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曲】·南柯记·第八出·情著》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原文】
(杂扮首座僧持钓竿上)佛祖流传一盏灯,至今无灭亦无增。灯灯朗耀传今古,法法皆如贯所能①。贫僧乃润州甘露寺中契玄禅师首座弟子是也。自幼出家,参承多腊②。常只是朝阳缝破衲,对月了残经。近乃扬州孝感寺请师父说法,贫僧领着众僧,安排下香灯花果,禅床净几,待师父升座。大众动着法器者。(内鼓乐介)(净扮老禅师拄杖拂子上)(升座介)高临法座唱宗风,翠竹黄花事不同。但是众星都拱北,果然无水不朝东。(提拄杖介)赛却须弥老古藤③,寒空一锡振飞腾④。拄开妙挟通宗路,打断交锋回避僧。(执拂子介)竖起清风洒白云,河沙无地可容尘。将军一事无巴鼻⑤,兔角龟毛拂着人。取香来。(拈香介)此香:不从千圣得,岂向万机求? 虚空观不尽,大地莫能收。拈香指顶,透十方之法界,薰四大之神州;燕向炉心,祝皇王之万岁,愿太子之千秋。(垂钓介)手把金钩月一痕,乘槎独坐到河源⑥。悠悠泛泛经千载,影落鱼龙不敢吞。(首座)如何空即是色? (净)东沼初阳疑吐出,南山晓翠若浮来。(首座)如何色即是空? (净)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首座)如何非色非空? (净)归去岂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首座)多谢我师! 今日且归林下,来日问禅。(末下)(净)大众,若有那门居士,禅苑高僧,参学未明,法有疑碍,今日少伸问答。有么? (外扮老僧上)有,有,有。敢问我师,如何是佛? (净)人间玉岭青霄月,天上银河白昼风。(外)如何是法? (净)绿蓑衣下携诗卷,黄篾楼中挂酒篘。 (外)如何是僧? (净)数茎白发坐浮世,一盏寒灯和故人。(外)多谢我师! 今日且归林下,来日问禅。(下)(净垂钓介)钓丝常在手中拿,影得游鱼动晚霞。海月半天留不住,醒来依旧宿芦花。大众,还有精通居士,俊秀禅郎,未悟宗机,再伸问答。有也是无?
【谒金门前】 (生上)闲生活,中酒嗔花如昨。待近炉烟依法座,听千偈澜番个。
小生淳于棼来此参禅,想起来落托无聊,终朝烦恼,有何禅机问对? 就把烦恼因果,动问禅师。(见介)小生淳于棼稽首,特来问禅。如何是根本烦恼⑦? (净)秋槐落尽空宫里,凝碧池边奏管弦。(生)如何是随烦恼⑧? (净)双翅一开千万里,止因栖隐恋乔柯。(生)如何破除这烦恼?(净)惟有梦魂南去日,故乡山水路依稀。(生沉吟)(净背介)老僧以慧眼观看此人,外相虽痴,到可立地成佛。
【谒金门后】 (小旦道扮同贴上)莲步天台踭坐,还似蚁儿旋磨。上真仙,竹院人儿情似可,再与端详和。
(净笑)淳于生,你带着眷属来哩。(生回介)是好两位女娘。(背叹介)禅师怎知我原无家室。(贴见介)大师稽首。(净)蚁子为何而来? (贴)为五百年因果而来⑨。(净背笑介)是了,是了。叫侍者铺单。(末铺座介)(响唱介)五十三单整齐。(净)举来。(贴响唱介)《妙法莲花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⑩。(净)六万余言七轴装,无边妙义广含藏。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喉中玉露涓涓润,口内醍醐滴滴凉。假饶造罪过山岳,不须妙法两三行。
【梁州序】 人天金界,普门开觉,无尽意参承佛座(11)。以何因果,得名观世音那? 佛告众生遇苦,但唱其名,即时显现无空过。贪嗔痴应念总销磨(12),求女求男智福多。(合)如是等,威慈大,是名观世音菩萨。齐顶礼,妙莲花。
(众)观世音菩萨云何游此世界? 云何而为众生说法? 方便之力,其事云何?
