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生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山石》取首句二字为题,是一首纪游诗。清方世举《昌黎诗集编年笺注》断为贞元十七年(801)七月二十二日韩愈宿洛北惠林寺作。王鸣盛《蛾术编》则以为“观诗中所写景物,当是南迁岭外时作,非北地之语。”不过时地莫考,对于理解这首诗并无多大妨碍,可以存而不论。
全诗随着韩愈的游踪顺次叙写,从黄昏到寺、山中夜宿、到平明独出,间见层出,境界一变再变,象一幅幅充满生机的活动着的画面,更象一部引人入胜的优美的游记影片。诗中以境界的变换表现时间的推移,写出黄昏、清夜、翌晨三时不同的山中景色;而且无一语泛说,状物写景,都切合“山中新雨后”的景象。石是荦确的山石,月是岭头的山月,树是随山高下的老松巨栎,涧是乱石嶙峋、水声激激的山间溪涧。芭蕉叶大栀子肥,是新雨后的寺中景,山涧水涨,是新雨后的清晨景;山红涧碧是雨后初晴、日出烟消的山行景。所写的时间,从昨夜到次晨,仅“黄昏”、“夜深”、“天明”三处为明点,其余如举火照画,见出已向昏黑;饭后宿寺,先是虫声不绝,后来百虫声歇而清月入扉,见出夜静更深;次晨出山,烟雾迷漫为平明,山红涧碧为日出,都从境界的晦明动静暗寓时间的转移,于疏宕中见细密,于自然中见工巧,毫无沉芜繁杂之感。“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此诗可谓一例。
诗中每个场景都写了光。无论早晚深夜,画面的光线色泽都象精心设计的镜头一样。开头四句,一句一个境界,光景有明有暗:险峻的森然怪石,窄狭曲折的山径,绕寺低飞的蝙蝠,都同苍茫的暮色十分协调;而翠绿的芭蕉和洁白的栀子花,却在黄昏的庭院中特别显目,以暗衬明,愈见暮色的浓重。“僧言”两句从外景转入内景,阴森的古殿中,摇曳的火光照着昏暗的壁画,也是一明一暗,气氛又有不同。山寺就宿,到清月出岭,斜光入户,室内由晦转明。天明早行,又转外景。满山烟霏,是明中带晦;山红涧碧,是天色大明。随着光线的明晦消长,画面的色调也浓淡多姿。出山时的光明丽景与昨夕入山时的黄昏暮色又首尾对照,反映出此行使韩愈感到心境开朗,襟怀飘逸。诗中写了火光、月光、日光,每个场面光度的强弱,光线的集散,光照的角度都不同。
全诗没有一句律句。但韩愈并不是不讲究诗律。《山石》四句迭用双声迭韵: “荦确”、“行径”、“栀子肥”是迭韵,“黄昏”、“蝙蝠飞”是双声,而且“升”、“新”是句中双声,“芭”、“大”是句中叠韵,读起来累累如贯珠,别有一种音律之美。
金元好问《论诗绝句》说: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词。”拿韩愈的《山石》同秦观的《春日绝句》相比,确实典型地显示出清峻雄健和柔曼婉弱的两种诗风之别。
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一变谢家模范之迹,如画家之有荆关也。“清月出岭光入扉”,从晦中转到明。“出入高下穷烟霏”,“穷烟霏”三字是山中平明真景,从明中仍带晦,都是雨后兴象,又即发端“荦确”、“黄昏”二句中所包蕴也。“当流赤足踏涧石”二句,顾雨足。(〔清〕何焯《义门读书记》)
不事雕琢,自见精彩,真大家手笔。许多层事,只起四语了之,虽是顺叙,却一句一样境界。如展画图,触目通层在眼,何等笔力!五句、六句又一画。十句又一画。“天明”六句,共一幅早行图画。收入议。从昨日追叙,夹叙夹写,情景如见,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他人数语方能明者,此须一句,即全现出,而句法复如有余地。此为笔力。(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
昌黎诗陈言务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辞奇意幽,可为《楚辞·招隐士》对,如柳州《天对》例也。(刘熙载 《艺概·诗概》)
是宿寺后补作,以首二字“山石”标题,此古人通例也。“山石”四句,到寺即景,“僧言”四句,到寺后即事。“夜深”二句,宿寺写景。“天明”六句,出寺写景。“人生”四句,写怀结。通体写景处,句多浓丽;即事写怀,以淡语出之。浓淡相间,纯任自然。似不经意,而实极经意之作也。( 〔清〕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