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词的意思可分为三层,完整地展示了男女主人公由初会而分离又重逢的全过程。但作者所着重表现的,并不是过程本身,而是这一过程中人物的情感活动。其描写角度,则取自男主人公,我们不妨看作是作者自己。
起句“彩袖殷勤捧玉钟”,从作者眼里的女主角着笔。“彩袖”是女主角的服饰,翩然的彩袖不仅点明女主人的歌女身份,而且也映衬出其美貌; “殷勤”是写她的态度热情周到,关怀体贴; “捧”则写她举止敬重,礼仪有加; “玉钟”是贵重的酒具,则酒醇可知。在这祥的情形下,心情快乐、开怀畅饮是很自然的事了。“当年拚却醉颜红”,就是作者回忆当时的心态和形态。“拚却”是毫不顾惜之意,那样的情景和气氛,是很容易使人放浪形骸的,“醉颜红”是“拚却”的结果,是一种狂欢狂喜心情的坦露。“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两句紧承上面的宴会描写,以工整精巧的对句描绘歌舞盛况。“舞低杨柳楼心月”,意谓挂在柳梢、照亮楼心的明月在酣舞中渐渐沉落; “歌尽桃花扇底风”,意谓欢歌声中,桃花扇底的风渐渐停息。两句写出了通宵歌舞的情景。“舞低”、“歌尽”为使动用法,巧妙而形象地将时光流逝与纵歌狂舞联系起来;“杨柳”与“桃花”相对、“月”和“风”相对,又有虚实相生之妙。这两句既笔酣墨饱,又空灵动荡,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整个宴会热烈而欢乐的氛围,成为晏几道词中名句。
上片写当年欢会,过片“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承上而启下,写别后相思。“忆相逢”就是对上片写到的那种欢会的追忆怀想,说明作者对那一场情事难以忘怀。正是这种铭心刻骨的追想,导致了“几回魂梦与君同”。“几回”,意即许多回,这多次的相会是在梦里进行的,说明人事沧桑,天各一方,音讯阻绝,相见无缘,只有梦里才有片刻的欢会。这与上片那种歌舞尽兴的场面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啊!别后的萧瑟冷落,尽在不言之中了。“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写重逢情形。这两句化用唐人诗意。杜甫《羌村三首》: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但在词中绝非简单模仿,而是照应前文“几回魂梦与君同”而来。因为以前以梦为真,每每失望,因此眼前果真相逢,还是惊魂未定,将信将疑,那痛苦的经验使他将真认作梦,而要几次三番地秉灯照人,以此来消除心中疑虑。以梦为真,以真为梦,笔法上腾挪变化,感情则是一往情深。
这首词虽然以团圆结尾,但并没有喜气盈盈。这是因为作者的整个感情在今昔对比之中浮沉,上片写到的浓艳稠密,被下片的离愁别恨冲淡融化了,最后的重逢,也摆脱不了这种心理阴影的笼罩。
晏元献(当作晏几道)不蹈袭人语,风度闲雅,自是一家。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晁无咎《评本朝乐章》)
晏叔原工小词,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不愧六朝宫掖体。
(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
晏叔原: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盖出于老杜“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戴叔伦“还作江南梦,翻疑梦里逢。”司空曙“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之意。(王楙《野客丛书》)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叔原则云: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刘体仁《七颂堂词绎》)
“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黄苏《蓼园词话》)
后半阕一片深情,低回往复,真不厌百回读也。言情之作,至斯已极。(陈廷焯《词则·闲情集》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