【前腔】 (净)有如国土,众生应度,种种法身随化。因缘说法,以观世界婆娑(13)。一切天龙人等(14),急难之中,与他怖畏轻离脱。十方齐现豁,似河沙,游戏神通一刹那。(合前)
(生)后来无尽意菩萨云何? (净)尔时无尽意菩萨启过佛爷,叫世尊,我今当供养观世音菩萨了。当即解下颈上宝珠璎珞,价值紫金百千两,献于观世音菩萨,说道,愿仁者受此法施。那观世音菩萨不肯受。尔时佛告观世音,你可哀愍无尽意和这四众(15),权受下了这宝珠璎珞。那观世音菩萨因佛爷有言,受了璎珞,分作两分,一分奉释伽牟尼佛爷,一分奉多宝佛爷的塔。你众生们听讲这经,要知观世音菩萨有如是自在威神,普同发心供养。(众)弟子们顶礼受持。(生)谨参大师,小生曾居将帅,杀人饮酒,怕不能度脱也? (净)经明说着,“应以天大将军身度者,菩萨即现其身而度之”,有甚分别? (贴问介)禀参大师,妇女如何? (净笑介)经明说“应以人、非人等度者,即现其身而度之”。(贴惊对小旦背介)这大师神通广大,不说应以女身得度,到说个人、非人。你再问他。(小旦问介)大师,似我作道姑的,也可度为弟子乎? (净)你那道经中,已云“道在蝼蚁”(16),则看几粒饭,散作小沙弥。怎度不的? (贴、小旦跪介)大师真个天眼通。有个妹子瑶芳,深闺娇小,未克参承。附有金凤钗一双,通犀小盒一枚,愿施讲筵,望大师哀愍。(起唱介)
【前腔】 紫衣师天眼摩诃,他颈莺娇几曾有璎珞?待学尽形供养,化身难脱。待把宝珠抽献(17),比龙女如何? 自笑身微末,施的些儿个。恨无多,一分能分两分么? (合前)
(生背介)奇哉此女! (回介)大师,金钗、犀盒,愿一借观。(看介)(回盼小旦、贴介)人与物皆非世间所有。
【前腔】巧金钗对凤飞斜,赛暖金一枚犀盒。(背介)看他春生笑语,媚翦层波。把灵犀旧恨,小凤新愁,向无色天边惹(18)。(净冷笑介)(生回唱)价值千百两,未多些,一笑拈花奉释迦。(合前)
(生)大师,此女子从何而来? (净背介)此生痴情妄起,倩观音座前白鹦哥叫醒他。(内作鹦哥叫)蚁子转身,蚁子转身。(净)淳于生可听的么? (生)道是女子转身,女子转身。(净笑介)日中了,法众住参,咱入定去来。大千界里闲窥掌,不二门中暗点头。(下)(生)禅师去了,到好絮那小娘子一会。敢问小娘子尊姓? (小旦、贴不应介)(生)贵里? (又不应介)(生)敢便是前日禅智寺看舞的小娘子么? (小旦、贴笑介)是也。(生)哎哟,
【节节高】双飞影翠娥,妙无过,这人儿则合向莲花座。(贴笑介)我有个妹子还妙哩。(生笑介)才说那凤钗、犀盒,就是那妹子附寄的么? 他言轻可,谁看破? 空提作。世间人敢则有那人间货?妹子,妹子,你有凤钗、犀盛,央他送在空门,何不亲身同向佛前啰,和我拈香订做金钿盒?
