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之文,形而上②;考据之学③,形而下。各有资性④,两者断不能兼。汉贾山⑤涉猎,不为醇儒;夏侯建讥夏侯胜⑥所学疏阔,而胜亦讥其繁碎。余故山,胜流⑦也。考订数日,觉下笔无灵气,有所著作,惟捃摭⑧是务,无能运深湛之思。本朝考据尤甚,判别同异,诸儒麻起,予敢披腻颜帢⑨,逐康成⑩车后哉!以故自谢不敏(11),知难而退者久矣。
然入山三十年,无一日去书不观,性又健忘,不得不随时摘录。或识大于经史,或识小于稗官(12),或贪述异闻,或微扶己见。疑信并传,回冗(13)不计, 岁月既久,卷页遂多,皆有资于博览。付之焚如(14),未免可惜,乃题“随园随笔”四字,以存其编。
嘻!予老矣, 自此以往,假我数年,有所观,便有所记,有所记,便有所笔。此书之成,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四部备要”本《小仓山房诗文集》)
注释 ①随园——在今江苏南京市北小仓山上,袁枚中年辞官后居住的别墅。②形而上——《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指精神;器,指物质。宋理学家程颐、朱熹有理气之说,以形而上者为理,形而下者为气,理在气先,是程朱理学的基础。③考据之学——指对古籍的文字意义及古代的名物典章制度进行考核辨证。清代学者戴震、顾炎武等人不满宋明理学的空疏,主张以实事求是阐明古义为主。考据之法大致以校勘釐正文本,以训诂贯通字义,以积累资料供研究者应用。④资性——资质,指天资、品格、禀赋等。⑤贾山——汉颖川人,泛览群书,孝文帝时上书言治乱之道,借秦为喻,名曰至言。⑥夏侯胜——西汉东平人,擅《尚书》、《论语》之学,曾以《尚书》之学传其侄夏侯建。故《尚书》有大小夏侯之学的说法。⑦胜流——名流。⑧捃摭——拾取,摘取。《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记。” ⑨腻颜帢——帽名,无颜帢之类,意为不覆前额的帽子。战国宋康王以无颜之冠以示勇。⑩康成——东汉著名经学家郑玄,字康成,有《毛诗笺》、《周礼注》、《仪礼注》等。⑾不敏——不聪明,有自谦之义。⑿稗官——古代的小官,专给帝王述说街谈巷议、风俗故事。后来称小说为稗官。⒀回冗——回,邪僻;冗,多余,繁杂。⒁付之焚如——一把火烧掉。
赏析 《随园随笔》是袁枚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写成的一部随笔集。随笔是散文体裁的一种,篇幅短小,表现形式自由灵活,可以抒情、叙事或议论。宋代洪迈在《容斋随笔·序》中说:“予老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曰之随笔。”袁枚写《随园随笔》,原因与洪迈相似:“入山三十年,无一日去书不观,性又健忘, 不得不随时摘录。”所以, 他多方搜集并加以整理,“或识大于经史,或识小于稗官,或贪述异闻,或微扶己见”,日积月累,写下了大量“有资于博览”的随笔篇什。作者感到“付之焚如,未免可惜”,于是才掇录成书,题为“随园随笔”。如此看来,似乎作者写成此书不过是出于对自己集录、写作的东西的喜爱,不愿其轻易丧失,才将它们整理之后推向世人的。果真如此吗?
在序文的首段,作者道出了他写作随笔的更深层、更内在的原因。袁枚生活的时代,正是考据之学盛行的时代,著名学者顾炎武、戴震、姚鼐等人不满宋明理学的空疏,提倡经世致用的实际学问,主张治学为文都应讲究“义理、考据、辞章”。许多文人受此学风影响,将考据之学推向极端,往往借学术为文章来支撑门面,以至于有些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将诗当考据作矣”(《随园诗话》卷五)。有些为文者也“误以注疏为文”,“驰骋杂乱, 自夸气力,甘作粗才”(《小仓山房尺牍》卷三)。在举世皆以考据、学问竞夸的风气之下,袁枚独树一帜,绝空依傍,无所掩饰,坦然以文人学士自居,一针见血地指出:“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据之学,形而下”,二者“各有资性”,“断不能兼”。他曾以水与火来比喻“著作之文”和“考据之学”的不同之处: “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见奇”, “考据家似火,非附丽于物,不能有所表见”, “以考据为古文,犹之以水为火,两物之中不相中也久矣”。(《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与程蕺园书》)所以,勉强以考据为诗为文,其结果必然是内容“填书塞典”,琐碎庞杂,“满纸死气”,“全无蕴藉”(《随园诗话》补遗卷三)。以袁枚的资质、才学,若也去搞那种考据之学,定然不同凡响。但他不愿随波逐流,不愿“披腻颜帢,逐康成车后”。因为在他看来, “人之才性,各有所近”,风格可以各有不同。只有“独抒性灵”,从真实、创新方面着眼,不拘一格,写出自己的真实性情和新鲜感受, 才能创作出好的诗文。所以袁枚宣布自己天生不是搞考据的料:“若笺注,若历律,若星经地志,若词曲家言,非吾能者,决意绝之。”(《答友人某论文书》)于是便心平气和地“自谢不敏,知难而退”,写起随笔来。
可见,袁枚写随笔,是出于他独抒性灵的艺术追求。因而,他对自己的随笔写作颇为重视,在序文明确表示自己还要继续写下去,直言“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这既是作者对自己著述的展望,更是对自己的艺术追求、艺术创造终将获得极大成功的自信。
这篇短序语言如行云流水,篇章结构圆转灵活,真情流露,风格独具,堪称袁枚独抒性灵的优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