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英
枝嫋一痕雪在,叶藏几豆春浓。玉奴最晚嫁东风,来结梨花幽梦。香力添熏罗被,瘦肌犹怯冰绡。绿荫青子老溪桥,羞见东邻娇小。
这是一首气韵生动的咏物词,写于作者客居越州嗣荣王邸期间。“瑶圃”,即荣邸瑶圃,详见周密《癸辛杂识》。梅已结子,而枝上尚有余花,故谓之“晚花”。这首词便着力刻划“青梅枝上晚花”有别于群芳众卉的卓异品貌。
上片渲染梅花的冰清玉洁及其带给人间的浓郁春意。“枝嫋一痕雪在”,“枝”,即梅枝; “嫋”,意犹摇动; “一痕雪”,喻指梅花。尽管梅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梅花却始终执著地紧偎枝头,以其娇小玲珑的体态和清极丽绝的姿容装点着纷繁而又单调的大千世界。“叶藏几豆春浓”,“叶”,指梅叶,“几豆春”,似亦喻指梅花。梅花迎春先放,俨然是春天的化身,故以谓之。“豆”,本为古代重量单位,这里则灵活用作“春”的量词。(或谓: “豆”,当指梅子,征诸宋词,欧阳修《渔家傲》有“叶间梅子青如豆”句,亦可通)掩映于叶间的梅花,虽仅寥寥几点,却蕴含着无限春光,使人们感到春意盎然。在这貌似平淡的笔墨中,分明融入了作者对梅花的礼赞。“玉奴最晚嫁东风”,“玉奴”,谓白梅。南齐东昏侯的妃子潘氏小字玉儿,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诗曾以之喻指白梅: “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作者乃袭用其辞。“最晚”,扣合词题中的“晚花”二字。“嫁东风”,则取意于李贺《南园十三首》“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及张先《一丛花令》:“沈思细恨,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言白梅不早不晚,恰于东风中含苞而放,仿佛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姻缘。“来结梨花幽梦”,则是说白梅本不当与梨花同时,如今晚开,终得与梨花同温鸳梦。这又暗点出“晚”字,而“白”字亦复隐括于其中。
下片仍以拟人之笔刻意描摹“青梅枝上晚花”既香且洁的特性。“香力添熏罗被”,言晚梅不仅异香袭人,而且连罗被也熏染上其芳馥气息。一个“添”字,见出罗被原先已被早梅熏过几遍,而今晚梅复开,其香遂又“添”一重。这显然也带有“晚”字意。“瘦肌犹怯冰绡”,“冰绡”,本指白色的薄绢,如李商隐《利州江潭作》: “水宫帷箔卷冰绡”。但诗文家却常用以形容花瓣,如郝经《琼花赋》: “剪冰绡以为裳”。这里,“瘦肌”、“冰绡”,似是由“冰肌玉骨”点化而来——古人每每称道梅花的“冰肌玉骨”,如《竹坡诗话》即引花蕊夫人咏梅诗云: “冰肌玉骨清无污,小殿风来暗香满”,苏轼《西江月·梅花》亦云: “玉肌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梅花通体晶莹,宛如身着冰绡,作者便由此生发出奇思妙想:“冰绡”多寒,而梅肌清瘦,后者怕不免对前者有几分怯意吧?多少爱怜,多少关切,尽在不言之中!而着一“犹”字,则进一步申足“晚”意:犹者,仍也。虽于阳春天气开放,却仍然未免怯意,其为“晚花”可明。“绿荫青子老溪桥,羞见东邻娇小”。“青子”通谓橄榄,如苏轼《橄榄》诗便有“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句,这里,当指青梅。《事物异名录》引《梅谱》云: “桂林立春梅已过,元夕则尝青子。”可为佐证。“东邻”,本指美女,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有“东家之女”语,司马相如《美人赋》亦云: “臣之东邻,有一女子,玄发丰艳,蛾眉皓齿。”后因以“东邻”指美女,如李白《效古》之二: “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这里,“东邻娇小”亦是比况“青梅枝上晚花”——以美女喻鲜花,或以鲜花喻美女,原是诗家惯伎。这两句以烘云托月的笔法,借刻划青梅心理,从另一角度极写“枝上晚花”的清丽:在那溪桥畔、绿荫下,青梅日益成熟,渐趋“老”境,而邻近的“枝上晚花”却风姿绰约,不胜妖娆。两相比照,青梅不禁自惭形秽,羞于睹其芳华。这就反衬出“枝上晚花”该是何等光采照人、冠绝一时!统观全词,不仅赋物态予人情,而且善于融典,巧于设譬,精于遣辞,因而虽无深意奥旨可供寻绎,庶几亦得风人之致。