(小旦)啐! 你也叫他妹子哩。(生)呀,我淳于棼好是无聊。小娘子请了。无语落花还自笑,有情流水为谁弹?(下)(贴)上真子,这生好不多情也。(小旦)看来驸马无过此人。
【前腔】相逢笑脸涡,太情多,暮凉天他归去愁无那。牙儿嗑,影儿那(19),心儿阁,向人天结下这姻缘大。(贴)这生我常见他来。(小旦)你不知和我国里相近,淳于生名棼的便是。(合)大槐边宋玉旧东家(20),做了罗浮梦断梅花卧(21)。
我们归去来。
【尾声】这一座会经堂高过似彩楼多,是个人儿都不着科(22)。瑶芳,瑶芳,我和你选这个人儿刚则可。
似蚁人中不可寻,观音讲下遇知音。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
[注] ①贯所能:佛家用语。所,客观。能,主观。法相宗常有“见相不一,能所合一”的说法。贯所能,即“能所合一”。②多腊:多年。佛教称僧侣受戒后的岁数为腊。③“赛却”句:比得上须弥山上的老古藤。赛却,比得了。须弥:西域山名。又译苏弥卢。④“寒空”句:《高僧传》:“隐峰……元和中游五台山,路出淮西,属吴元济阻兵,违拒王命。官军与贼遇,交锋未决胜负。峰曰:‘我去解其杀戮。’乃掷锡空中,飞身冉冉随去,介两军阵过。战士各观僧飞腾,不觉抽戈匣刃焉。” ⑤无巴鼻:没来由,没办法。⑥“乘槎独”句:晋张华《博物志》:“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河源,黄河源头。⑦根本烦恼:佛家语,谓贪、嗔、痴、慢、疑、恶见六大烦恼,为一切烦恼生起之本,故名根本烦恼。⑧随烦恼:谓忿、覆、悭、嫉、恼、害、恨、谄、诳等二十种烦恼。因其随根本烦恼而生,故云。⑨五百年因果:第四出《禅请》中契玄禅师说他五百年前曾无意中将灯油倾入蚁穴,烫死了许多蚂蚁。达摩告诉他:它虫业将尽,五百年后,定有灵变。⑩妙法莲花经:又称《法华经》、《妙法华经》,佛家重要经书。是我国天台宗、日本莲宗主要经典。共八卷。有三种译本,通行为后秦鸠摩罗什译本。《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妙法莲花经》第七卷。(11)无尽意:菩萨名,梵文阿差末底。(12)贪嗔痴:佛家称最能毒害人的三种烦恼,为三毒、三不善根。(13)世界婆娑:即娑婆世界。娑婆,梵语音译,意为堪忍。又译忍土,指释迦牟尼进行教化的世界。(14)天龙人等:佛教天神八部众,又称天龙八部。包括天众、龙众、夜叉、乾闼婆(香神或乐神)、阿修罗、迦楼罗(金翅鸟)、紧那罗(人非人,歌神)、摩睺罗伽(大蟒神)。(15)四众:又称四部弟子,指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16)道在蝼蚁:语出《庄子·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东郭子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17)“待把”二句:娑竭罗龙王女,年始八岁,深入禅定,了达诸法。尔时龙女有一宝珠价值三千大千世界,持以上佛当时众会,皆见龙女变成男子,成等正觉。见《妙法莲花经》《提婆达多品》第十二。(18)无色天:佛教名词,又称四空天,指三界中的四种无色天: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此天没有任何物质性东西(色),居于此也无有形体。这里实际指讲经道场。(19)那(nuó):同挪。(20)宋玉旧东家:美女。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说“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21)“做了”句:用旧题唐柳宗元《龙城录》所记隋开皇中赵师雄于罗浮山遇一满身芬芳之女,与之共饮而醉,醒来乃在大梅树下之典。(22)是个:个个。不着科:不中式,不合要求。
【鉴赏】
