一个“惟”字,以痛斥象虱这样的害人虫,一无所能;如果说有点本领的话,那也只是“害人”而已。这一种饱含着愤怒的抨击的反语,使人们联想到作者在咏《安定城楼》那一首诗。在《安定城楼》中,李商隐藉用庄子痛斥那些妒贤嫉能的鸱鹰的典故表现自己的郁勃之情,认为忠直有为的人往往遭到压抑,而躲在黑暗中一意损人利己、耍尽翻云覆雨诡计的小人,却干尽害人勾当,无所忌惮。从“呼告”形式来说,这种感情又有点象《诗》中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表现为面对面的控诉。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章并没有停止在爆发式的控诉之上。就在文章结尾,陡然出现了一个出人料想的转折。作者指出,虱虽然喜爱咬人的皮肤,但并不算真正内行。这正因为,它不去咬那些脑满肠肥、衣冠华丽的富人,却偏偏去咬那些衣脏身臭的穷汉。前者倒是大有油水可捞,而后者则往往因体瘦血枯,对虱说来,实在是油水不足。然而,说来也不奇怪。有权有势的人,吓得虱不敢咬;穷苦的人尽管是好人,可是无权无势,虱无所用其担心。写到这里,作者感情就不止是愤慨,而且更转为沉痛了。今天我们读来,大可以想象到长夜漫漫的封建社会中的各种鬼蜮,甚至可以说,在一切阶级社会的阴暗面中,都存在着李商隐所横眉冷指的对象:暗箭伤人者有之,损人利己者有之,人家落井愈深,而自己下石愈重者也有之。
王应麟《困学纪闻》说: “李义山赋怪物……曲尽小人之情状,魑魅之夏影也。”这说明李商隐不仅善于言情,他的揭露现实丑恶的笔锋也是入木三分的。之所以如此,正因为他出身孤寒,饱经炎凉,而后来又卷入党争漩涡之中,长期坎坷,受尽磨难,这就促使他对丑恶世态的烂然于胸,从而导致笔锋的犀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