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是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李商隐留滞东川时寄给他的妻子王氏的。王氏当时住在长安,位于巴山之北,所以说“寄北”。诗题一作《夜雨寄内》,就更显豁了。
“君问归期”,是指妻子来信问他何时能归家团聚。作者不说家书中的其他内容,而独独拈出“问归期”一事,可见妻子对他的系念之深和望归之切;这也正是使作者枨触生感,不能自已的。李白《春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着笔于双方对写;这里则从对方落笔,兼写两地情思。“未有期”是诗人对妻子无可奈何的回答。不是他不想归家,而是生计无着,欲归不得;归期是如此渺茫,实在难以确定啊。这一回答不免使家中颙望的妻子伤心,但诗人不忍用虚幻的归期来宽慰妻子,以免增添她的痛苦;而且他也相信妻子能够体谅他的处境和心情。“问归期”与“未有期”,一问一答,写出夫妇双方深挚的思念和离别的痛苦。迭用两个“期”字,交织着希望和现实的矛盾,音调深长感慨,吟诵之际如闻诗人低沉的喟叹。
如果说,“君问归期未有期”颇似画外的内心独白,那么接着这一句: “巴山夜雨涨秋池”,却有点象缓缓摇出的一个“空镜头”:高峻环抱的巴山之间,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池塘的秋水又上涨了。这一客观的景物镜头,为诗人的眼睛所摄取,而且成为他百感交集的主观世界的外化。那绵绵的夜雨,不正如无尽的离愁吗?处在这境地,客中孤寂,长夜难眠的痛苦,以及思乡怀远的情思,也如秋水盈池,成倍地上涨了。此之谓借景抒情,或曰化景物为情思。此句与上句似断而实连,唯其宕开一笔,而更显得摇曳多姿,一往情深。
“何当共剪西窗烛”,诗人从沉重的离愁中抬起头来,强自排遣,想望着将来相聚西窗剪烛夜话的那一天。何当,犹言何时。由孤灯听雨,过渡到剪烛夜话,转折十分自然,而且为下句的驰想作有力的铺垫。这一句是从现在向往将来,由离望合,以将来会合的欢乐来驱遣眼下的羁愁旅怀。
结句“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是从将来回想现在,由合话离,把现在的离愁化为他日欢聚时的愉快回忆。经验告诉我们:回忆是一种神奇的化合剂,它能净化记忆,酿苦为甘。现在的痛苦,事过境迁以后,重加追寻玩味,却有一种苦尽甘来,值得庆幸和欣慰的感觉。这一句既是客中的自我慰藉,又是对远方妻子的温馨寄语。
李商隐和妻子的感情很好,他在旅食他乡、书剑飘零之时,常常怀念家室,处处形诸吟咏。跟这首诗作于同期的: “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水亭吟断续,月幌梦飞沉。”(《摇落》)情怀相似,可以参看。
《夜雨寄北》这首诗,由妻子讯问归期,引逗出回环不尽的思归念远之情,全诗的构思围绕着一个“归”字而展开:首句是问归而不能归;次句借景抒情,言欲归而不能的痛苦;第三句用转折之笔,写不能归而望归的心愿;结句则神往于想象中的归家之乐。短短四句诗,充满着时间与空间的交错,愁苦和欢乐的转化;纪昀评结语说:“探过一步作结,不言当下如何,而当下意境可想。”即通过想象中的西窗夜话,更反衬出当下独对巴山夜雨的孤寂况味,这就显得虚拟中的欢乐仍然渗透着几分凄苦。二、四两句迭见“巴山夜雨”四字,却有实写与虚写之分,时间与空间之别,渗透着不同的感情色彩,具有电影蒙太奇语言的魅力。“巴山夜雨”镜头的前后迭印,不假言说地抒写出悲欢离合的变化。“巴山夜雨”既是眼下天涯未归人痛苦的触媒和见证,又是异日夫妻相逢时值得珍重和回忆的谈资。这一重复出现的意象,不仅没有复沓之感,反而显得回环往复,一唱三叹,造成一种空灵幻变的意境和跌宕起伏的节奏;并且大大地开拓了这首小诗的情感容量和意蕴深度,使形式对于内容达到最大的饱和量。这一点在抒情小诗中是较为罕见的。这首诗造语自然,毫不矫饰,仿佛脱口而出。冯浩说它“语浅情浓”,确乎如此。在唐人七绝中,不愧为上乘之作。
即景见情,清空微妙,《玉溪集》中第一流也。(〔清〕屈复《玉溪生诗意》)
水精如意玉连环,荆公屡仿此。(何焯《义门读书记》)
探过一步作结,不言当下如何,而当下意境可想。……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纪昀《玉溪生诗说》卷上)
翻从他日而话今宵,则此羁情,不写而自深矣。( 〔清〕徐德弘《李义山诗疏》)
滞迹巴山,又当夜雨,却思剪烛西窗,将此夜之愁细诉,更觉愁绪缠绵,倍为沉挚。(黄叔灿《唐诗笺注》)
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此与“客舍并州已十霜”诗,皆首尾相应,同一机轴。(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