《南柯记》是根据唐朝李公佐的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改编而成。故事叙述淮南裨将淳于棼因贪酒误事罢官家居,郁闷寡欢,一日去寺中听禅师讲经。适逢槐安国国母派遣侄女琼英来此为女儿瑶芳公主召选驸马。琼英相中淳于棼,归告国母。淳于棼酒后在庭院中的大槐树下入睡,梦见紫衣使者二人迎其至大槐安国,召为驸马,后又派往南柯郡任太守。经二十年,南柯郡大治。后檀萝国入侵,部将周弁失机,公主又病故。淳于棼被召还朝,为朝中右相所忌。国王听信右相段功的谗言,遣其还乡。梦醒之时,日未没,酒尚温。追忆梦境,掘开槐根,蚁穴历历如梦中之国。檀萝国即不远处一檀树,上附藤萝是也。在契玄禅师点悟下,淳于棼为作水陆道场超度其全部升天,自己则立地成佛。
汤显祖早年写的《紫箫记》(后改定为《紫钗记》)是爱情戏,万历二十六年(1598)辞官回家完成的《牡丹亭》更是一部热情、浪漫的爱情名作。时隔两年,他写出了这部《南柯记》,面目大变。不久之后写的《邯郸记》,与《南柯记》内容风格相近。可以看出,他的笔锋自《南柯记》始,由高扬人生转向对现实的批判。应该说,高扬人生与批判社会两方面本质上是一致的。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对社会中的黑暗嫉之如仇。汤显祖一生思想虽然有矛盾,主导方面始终是积极面向现实的,包括《南柯记》。但是这部作品遭到的误解不少,这与作者特殊的美学追求——诡奇,和相应的艺术创新有关。
贯穿全剧的情节是淳于棼梦中的经历和所处的社会。昏暗复杂、私欲横流的蚂蚁王国,实际上是明代现实社会的写照。主人公淳于棼依靠裙带关系地位起落变迁,也是当时官场所习见的现象。作品社会批判的锋芒是很明显的,艺术表现也以现实的描摹为基调。
但是汤显祖并不以对现实的写真为满足,他是一个学识富赡、才华横溢、非常富于创造性的作家,《牡丹亭》中的梦境、冥间、花神、起死回生等,已经显示了他丰富的想象力。此后他在艺术上更加求新求奇。《南柯记》中,他充分发掘了小说《南柯太守传》中的一些传奇因素,一是将“蚂蚁缘槐”情节化,成为“寓言剧”,以寄托“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异”(李肇《南柯太守传赞》)的观念。二是“梦境”。“人生若梦”是中国文人由来已久的感叹,人而蚁,在情节上只有做梦才有可能。这两种艺术手法都比较习见。但是其三,戏曲情节中串联了大量佛理、佛事、佛经、佛法,这却是李公佐小说中没有提供的。这也是引起对作品评价争议的主要因由。一些人联系汤显祖深受紫柏禅师影响,有“向佛”倾向,从而认定《南柯记》基本上是一部宣扬“色空”观念和佛家出世思想的戏。是不是这样呢?
首先我以为作品的思想倾向主要不应从作品之外去推论,而要从作品中作具体分析。所以这里不妨先读一读第八出《情著》。此前的情节是槐阴国的王后派琼英郡主、灵芝国嫂、上真仙姑到人间为女儿瑶芳公主选驸马。在第七出《偶见》中写到她们在禅智寺听说法时已经初次相见,留下印象。这次在甘露寺再次听契玄禅师说法,琼英等选中淳于棼为驸马,淳于棼则进一步受到女色诱惑,执著痴迷,契玄点化,他仍执迷不悟,因而有了以后的梦境。这是一出在佛寺里进行的禅意很浓的戏,可以由此观察作者是否意在谈禅。
本出开头是寺中首座弟子和契玄禅师在场上说禅机。禅家问禅“偈语”有所谓“机锋”,看来不着边际、似是而非,而实际意在言外,是考验答者的悟性的。“偈语”一般没有诗意。但这里契玄回答的大都是一些充满诗情画意的诗句。契玄就手中的拄杖、拂子和拈香、垂钓的行动念的诗,其实就是几首咏物诗。例如垂钓时的“手把金钩月一痕,乘槎独坐到河源。悠悠泛泛经千载,影落鱼龙不敢吞”,巧妙地把钓钩和月相比附。接着是二人问答如何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非色非空”云云。契玄所答也是前人诗歌名句,当然也可以说巧妙地关合了禅机。中国古代诗歌在神韵中含蕴哲理,与禅理常不谋而合。如解释“色即是空”的“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就出自唐人刘长卿。它捕捉了生活和大自然中的一些细节,形象、通俗地描绘了事物由可见到不可见的过程。汤显祖信手拈来,自然成章。但禅学“色即是空”并没有这样简单。汤显祖在这里用诗不仅不是为了说禅,反而是用文学冲淡了禅意。后来契玄答老僧问“三宝”云:“人间玉岭清霄月,天上银河白昼风。”“绿蓑衣下携诗卷,黄篾楼中挂酒答。”“数茎白发坐浮世,一盏寒灯和故人。”这哪里是“佛、法、僧”?分明是中国文人隐七的生活情调。这难道就是汤显祖的“佛家思想”?
本出戏的主要情节是写淳于棼听禅,但却受到色的诱惑,也就是对“情”产生了执着——故名“情著”。
以下淳于棼上场与契玄禅师问答“烦恼因果”即【谒金门前】一曲是预言淳于棼遭遇。【谒金门后】是琼英等上场听契玄说法。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将《妙法莲花经》经文编织成曲文。梁廷枏《曲话》盛赞此《南柯·情著》一折,称其“以《法华·普门》入曲,毫无勉强,毫无遗漏,可称杰构。”他所指主要是【梁州序】“人天金界”和“有如国土”两曲及相连属的宾白。有些是经文中原句,有些是概括和脱化经文而来。难得的是它们仍有曲味。这里试选录几条《法华经》经文:“世尊,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是观世音菩萨,成就如是功德,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是故汝等,应当一心供养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是故娑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受其缨络,分作二份,一份奉释迦牟尼佛,一份奉多宝佛塔。”
为节省篇幅,曲文这里就不引了,请读者自行对照,说明梁廷枏的话是不错的。但这是戏剧关目,并不说明汤显祖在这里宣讲佛经。
以下两【前腔】进一步将说法和中心情节水乳交融在一起,例如将《妙法莲花经·普门品》中无尽意菩萨献宝珠璎珞的事,和琼英等献金凤钗和通犀小盒关联,而这钗盒又与《长恨歌传》中的爱情信物相合,贴切自然。有些曲文写得非常好,如:“巧金钗对凤飞斜,赛暖金一枚犀盒。看他春生笑语,媚翦层波。把灵犀旧恨,小凤新愁,向无色天边惹。”不仅关合巧妙,而且很美。《南柯记》的语言风格虽然总体上明显向精炼质朴方向转变,但像这样的曲文实接近文采斐然的《牡丹亭》,而明快过之。更主要的是,表面在敬佛,实际在谈情。是淳于棼在琼英引诱下逐步陷入情网。
从全出来看,作者对“佛法僧”的态度实在难称恭敬,甚至还带有某种戏谑意味。让情色诱惑在寺院进行,使之形成反差。把几个女人招婿的事放在寺院和说法同时,【尾声】让那些女人唱“这一座会经堂高过似彩楼多”,把“经堂”和抛球招婿的“彩楼”相比较。他还将本为招婿用的金钗钿盒当作供佛的物品,和无尽意菩萨的宝珠璎珞相提并论,也就是将供佛和情色连带到了一起。在第七出中,他甚至让几个女人在禅寺里说什么“月信来了”,更是不恭之至。这一切使庄严的佛寺和佛事都显得可笑了。他让契玄说出“祝皇王之万岁,愿太子之千秋”,可说是一种调侃,绝不是汤显祖的本意。契玄引庄子“道在蝼蚁”的话,顺手牵来的引经据典更让人莞尔。讥讽的效果当然加深了对追逐尘世享乐者的批判,佛家的庄严也受到嘲弄。
应该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我以为人们过去强调了汤显祖受佛家思想影响的一面。当然汤显祖对佛家某些理念特别是哲理是理解和部分接受的,他和达观和尚个人的友谊也是真诚的。但这并不等于他就全盘接受了佛教教义。为什么他一生没有成为一个真正虔诚的佛门弟子,且始终和佛门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一现象不难解释:佛教在解决社会矛盾方面并未表现出什么力量,始终关心社会现实和人生的汤显祖对之不能不有一定程度的保留。特别是当时佛教界还存在许多腐朽现象,汤显祖是深为不满的,这一点在诗文中没有充分的表达,但在戏剧中——毕竟是“戏”嘛——就比较明显地表露出来了。
那为什么全剧又笼罩着佛教气息,有多出戏就是在佛寺进行呢?特别是本出,有许多说法的内容,甚至佛经经文,可以从中看出汤显祖对佛家思想和佛教教理、教义等知识非常丰富。在本剧中运用它们,可以加深对汲汲于功名利禄者的批判,这是汤显祖在美学上追求“诡异”、“怪奇”采取的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只是运用得还不成熟,而到《邯郸记》中就相当自如,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清张玉谷有一首《满江红·题南柯记传奇》:“七尺昂藏,问何事,甘侪蝼蚁?也只为、俗肠难浣,梦中迷矣。翠馆宠昭公主尚,黄堂绩报君王喜。听讴歌、四境协民情,荣无比。生死别,炎凉异。方出梦,犹余醉。开槐阴午转,可过廊际。尘世惯装东郭态,解人偶著《南柯记》。请看官、掩卷自思量,醒还未?”这首词对《南柯记》的主旨阐述值得注意:它只从蝼蚁、从梦着眼,根本不提、也就是不认为作品中表达了作者对佛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